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是辰巳时候(上午九时左右)。灰烟布天。见内相策骑如飞,啣尾而来。男妇纷纷;有挈子女者,有携包袱者,有瞽目跛足相倚而走者。</small>
<small>至焦家桥,炮声忽寂。见城上守兵疾走如飞,乱滚至城下。</small>
<small>予下驴站立。有二三百男妇,自西来。云:已进城矣。</small>
<small>少顷,又有二三百人来。云:“好了,好了,不杀人了!速粘‘顺民’二字于门首!”</small>
<small>百姓有觅得黄纸者,有得红纸者,俱书“顺民”二字,粘于门。</small>
<small>少顷,复设香案,粘黄纸一条,书“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small>
<small>贼兵俱白帽、青衣,御甲负箭,啣枚贯走。百姓俱闭。有行走者,避于道旁,亦不相诘。寂然无声,惟闻甲马之间。</small>
<small>(闯军)大叫云:“有驴马者,速献出!敢藏匿者,斩!”</small>
<small>(百姓)有驴马者,即牵出。</small>
<small>少顷,将大宅斩门而入,小宅插令旗于门首,以示欲用之意。</small>
<small>予时避于焦家桥胡同内。</small>
<small>至午后,百姓粘“顺民”二字于帽上,往来奔走如故。平定、阜城、崇文、齐化诸门,俱以是时破矣。</small>
从初时惊恐、逃乱,到心态渐趋平稳,再到市面很快恢复正常;仅仅二三个时辰,改朝换代的动荡,即变成百姓“往来奔走如故”。这是来自一位前政府中下层官员的描述,应该说是客观可信的。
赵士锦同样提到那两个因抢劫前门商铺遭到处决的闯军士兵:“贼初入城,有兵二人,抢前门铺中缎,即磔杀之,以手足钉于前门左栅栏上。予目击之。”
这样的军队,配得上“王者之师”的称赞。
可惜,这种情形只维持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白天,北京市民还在为先前的恐慌暗暗好笑,感觉自己庸人自扰,以为沧海桑田之变,不过尔尔。夜幕刚刚降临,人们就意识到大事不妙。对闯军入城纪律井然做过客观陈述的赵士锦写道:
<small>日间,百姓尚不知苦。至夜,则以防奸细为名,将马兵拦截街坊出路。兵丁斩门而入,掠金银,淫妇女。民始苦之。至夜皆然。</small>
这是普遍一致的报道:
<small>贼初入城,先拏娼妓小唱,渐及良家女。良子弟脸稍白者,辄为拏去,或哀求还家,仍以贼随之。妇女淫污死者,井洿(水塘)梁屋皆满。</small>
<small>贼兵初入人家,曰“借锅爨”。少焉,曰“借床眠”。顷之,曰“借汝妻女姊妹作伴”……安福胡同一夜,妇女死者三百七十余人。</small>
刚进城的纪律井然,表明闯军并非不曾意识到改变流寇作风的重要性。然而,看起来这一认识仅仅是农民军少数领导人(李自成、李岩等)才有,另一些或更多的领导人,以及普通官兵,则并不真正接受。有报道称,违纪士兵将民女掳至城墙上强奸之后,惧怕被路过的将领发现受责,“竟向城外抛下”。还有报道称,军纪弛乱后,李自成曾试图制止,士兵竟一片哗然,说:“皇帝让汝做,金银妇女不让我辈耶?”
士兵敢于如此,不过是上行下效。
闯军头号大将刘宗敏,便是表率。进城后,刘日夜唯以弄钱、搞女人为能事。赵士锦作为被刘宗敏扣押者,有机会目击许多这类事。“是日(三月二十日),予在宗敏宅前,见一少妇,美而艳——数十女人随之而入——系某国公家媳妇也。”“每日金银酒器紬疋衣服辇载到刘宗敏所,予见其厅内段疋堆积如山。金银两处收贮。大牛车装载衣服,高与屋齐。”四月七日,李自成到刘宗敏寓所议事,亲眼看见三进院落之中,几百人在受刑(所谓“追赃”),有的已经奄奄一息;李“不忍听闻,问宗敏得银若干。宗敏以数对。自成曰:‘天象不吉,宋军师言应省刑,此辈宜放之。’宗敏诺诺。”实际上,李自成似无力约束刘宗敏。作为登基的热身活动,需要“劝进”,刘宗敏大不满:“我与他同做响马,何故拜他?”
