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催迫下,国丈周奎抠抠搜搜捐了一万两,崇祯认为不够,让他再加一万两,周奎竟然恬不知耻地向女儿求援。周皇后把自己多年积攒的五千两私房钱,暗暗交给父亲,后者却从中尅扣了二千两,只拿三千两当做自己的捐款上交崇祯。旬日之后,闯军拷比的结果,周奎共献出家财计银子五十二万两、其他珍宝折合数十万两!
大太监王之心(东厂提督,受贿大户)如出一辙。捐饷时只肯出万两,后经闯军用刑,从他家里掏出了现银十五万两,以及与此价值相当的金银器玩。
捐饷令响应者寥寥,崇祯改以实物代替现钱,让前三门一带富商豪门输粮前线部队,同时给打仗的士兵家属提供口粮,以为较易推行,但同样被消极对待,不了了之。
我们并不明白,这些巨室留着万贯家财打算做什么;但有一种内心活动他们却表达得明白无误,即:无论如何,他们不想为拯救明王朝出力。
连这群人都毫不惋惜明王朝的灭亡,遑论历来被盘剥、被压迫的百姓?此情此景,崇祯不得不在脑中想到一个词:众叛亲离。
人心尽失;钱,或者可以买来一点士气,然而也筹不到。没有人可以在人心、士气皆无的情况下打仗,就算去打,也注定要输。
那么,三十六计,走为上?打不赢就跑,这总是容易想到的。很多对于崇祯吊死煤山感到奇怪的读者,一定会问:他干吗不跑?惹不起,躲得起;偌大个中国,何必非死守一个北京不可?
否。崇祯当然想到过逃跑,而且这件事还成为明朝常见的空耗唾沫的争论中的最后一次。
最早是谁先提议的,已不大能搞清。《三垣笔记》说:“上以边寇交炽,与周辅延儒议南迁,命无泄。”周延儒下狱,在崇祯十六年六月,果有此事,则崇祯与他商量南迁的事就应该在这以前。然而,谁动议的呢?周延儒,还是崇祯本人?另外注意,引起动议的原因是“边寇”,不是“流寇”。《明史·后妃传》则记载,崇祯的皇后周氏提过这样的建议:“尝以寇急,微言曰:‘吾南中尚有一家居。’帝问之,遂不语,盖意在南迁也。”周皇后老家在苏州,所以由她想到这个点子,比较自然。从史传所述语气看,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旁敲侧击、欲言又止的试探状,好像是在“道人所未道”。时间不好判断,“寇急”既可解为“边寇”,亦可解为“流寇”,所以可能是在崇祯十五年底清兵再次突破长城、大举进入中原时说的,也可能是李自成杀奔北京而来之后说的。
姑且假设,最早是周皇后启发了丈夫,崇祯心中留意,悄悄找首辅周延儒商量。商量的时候,崇祯知道事情关系重大,专门叮嘱“无泄”。然而还是走漏了风声。懿安皇后张氏——也就是天启皇帝的张皇后——得知后,找到妯娌周皇后,对她说:“宗庙陵寝在此,迁安往?”这话的意思就是,列祖列宗都在这里,能扔下不管么?这个质问很严重,相当于“数典忘祖”的指责。崇祯大窘,追查谁走漏消息,查不出来(据说周延儒被诛与此有关),只好暂且搁置。
搁置的原因,除懿安皇后的反对,想必也是事情尚不急迫;再有,这样重大复杂的问题,崇祯也并不晓得适合跟谁谋划。
十分巧合,李自成兵发西安的那一天,朱由检也意外地找到了朝中可以谈论此事的人。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三,即“大风霾”“文武乱朝班”的第三天,由左都御史李邦华、九江军府总督吕大器举荐,朱由检在德政殿召见新提拔的左中允李明睿,听取他对时局的意见。
李明睿有备而来,他请皇帝屏退左右,然后单刀直入:“自被提拔以来,微臣一直积极搜集情报,据微臣所知,情势非常急迫,贼寇很快逼近京畿,现在已是生死存亡关头,如要缓眼下之急,只有一个办法——南迁。”崇祯闻言,第一句脱口就是:“此事重,未可易言。”显得很紧张。接着以手指天,问:“上天未知如何?”这句话表明,懿安皇后的质问使他对此事有很大的道德压力。李明睿答:“天命幽密难知,此事目今只能请皇上自己做出决断。”崇祯感觉到他的诚恳,终于承认:“此事我已久欲行,因无人赞襄,故迟至今。”他明确说,李明睿所想“与朕合”,但也谈及主要顾虑是“外边诸臣不从”。这时,他几乎毫无必要地再次强调:“此事重大,尔且密之,切不可轻泄,泄则罪坐汝。”这一方面与崇祯多疑不能信人的性格有关,但也反映了他内心的惧怕。
迁都,历史上屡见不鲜。古有盘庚迁殷、平王迁洛,晚近有宋室南迁;本朝也有成祖迁都于北京的先例。朱由检何以如此顾虑重重?他的担心有道理么?
