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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兄难弟 党祸

党派门户之争,乃明末政治显著特色。明之亡,有诸多不可避免的必然,而党争所起作用,为其荦荦大者。孟森先生说:“建州坐大,清太祖遂成王业,其乘机于明廷门户之争者固不小也。”隐然有“明非亡于强敌,而亡于党争”之意。而当时之人,则依自己的体会评论道:“尝观国家之败亡,未有不起于小人之倾君子一事;而小人之倾君子一事,未有不托于朋党之一言。”也认为明朝亡乎此,但偏重于从正人遭摈斥也即内祸的角度来看。应该说,以上两个层面合起来讲,才是对明末党争危害的较为全面的认识。

党争发展成党祸,是天启朝的事情,而其起源则远在五六十年前,过程又极为复杂,足够专门写一本大部头的史著。刘承干说:“溯明季门户之争,始于神宗之倦勤,清流之祸,极(与“亟”通假)于熹宗之庸闇。”吴应箕则认为更早:“极于万历丁巳,而嘉靖诸政府已开其渐。”这是说,嘉靖年间,当夏言、严嵩、徐阶各自专权,而党同伐异之时,党争已经形成。这情形,我在叙述嘉靖故事的时候,曾细表过;我并且强调,那种争斗并非偶然,根本上亦非夏、严、徐等人主观有此强烈意愿,而尽出于嘉靖皇帝的驭人之术,是他一手挑拨和掌控的结果。嘉靖时代在明朝历史上的转折意味,于兹再次可见一斑。

门户意识既开,遂演变成为一种政治模式,以及官场套路,后面的人,很容易就走到这种思路里头,既是政治经营的策略,亦是做大官的要诀。张居正作为徐阶的传人,顺理成章继承这笔政治遗产,当政期间,在与高拱等人的较量中,加以新的演绎。到万历中期以后,伴随若干重大问题的争论——从“国本”之议、矿税之争,到“忧危竑议”、“续忧危竑议”、“福王之国”、“梃击案”——朝臣之间,派系林立,咸以彼此攻讦为能事;而政见分歧之外,一些人情世故也渐渐羼入其中,师门、宗姓、乡党……终于形成了齐党、楚党、浙党、东林党这四大政治势力。然彼时之所谓“党”,既无组织,亦无章程、纲领,他们自己内部未见得有“结为同志”的意识,而是自外人、尤其相敌对的政治势力眼中,这些人沆瀣一气,勾结在一起,于是拿“党”这样一个明显带有丑化意味的词相赠。

及魏忠贤崛起,各色党人都聚集到他的麾下,来打击东林党。这时,混战的局面开始简化,变成阉党与东林党之间的单一对抗;基于门户之见的“党争”,也开始走向所谓“小人之倾君子”的“党祸”。

强调一下,对“小人之倾君子”,只能从整体上作此理解,并非只要反对过东林党,便都归于“小人”类。熊廷弼就是突出的例子。他在当御史时,专跟东林党人捣蛋。他在同事中有两个好友,一个叫姚宗文,一个叫刘国缙。三个人都不喜欢东林党,经常联手攻击。熊廷弼这种行为,缘于性格,“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用今天话来讲,属于比较“各色”的人——谁都别惹我,惹我我就骂;只要不高兴,逮谁骂谁。很情绪化,有点狂狷的味道,但并不包藏祸心和不可告人之目的。姚、刘这两位,却不同了。他们拼命向东林党开火,意在谋取进身之阶。后来熊廷弼被委重任,经略辽东,姚、刘本着同一战壕之战友“苟富贵,毋相忘”的心理,指望熊廷弼拉一把,熊却不屑搞这一套。于是这两人掉转枪口,倾力诬陷熊廷弼。不单自己干,还鼓动同类群起而攻之,指责熊廷弼欺君、专断、丧师辱国。熊廷弼果然被拉下马。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替熊廷弼说话、实事求是肯定其功绩和才干的,倒是东林党人。熊罢官后,不服气,要求朝廷派人前往辽东核实情况。原本打算派那些攻击熊廷弼的人担当此任,是杨涟上疏阻止,改派中立的兵科给事中朱童蒙前往;朱返回后递交报告称:“臣入辽时,士民垂泣而道,谓数十万生灵皆廷弼一人所留。”沈阳被破之后,首辅刘一燝(在崔呈秀编织的《天鉴录》中,他排在东林党第四位)出来说公道话:“使廷弼在辽,当不至此。”后来也是因为东林党人支持熊廷弼复出的缘故,魏忠贤一伙把天启二年关外失守的账,记在东林党名下;曾经力攻东林党的熊廷弼,也被他们视为东林党的同路人。

