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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兄难弟 两个叛投者

他虽然文人出身,却很能打仗,受命以来,大大小小历次征讨基本不曾失利,名副其实的“常胜将军”。崇祯十一年,洪承畴在潼关大战李自成,完败之,“自成尽亡其卒,独与刘宗敏、田见秀等十八骑溃围,窜伏商、洛山中。”八月,洪承畴正式上报:“陕西贼剿降略尽。”

洪承畴部,已是当时政府军的精锐王牌。崇祯对民变问题的严重性,一直有所轻估,“攘外”与“安内”之间,他的排列顺序,前者优先于后者。十二年初,他发表洪承畴为“兵部尚书兼副都御史,总督蓟辽军务”——跟当年袁崇焕一模一样的任命——移师东北,以为屏障。这个认识,谈不上错误,虽然更合理的应该是“攘外”与“安内”并重,情形都很严峻,但在明军善战之师捉襟见肘的现实面前,舍彼就此,亦属无奈之选。

可以说,客观上满清帮了李自成一把。设若洪承畴继续留在原处,领导征剿工作,李自成的东山再起,应该很难。

现在,洪承畴来到东北边防。他是否还能够像在三秦大地一样威风八面,再建奇功?坦率地说,这不取决于他,取决于对手。

必须认清对手,正确评估敌我双方态势。彼强我弱?我强彼弱?抑或处于均衡?实际情形是,清强明弱。

洪承畴的认识是清醒的。他给崇祯的建议是以守为主,所谓“可守而后可战”。把双方解读为均势,谁都吃不了谁。严格说,这已超出事实,以明朝之弱,守并不易。同时,已被围困四月的锦州守将祖大寿,也派人传递消息,城中粮食仍然足可支撑半年,强烈主张与敌相拒,“毋轻战”。可见前线将帅对局势的各自研判,颇相一致。

然而,崇祯以及一帮不知兵、不调查研究、好发豪言壮语的文臣,不能接受对“区区”“酋奴”采取守势。崇祯提出“灭寂雪耻”的口号,兵部尚书陈新甲也错误估计形势,以为战可胜之。

洪承畴不能直接拒绝(“新甲议战,安敢迁延?”),用后勤供应跟不上为由回复,再次要求:“鞭长莫及,不如稍待”。崇祯倒是被说动了,陈新甲却坚持前议。他致函洪承畴,指责说:“用师年余,费饷数十万,而锦围未解,内地又困,何以谢圣明,而副中朝文武之望乎?”

洪承畴无奈,只得催动一十三万人马,在与三百年后“辽沈战役”几乎相同的地点,与清军决战。

两军一旦相遇,首先害怕的人,却是陈新甲派来的兵部观察员张若麒。此人在怂恿陈新甲决意一战上,起过关键作用。真刀真枪之时,他现出好龙之叶公的原形——虽然漂亮话继续挂在嘴上,内心的恐惧却遮掩不住。他说:“我军屡胜,进军不难。但粮食补给好像跟不上,而且还要多线作战。既然如此,暂时退兵,以待再战,我看也是可以的。”

从前面祖大寿的例子可以推知,与清军决战不可能取胜应系前线将领的普遍看法。本来就认为不可战、不当战,被硬逼前来一战,结果却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上面来的人”忽然说泄气话,改口不战亦可。军心立刻涣散。大同总兵王朴,首先率部遁去,瞬间引起连锁反应,“各帅争驰,马步自相蹂践,弓甲遍野”。

诸将并无主帅命令,自行退却,且丢下主帅不管。此之谓兵败如山倒。

十三万大军全部跑光,只剩下洪承畴及其所率一万人困守松山。即便如此,也坚持了将近七个月。崇祯十五年三月,城破,洪承畴被俘。祖大寿在锦州旋亦投降。

一场本不必要的决战,以明军主帅被俘、宁远以北尽失的结局告终。这场战役之于明、清两国,跟拿破仑败于滑铁卢、纳粹德国败于斯大林格勒这些事件在各自历史中的意义相仿。在那一刻,明清两国的命运已被彻底决定。但有一点不同,此前,明朝并非唯有决战这一条路,它有别的选择,然而却自动找上门去,邀请溃亡更早地到来。

洪承畴被俘事,明廷久不知,以为战死。这从一个侧面,显示整个战役中朝廷与其军队彼此睽隔,洪承畴完全孤悬在外。仗能打成这个样子,居然还轻言开战,闻所未闻。

被俘后的情形,明人无从记述,现在只能从清人嘴里了解一些。《清史稿》说:“上(皇太极)欲收承畴为用,命范文程谕降。”而洪承畴的表现是,“谩骂”、不从。

谩骂,是一定的,否则洪承畴无法向内心自幼承接的儒家伦理交代。但玩味一下,也许,谩骂或者别的举动在这里更多是一种“仪式”;或者说,一种“程式化动作”。

范文程不急于求成,甚至也不提劝降之事,只是与洪承畴漫谈,聊他们作为知识分子共同感兴趣的“今古事”。闲谈中,范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细节。一天,他捕捉到这样一个细节:房梁上偶然有灰尘落下,落在洪承畴衣上,后者马上用手轻轻拂去。范文程在将细节报告给皇太极时,评论道:“洪承畴一定会投降的。一个人连身上的衣服都很爱惜,更何况自己的生命呢?”于是皇太极亲自去看望洪承畴:

<small>解所御貂裘衣之,曰:“先生得无寒乎?”承畴瞠视久,叹曰:“真命世之主也!”乃叩头请降。</small>

对洪承畴投降的解读,多种多样。

“汉奸”、“民族败类”是一种,常见而普通。

另一种,不凭观念,纯粹从事实出发来加以解读。这些事实是:崇祯三年以来,直到被俘为止,洪承畴始终是岌岌可危的明廷的干城,在士大夫阶层普遍丧失信心、普遍虚与委蛇、普遍玩忽职守的现实中,勇挑重任,恪尽职守,实心办事,乃极少数几个曾切实为君分忧的人物之一;担任蓟辽总督后,他的见识和战略主张,合乎实际,真正有利于明国;明知不可战,而被迫一战,虽违乎自己的理性判断,仍毅然往之,大军溃退之际,他是唯一坚守阵地者,直至粮绝。事实背后还有一个事实:所有站在道德制高点轻言开战的人,都不对现实承担任何后果;相反,正是他这个明确意识到开战没有任何希望的人,替那些说漂亮话的人承担了一切。

第三种解读,来自皇太极。洪承畴降后,皇太极礼遇甚隆,招致帐下诸将不满:

<small>诸将或不悦,曰:“上何待承畴之重也!”上进诸将曰:“吾曹栉风沐雨数十年,将欲何为?”诸将曰:“欲得中原耳。”上笑曰:“譬诸行道,吾等皆瞽。今获一导者,吾安得不乐?”</small>

试想,如果降者不是洪承畴,是魏忠贤、温体仁那样的丑类,皇太极何乐之有?皇太极之乐,恰由于洪承畴是个能臣。如今,连洪承畴这样的人物,都肯投降大清,明朝还剩下什么?

皇太极击中了要害。

继崇祯十年李岩的“叛投”象征着知识精英抛弃明王朝之后,洪承畴在崇祯十五年的“叛投”则象征着政治精英也抛弃了明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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