事实很快就会做出回答。
朱、李君臣详尽讨论了计划的细节,包括路线、军队调遣、资金等问题。但朱由检没有立刻交付廷议,他想等等看,看战事的进展是否还有转机。
大约半个月后,李明睿递呈奏疏,正式提请圣驾撤离北京——这是由崇祯授意,还是李自己的行动,不得而知——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内阁大学士陈演、魏藻德带头反对,他指使兵科给事中光时亨激烈谏阻,全是冠冕堂皇的高调,至有“不杀明睿,不足以安人心”之论。
一位美国汉学家分析,反对的背后,是大臣们的私人利益在起作用;主张南迁的多为南方籍官员,反对者则相反,“没有什么正式理由说明为什么北方籍官员不能一同南下,但他们在河北、山东、山西的田产,使其难以离开。”汉学家有时确实不太靠谱。
从明代意识形态看,这是典型的道德作秀风。虚伪已成习惯,人们在现实面前抛弃责任,碌碌无为甚至玩忽职守;但是,说空话、说漂亮话、把自己打扮成伦理纲常最忠实的卫士,却争先恐后。国家存亡可以不顾,所谓“名节”却务必保持。光时亨本人并非北方人(南直隶桐城人),他跳出来,与实利无关,纯属作秀。如果这种人最后真像他当初慷慨激昂宣扬的那样,为国尽忠殉道,也就罢了,事实上农民军破城,光时亨率先赶去,长跪不起迎降。可悲朱由检实际上等于被这帮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以伦常、道德(“国君死社稷之义”)所胁迫和绑架,充当他们“高风亮节”的人质。对此,计六奇痛心评曰:
<small>假令时亨骂贼而死,虽不足以赎陷君之罪,尚可稍白始志之靡他,而竟躬先从贼,虽寸磔亦何以谢帝于地下乎?是守国之说,乃欲借孤注以邀名,而非所以忠君也。</small>
相反,支持南迁、当时被扣上怕死误君大帽子的人,如把李明睿推荐给崇祯的李邦华和大学士范景文,最后关头却能舍身殉国,以事实回击了所谓倡论南迁意在避死贪生的污蔑。然而,在政治道德高调面前,传统上中国人向来没有反抗的勇气。高调明明误国,大家却都翕然相随,加入合唱。此番亦然。光时亨的高调让满朝缄默,谁都不肯担怕死误君的恶名——因为他们在惜自己的名誉,胜于在惜君王社稷的命运。
崇祯碰了一鼻子灰。但他犹未死心。过了一个月,二月下旬,军情益急,崇祯召开御前会议,李明睿、李邦华再提南迁之议。两人提案有所不同;李明睿仍持前议,即御驾南迁,李邦华似乎已将卫道士们的舆论压力考虑在内,他建议皇帝守国,而由太子监抚南京。现场诸臣默不作声,唯少詹事项煜表示可以支持李邦华提案。这时,光时亨再次扮演道德法官角色,他质问道:“奉太子往南,诸臣意欲何为,将欲为唐肃宗灵武故事乎?”这是指安史之乱唐玄宗逃往成都,而太子李亨为宦官所拥,在宁夏灵武称帝、以玄宗为太上皇的事。言外之意,近乎指责李邦华等谋反。于是,更无人敢吱声。这种群策群议场合,崇祯只是听取群臣议论,不能直接表态,然而绝大多数人却保持沉默、不置一辞。
这意味,他不难读懂。
翌日,崇祯召见阁员,正式表态。一夜之间,漫漫黑暗里,无人知道他想了什么,又想了多少,总之,此刻面目全变,说出一番毅然决然的话:
<small>祖宗辛苦百战,定鼎于此土,若贼至而去,朕平日何以责乡绅士民之城守者?何以谢先经失事诸臣之得罪者?且朕一人独去,如宗庙社稷何?如十二陵寝何?如京师百万生灵何?逆贼虽披猖,腾以天地祖宗之灵,诸先生夹辅之力,或者不至此。如事不可知,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朕志决矣!</small>
这就是他对诸臣昨日沉默的读解,他读懂了沉默下面的每一个字。眼下,他经自己之口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别人心里所盘旋的想法,精准之极,分毫不爽。他知道,面无表情的诸臣,人人心中都打定这样的主意:决不让这段话涉及的道义责任落在自己身上。
崇祯大彻大悟:他非但不可能从诸臣嘴里听到赞成南迁的表示,而且,只要他流露一丁点这种意图,就将被这些人当做充分表演自己如何忠贞不屈、愿为百姓社稷献身、置个人安危于度外的高尚情操的机会,同时,会用痛哭流涕的苦谏,把他——崇祯皇帝——刻画成一个抛弃祖宗、人民,自私胆小的逃跑者。
假使崇祯是朱厚照、朱厚熜、朱翊钧、朱由校式人物,他本可以根本不在意群臣给予什么道德压力,本可以装聋作哑或者打屁股、杀人——总之,一意孤行,不惜采取各种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然而他不是,他偏偏很爱惜脸面,在道德、人格、情操上自视甚高,以至于有些孤傲。
他晓得自己被捆上了道德的战车,却无意脱身,反倒赌气似的生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激越,于是发表了上述谈话。自那一刻起,他已抱必死之心。推心置腹地猜想,此前的夜半时分,他会独自在内心有激烈的思想斗争,与他的列祖列宗、他朱家的历史有过一番对话;他当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孤家寡人的绝境,以及由于若干先帝的玩怠失政这个家族对历史所欠下的沉重债务,那么,现在已到了还债的时候,而他就是这样一个还债人。十几天后,他在自绝时刻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细节,都揭示了上述心路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