这个故事,说明三点:第一,攻击东林党,未必是小人;第二,小人和君子之间,最终一定不能相容;第三,正人之间,纵然不和,也不失对事实的尊重。

以上,将明末党争来龙去脉略作交代。然后专门说一说东林党。

东林,书院名,在无锡,始建于宋代。当地有个大学者,名叫顾宪成,流传甚广的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即为他的手笔,颇透露了他的品性。万历二十二年(1594)因事忤旨,革职,还归故里。从此致力讲学,实现以教育和学术兼济天下的抱负。先是在家中辟“同人堂”,教习士子,同时也常约请常熟、苏州、松江、宜兴等处贤达来无锡讲学。那时,长三角地带已为全国文化和学术最发达的所在,凭此依托,顾宪成迅速聚拢起浓厚的思想氛围,一个学派呼之欲出。不久,倡议重修东林书院,获士绅响应,地方官也乐助其事。万历三十二年修竣,顾宪成任主持,直至八年后(1612)去世。书院既立,又有顾氏这样的名儒主持,各方学者纷至沓来,朝中一些声望素著的官员如赵南星、邹元标、孙慎行等,或遥为呼应,或亲临授学,东林书院一时俨然士之渊薮。

与齐党、楚党、浙党(更不必说后来的阉党)不同,东林党确实有了一点近代政党的影子。它是一个精英群体,有思想、意识形态上的认同,有基本的伦理和治国理念,而非纯粹出于各种功利目的达成的妥协或建立的同盟;同时,更重要的,它不仅仅是一个思想运动,一种空头学术,而明显存在用理论改造现实的强烈意愿,试图去代表和表达比较广泛的民众诉求(这是它在遭受魏忠贤迫害时能够被民众所拥护的原因)。

人们因为思想立场,汇集起来;然后又带着这立场,返于政治实践。万历晚期,东林党人的政治影响力开始显现。他们在诸多重大朝政问题上,发出自己的声音。由于当时政坛,只有东林党人形成自己的基本政治理念,别的派别都是在攘权夺势动机支配下,搞实用主义权术、机会主义政治,相形之下,东林党人看起来似乎就很原则、很执著、很不顺从、很理想主义,总扮演现实的批评者和反对派。这让万历皇帝备感恼火,严厉加以打压;反过来,东林党人在一般读书人和民众中间,却取得良好声誉,被目为“正人”。

这声誉,乃是雄厚的政治资本,藉乎此,随着神宗死去和光宗即位,东林党人遂得成为主流派。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东林党人从维护“国本”的立场出发,坚定支持太子朱常洛,阻挠朱翊钧偏私郑贵妃及福王,现在朱常洛熬出头,当然要对东林党人表示信赖。他开始重用东林党人,虽然在位仅一月便遽尔病殒,但指定的顾命大臣中,东林党人占有相当的比例。“移宫案”中,也正是有赖这些人,朱由校才脱离李选侍控制,实现权力平稳过渡。出于这种关系,刚刚做皇帝的朱由校,与东林党人之间,不但没有龃龉,反而深为倚重,刘一燝、叶向高、邹元标、赵南星、左光斗、孙慎行、杨涟、高攀龙、王之宷、袁化中、顾大章、周起元、魏大中、周朝瑞……这些东林骨干以及同路人,或居高位,或被重新起用,从而出现了所谓“众正盈朝”的局面。

“蜜月”是短暂的,朱由校迟早要跟东林党人翻脸。非因别故,就是因为东林党人以“正人”自居,试图在政治实践中坚持他们从思想理论上认明了的一些理念;反观朱由校,作为皇帝,用“私”字当头去理解、运用和支配权力,同样必然。此二者之间,一定会有抵触,一定将爆发矛盾。

“私”字发挥作用之际,朱由校自然而然与客、魏之流穿上一条裤子,而与扶其坐上龙床的东林党人愈行愈远,直至视之为仇雠。

东林党人,也因为以“正人”自居,不肯妥协,同样陷入一种历史宿命。这宿命,直接地讲,就是“梃击”、“红丸”、“移宫”这明末三大案所形成的历史积怨;欲明天启党祸的由来,三大案实为一个关键。

万历以来,东林党人不弃原则,一直与众宵小为敌,结下很多“梁子”。三大案中,他们得罪了一大批人:太监、宠妃、朝臣中的投机分子等等。这些人个个怀恨在心,但有机会,即思报复。魏忠贤本人“移宫”之际押宝李选侍,又力主将朱由校扣为“人质”。东林党人成功解救朱由校后,杨涟即曾疏劾魏忠贤,欲绳之以法。虽然在王安保护之下,使用调包之计,混淆视听,将李选侍身边另一个名叫李进忠、也犯有过错的太监(前面说过,当时魏忠贤还未改名,也叫“李进忠”)推出抵罪,但这始终是魏忠贤一大心病。后来对杨涟、左光斗等出重拳、下毒手,实在也是被这恐惧所激发——从清洗东林党后推出《三朝要典》来看,魏忠贤的目的就是要翻案,否定东林党人作为这段历史的“正确路线代表”。既然老大一马当先,带头迫害东林党,三案以来与东林党人有各种“不解之怨”的众宵小,能不欢欣踊跃、奋勇向前?

此为党祸发作之前的一些背景。然而,大狱兴起,第一位受害人却并非东林党,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话说天启四年,魏忠贤权力已达极盛期,阉党亦成气候,“正人”与“小人”之间,已到决战时刻。四月二十一日,有人突然上了一道折子,指控内阁中书舍人汪文言招权纳贿,而其后台正是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和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奏折递上的第二天(乙巳日),就有“圣旨”:“下文言镇抚司”,反应出奇地快,恐怕是预谋安排好的。

这个姓汪的,算是当时北京政坛和社交界的一位奇人。歙县人,并非正途出身,过去在县里当一员小吏。有苏秦、张仪之才,聪明之至,脑子好使得不得了,做人也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而且颇具侠任之风。因为这些禀赋,万历年间,他被当地一位地方官看中,为他捐了监生的名分,派到北京“卧底”——在官场中“刺事”。由此,汪得以结交京城上层社会,所到之处,为人和才干都教人刮目。靠某种机缘,与当时的东宫伴读王安相识。据说,他经过观察,发现王安“贤而知书”,于是“倾心结纳,与谈当世流品”,风雅之间,彼此相得。后又与东林党人过从甚密,很快成为北京政界要人跟前的红人,或者说,中国明代的“院外活动家”。他以这样的身份,发挥重要作用;《明史》记有两条:一是“用计破齐、楚、浙三党”,详情不明,倘真有此事,此人巧智恍若孔明再世;一是光、熹之际,也就是“移宫案”过程中间,“外廷倚刘一燝,而安居中以次行诸善政,文言交关力为多”——朝廷事靠刘一燝,宫廷里面靠王安,而刘、王之间的沟通,则靠汪文言,最后成功粉碎李选侍的听政企图。这第二件大功,非同小可,汪文言以一民间政治家,在重大历史关头发挥这种作用,也真称得上古今一人。东林党人一直很器重他,叶向高任首辅后,破格简任他为内阁中书舍人。官职虽然顶小,但对一个没有“文凭”“学位”亦即本无资格做官的人来说,却毕竟是把脚踏入了官场。

正为此,尤其汪氏在“移宫案”中扮演了那样的角色,他早已是魏忠贤眼中钉、肉中刺。

但魏忠贤绝不以整汪文言为满足,汪下狱,只是由头,以便挖出“后台老板”,揪出更大的牛鬼蛇神。东林党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负责办这案子的镇抚司首脑刘侨,并非阉党。东林党人、御史黄遵素去见他,说:“文言无足惜,不可使缙绅祸由此起。”以避嫌的语气,婉转指出有人想借汪文言案生事,把国家搞乱。刘侨果然秉公办案,不搞逼供信,“狱辞无所连”,对汪文言只做出褫职加打板子的处理。然而,数月后此案复发并在整个党祸中居极重要的位置——此乃后话,先按下不表。

汪案暂告段落,但所有人,东林党也罢,魏忠贤也罢,都晓得事情绝不至此为止。发难汪文言,只是“冷空气前锋”带来的乌云,急风骤雨还在后头,大清洗已不可避免。

面此情势,东林党几个核心人物展开激烈争论:到底要不要跟魏忠贤及其阉党摊牌?杨涟认为退无可退,坚决主张反击。左光斗、魏大中均抱同感,黄遵素、缪昌期则担心“击而不中”,局面不可收拾。

其实,黄、缪的担心极有道理,只是杨涟所见更为透彻。当时形势,无论东林党人反击与否,魏忠贤决心已定,必然下手。不管东林党有无把握,他们都已没了退路。

虽然意见并不统一,杨涟仍于六月初一,单独上疏,矛头径指魏忠贤。列其二十四项大罪,有些是拿来充数的,但大多数是事实,罪名相当严重:擅权乱政,口衔天宪,培植亲信,虐害妃嫔,堕杀皇子,倾陷大臣……

如果朱由校亲自阅读这份奏疏,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实际的情形是,奏疏首先落在魏忠贤手里,他倒不敢不呈于朱由校,但据刘若愚说,魏忠贤安排王体乾念给朱由校听,后者“心感客氏培植掌印,遂将如许参本不肯字字念全,而多方曲庇之”。有称,朱由校所以不亲自读本章,系因几乎不识字。这说法很可以让人快意一笑,不过料非事实——朱由校做皇帝以后,已经请了教师的,就算不刻苦,文盲的帽子应该已经摘掉。

王体乾掐头去尾朗读的效果相当理想,而且一旁还有客氏巧舌如簧,“弥缝其罪戾,而遮饰其回邪”。故而朱由校听罢,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轻描淡写地对魏忠贤说了如下几个字:“尔闻言增惕,不置一辨,更见小心。”听上去倒像表扬。又正式传布一道上谕(出自阉党魏广微之手),着重否认杨疏所提出的“毒害中宫,忌贵妃皇子”这项最严厉的指控,斥责杨涟“凭臆结祸,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于上”。然后故作宽宏大量,表示“姑置不问”;末了,未忘记警告群臣:“不得随声附和,有不遵的,国法具(俱)在,决不姑息。”

随着上谕下达,风潮表面上慢慢平息,双方的较量暂时转入幕后。东林党人努力说服首辅叶向高出面,领导倒魏运动。魏忠贤一伙则在琢磨用什么办法反击。

这边,叶向高还在犹豫不决,那头阉党已经想好对策。阉党中,有个叫冯铨的翰林,他对魏忠贤建议说,这些士大夫们你不真正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他们是不会住嘴的;本朝的廷杖,专门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大臣,如今再有捣乱的,就用廷杖——说来也怪,朱由校登基四年多,还从来没有使用过廷杖——当年嘉靖皇帝不就是用廷杖把士大夫打老实了么?

魏忠贤略一回味,就发现这是个好主意。廷杖比之诏狱,就有如无声手枪之于大炮。有的时候,大炮不如无声手枪好使;大炮火力是很威猛,但块头太大,搬弄起来颇费事,手续很多。一旦把人投入诏狱,必须整出口供,整不出来不能结案,前阵子,汪文言案就是这样不了了之。而廷杖,只须万岁爷一句话,打八十,打一百,打二百,就只管拖下去打,不想弄死他就放条活路,倘若取之性命,那也是下手轻重的事,人不知鬼不觉,很好操作。魏忠贤大喜。

看来,整知识分子,还是要靠知识分子自己出主意、想办法。

魏忠贤笃笃定定坐在家中,看哪个倒楣蛋儿首先送上门来。

六月十六日,倒楣蛋儿出现了,名叫万燝,官拜工部郎中。当时,万燝正负责光宗陵墓工程,缺铜,到处找不到,听人说宫里有大量废铜,就发文征集。可自魏忠贤看来,宫中一切,“我的地盘我做主”,一个郎中级别的小外官,磕头来求还则罢了,居然跟我公事公办,发文索要。不给!万燝虽然官卑职小,骨头可丝毫不软。索性动本参魏,所论远远超出废铜烂铁之事,想必也是受到不久前杨涟上疏的激发,破口大骂:

<small>忠贤性狡而贪,胆粗而大,口衔天宪,手握王爵,所好生羽毛,所恶成疮痏。荫子弟,则一世再世;赉厮养,则千金万金。毒痡士庶,毙百余人;威加缙绅,空十数署。一切生杀予夺之权尽为忠贤所窃,陛下犹不觉悟乎?且忠贤固供事先帝者也,陛下之宠忠贤,亦以忠贤曾供事先帝也。乃于先帝陵工,略不厝念。臣尝屡请铜,靳不肯予。间过香山碧云寺,见忠贤自营坟墓,其规制弘敞,拟于陵寝。前列生祠,又前建佛宇,璇题耀日,珠网悬星,费金钱几百万。为己坟墓则如此,为先帝陵寝则如彼,可胜诛哉!今忠贤已尽窃陛下权,致内廷外朝止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尚可一日留左右耶?</small>

比之杨涟措辞,更无顾忌,痛哉快哉。尤其“忠贤自营坟墓,其规制弘敞,拟于陵寝……可胜诛哉”这几句,极其严厉。

魏忠贤顿时恶向胆边生,“遂矫旨午门前行杖一百棍”,密令行刑者照死里打,“杖后,于御道前倒拖横曳者三匝,甫出而气绝矣。”

好像万燝并非东林党,但后来史家还是把他算作死于党祸之第一人:“此奸逆纵杀立威第一人也。”意思是,魏忠贤是从这里大开杀戒,向东林党发起总攻的。

从这天起,血腥的帷幕缓缓拉开。阉党已然决意全面清算所有敢于向其权威挑战者。但谁也不会想到,下一个目标,竟直指内阁首辅叶向高。在阉党看来,叶向高是东林党人的总后台,虽然叶为人老成持重,甚至私下并不赞同杨涟激化事态的做法,但阉党仍然认为“必去叶向高而后可”,不扳倒叶向高,而欲给予东林党以毁灭性打击,是不可能的。他们像苍蝇趴在鸡蛋上那样,仔细寻找着任何微小的缝隙。

终于,他们找到了。

当时负责纠察京城政纪的御史,名叫林汝翥,据说是叶向高的外甥。不久前,有两个太监虐害市民,治安当局不敢处置,事情传到“纪检书记”林汝翥耳中,大怒:岂有此理!遂绑了来,各处鞭刑五十下。受罢刑,两个太监找主子王体乾哭诉了,王听说林御史乃叶向高外甥,如获至宝,遂与客、魏一起,奏于朱由校,把事情说成林汝翥滥作威福,污辱内臣。朱由校这个傻帽儿,立即相信,命如万燝例,也杖一百,削职为民。

得了旨意,宦官们即扑向林宅。可是那林汝翥事先闻知此事,脚底抹油,不知去向。林汝翥一溜,众宦官正中下怀,当即奔叶向高府邸而来,以林汝翥乃叶氏外甥为由,“群珰数十围叶寓,直入内宣,喧哗搜捉”,直到叶向高紧急上奏,朱由校亲自下令,众宦官这才停止冲击首相私邸,撤围回宫。

林汝翥出于畏惧逃脱,行为怯懦,有失宪臣风范,他自知可耻,不久就现身投案,被打一百棍,几乎死掉。

但这件事情根本是冲叶向高来的。“中官围阁臣第,二百年来所无。”这是巨大的羞辱,发生这种事态,出于荣誉感和抗议,为全体士大夫的尊严计,叶向高必须主动请辞。于是,递上一份又一份辞呈,朱由校照例不允、挽留。但他如果确有诚意,应该处分冲击叶府的宦官,却并无表示。叶向高见状,坚持辞职。虚情假意几个回合,朱由校也就批准了叶的请求。

这又是阉党一大胜利。通往迫害的大门从此豁然,杨涟、左光斗们即将大难临头。

东林党倒也不曾坐以待毙,但他们能够应战的方式,有限而且无力。一是在一些职位人选上,与阉党争夺;一是上书皇帝,指摘和抨击阉党。八月,都察院左都御史孙玮病故,赵南星以吏部尚书主持廷推,拟由杨涟升任此职,但被朱由校断然拒绝。于是,改推高攀龙,得到批准。

结果似乎不错,处境似乎不是那么不利;东林党人紧张的心情,稍得松缓。这或许使他们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尤其是朱由校的态度。他们继续抨击阉党,试图在舆论上进一步影响皇帝。其实这根本没用。以朱由校那样是非完全混乱以至颠倒的人,就算递上一万本揭批奏章,亦无损阉党一根寒毛。至于个别职位的争夺,当皇帝本人已为阉党左右的情形之下,也是毫无意义的;何况,允许高攀龙主掌都察院,难保不是阉党一计,故意给你一点甜头,让你错判形势,助你骄纵之气。

实际上,东林党不断参劾阉党人物,确已让朱由校心烦。对于国事,他毫无兴致,只希望别来打搅他干木匠活、嬉玩。魏忠贤、客氏、王体乾等了解这一点。东林党人不断添扰之际,他们就在一旁挑拨,加重朱由校的不悦。他们说,这些人打着忧国旗号,目的却是拉帮结派。这个分析,很能打动朱由校;他觉得这些人喋喋不休的样子,确实像是宗派主义、山头主义。

十月八日,他第一次表态:

<small>近日蹊径歧分,意见各别,爱憎毁誉,附和排挤。大臣顾昔(惜)身名,动思引去,小臣瞻风望气,依违自合。职业不修,政事隳废。当由纪纲不肃、结党徇私,以至于此。特戒谕尔等,涤虑深思,更私易辙。</small>

虽然不曾点名,矛头是指向东林党的,“大臣顾昔身名,动思引去”这句一望而知是针对叶向高。整个旨意,明显可见阉党观点的影响,“结党徇私”四个字正是阉党急欲给予杨涟、左光斗、赵南星、高攀龙等人的定性,现终于被写入上谕。这是重大信号,“事情正在起变化”。

过了几日,因为山西巡抚人选之争,再出一道圣旨,指名道姓谴责魏大中“欺朕冲幼,把持会推,以朝廷封疆为师生报德”。又有“你部院大臣,奉旨看议,何必含糊偏比,委曲(这里作不正直讲)调停”之语。部院分别指吏部和都察院,它们的领导人,一个是赵南星,一个是高攀龙。这道圣旨再次提到“朋谋结党”。

受到皇帝明确指责,赵南星、高攀龙按照惯例,先后请求罢免己职,均得批准。其中,赵南星免职的旨意,径由内出,根本不经过内阁票拟,也就是不给内阁——叶向高去后,韩𤆓继任首辅,他也被视为东林党——说话的机会。高攀龙之罢,虽然交由内阁票拟,但当内阁认为以一件并不很严重的事,驱逐两位重臣(吏部尚书、左都御史属于“九卿”),处置失当时,朱由校——或者完全将他控制起来的魏忠贤等——便甩开内阁,直接传旨准许高攀龙辞职。

韩𤆓、朱国桢两位内阁大臣做了最后抗争,批评这样重大问题一个“御批径发、不复到阁”,另一个虽下内阁票拟却“又蒙御笔改移”,“大骇听闻,有伤国体”。而朱由校的回答,不仅重申对免职者“师生植党”“附和依违,全无公论”“不知有朝廷”的指责,还特意提到“或世庙时必不敢如此”。世庙即世宗嘉靖皇帝;那是士大夫被收拾得最服服帖帖的一段时期,看来,朱由校以及魏忠贤等都对嘉靖时代心神往之,也希望亲眼看到那样的局面。

除内阁外,吏部和都察院是东林党人盘踞的两块最主要的朝中要地,吏部主管干部选用和升迁,都察院负责干部监察和纪检,因此,如果说东林党一度操天启朝组织工作大权,不为过。反之,自朱由校和魏忠贤来看,过去的吏部、都察院完全变质,为牛鬼蛇神把持,是个黑窝。赵南星、高攀龙被揪出打倒,乃端黑窝的第一步。要彻底打掉东林党人的黑线,还需要把斗争引向深入。

十月十六日、十八日,赵南星、高攀龙先后去位,仅隔两天,十月二十日,由顾秉谦、魏广微起草,朱由校批准的一份诏书,即向全国公布。诏书有别于日常政务中的上谕,用以发布更加正式并且要宣达于全体国民的重大决策。与一般的简短不同,这份诏书长四百余字,有点鸿篇巨制的意思,实际上,它就相当于发动反对东林党运动的宣言书。内容分三层,首先是对朝中严峻的政治形势加以回顾和描述:

<small>大小臣庶,坐享国家之禄,靡怀君父之忧,内外连结,呼吸应答,盘踞要地,把持通津,念在营私,事图颠倒,诛锄正人(阉党之自诩),朋比为奸,欺朕幼冲,无所忌惮。</small>

第二,当前“群小”的猖狂和斗争的紧迫性:“迩年以来,恣行愈甚,忠贞皆为解体,明哲咸思保身。”提到四月份以来杨涟等踵继弹劾魏忠贤的浪潮,说:“朕前已有特谕,备极鲜明,如何大小臣工,视若弁髦(弁髦,古代贵族子弟行加冠礼时用弁束住头发,礼成后把弁去掉不用,后喻没用的东西),全不尊信?”——我明明表过态了嘛,立场很鲜明嘛,为什么这些人根本听不进去,全当耳旁风?提到山西巡抚职位会推一事“皆是欺瞒,但遂营谋之私”,提到赵南星、高攀龙的垮台及其反响:“今元凶已放,群小未安,或公相党救,或妄肆猜忖”,意即他们“人还在,心不死”。第三,发出严正警告,表明将斗争进行到底的决心:

<small>谕尔徒众,姑与维新(姑且让你们参加到改过自新的队伍中来),洗涤肾肠,脱换胎骨。果能改图(改变思想认识),仍当任用,如有怙其稔恶,嫉夫善类(阉党之自诩),甘愿指纵之鹰犬,罔虑胎遗之祸患,朕将力行祖宗之法,决不袭姑息之政矣!</small>

曾经有人设想,赵、高罢免之后,东林党人暂作韬晦之想,俯首低眉,或能躲过一劫。其实并无此种可能。权力斗争,犹如两个互相扼住咽喉的人之间的比拼,毫无退路,谁先松手,则性命立为对方所取。职是之故,尽管诏书声色俱厉,尚存于朝的东林党骨干仍然只能硬着头皮顺惯性往下走。赵、高空下的位子,需要提出人选。起初,吏部、都察院分别提出由吏部侍郎陈于廷、左副都御史杨涟暂时代理。这两人都是东林党,不可能获准。不过朱由校还算客气,只是留中不发,冷处理,但意思并不含糊:各位,请给我知趣点儿!

东林党人并非不知趣,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如今举朝除了他们自己,都团结到了魏忠贤周围,他们倘若不推举自家人,就只能推举阉党分子,那岂非太过搞笑?因此,朱由校留中不发之后,在陈于廷主持下又搞了一次会推,报上几个人选供定夺——这几个人,还是东林党。

朱由校大觉此乃“给脸不要脸”,怒甚。十月二十八日,降下严旨,痛斥长期以来吏部、都察院为黑线人物所控制,已成独立王国(“吏部、都察院浊乱已久”),质问既然三番五次责令整改,“如何此次会推,仍是赵南星拟用之私人?”接着立刻点出陈于廷、杨涟、左光斗三人,钦定了“钳制众正,抗旨徇私”的罪名,乃至痛骂“老奸巨猾、冥顽无耻”,最末一句:“陈于廷、杨涟、左光斗,都著革了职为民!”

写到这里,不能忘记交代一下。几个月来,今日一道圣旨,明日一篇诏书,似乎朱由校忽然之间变得勤于政事起来。但实在而言,谁也搞不清这些以朱由校名义发表的言论,究竟有多少真正出自他本人。《实录》都直截了当记在他名下,那只是因为它不便指出这些圣旨可能并非出于皇帝本人,否则历史会出现太多的混乱,太多的荒唐。但我们从侧面了解到,朱由校一直无心理国,一直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以便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所感兴趣的事。刘若愚证实,平时,魏忠贤、王体乾等专拣朱由校沉迷于自己手艺的时候来奏事,使后者感到不耐烦,挥挥手:你们用心去办,我知道了。比较可靠的推想是,上述大多数旨意,都由阉党写好,念或解释给朱由校听,取得他同意,然后发表。至于怎么解释,以及念了什么,却是可以有很大自由空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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