所以,单看闯军进北京城的头半天,颇像王者之师,颇像约三百年前攻克金陵的另一支农民军;但仅隔几个时辰,一到晚上,就不像了。
为什么朱元璋在金陵呆下去,李自成却在区区四十天后,就不得不从北京落荒而走?答案就出在进城头一天这几个时辰之间。
颇有人替李自成鸣不平,以为他冤得慌。我看不出道理何在。固然,搞钱搞女人,抢劫强奸的,不是他,他甚至还试加制止。可是“子不教,父之过”,一个家庭搞不好,做父亲的难辞其咎;何况一支军队的领袖,一个新兴国家的立国者?他如果是个称职的领袖,会早早做到根本不让类似情形发生,而不是发生了再临时去制止。
归根结底,他还没有做好夺取北京城的准备,结果却来了。
于是,北京城告诉他:不成,你来得不是时候;你还不配;你走吧。
人们本以为历史上第二个“洪武爷”已经出现,岂料,几个时辰就发现原来是误会。历史家用于描述朱元璋的那些词儿:起于底层,天生豪杰,百折不挠,众望所归……都还可以继续用在李自成身上,不过,有一个可以用于朱元璋的词儿,难以用于李自成——这个词是“雄才大略”。闯军进城后的糟糕表现,说明它的领导者缺乏“雄才大略”。
从三月十九日进城,到四月二十九日,李自成三番五次准备登基,就任全中国的统治者,成为紫禁城龙床的新主人,但也三番五次地推迟。明明水到渠成的事,硬是实现不了。当然,“非不愿也,是不能也”。
四月二十一日,李自成率大军抵达山海关,与满清、吴三桂联军决战。一败涂地。逃回北京,四月二十九日,匆匆在紫禁城武英殿称帝,当天晚上酉时至戌时之间(大约十九时左右)即仓皇出走。
他也仅仅坐了几个时辰的龙床。
一个农民起义领袖,一个成功把崇祯逼得上吊的传奇英雄,一个“中国”人,一个已经把金銮殿踏在自己脚下,可以说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人,在争夺“中国”的领导权时,却输给了“鞑子”“酋奴”“异族人”——这样的观念在当时是客观事实——实在说不过去。
李自成推翻了明王朝,能够说明明王朝的罪恶和不道义,却不能说明由他来填补国家权力的真空是合理和正确的。历史老人的选择不会出错。满清占据了北京和紫禁城,而且在那里呆了下去,证明两者之间,它是更合适的人选。
闯军入城时,北京市民由疑惧而很快轻松,用“安堵如故”“奔走如故”“嘻嘻自若”来表示对明政权的垮台毫不惋惜,以及对新政权的拥护和支持。然而,四十天后,当闯军离开这座城市时,却变成了这样的情形(《明季北略》引述当时不同目击者的报道):
<small>贼先于宫中列炮放火,各私寓亦放火。零贼飞马杀人,百姓各以床几窒塞巷口,或持梃小巷,突出击之。须臾,九楼城外皆火,贼东西驰,不得出,至暮,胥毙。</small>
<small>酉戌间,逆闯拥大兵出前门,止留残卒数千,在内放火。三十日天明,宫殿及太庙俱被焚毁,止存武英一殿,宫女复逃出无数。大内尚有重大器物,无赖小民于煨烬中取攫无遗。午间,九门亦火,止留大明门及正阳门、东西江米巷(即今东西交民巷,明清时为北京最长胡同)一带未烧,盖贼留一面出路也。其未出,悉为百姓所杀,凡二千余人。</small>
来时风光,去时可悲。四十天的时间,北京人民的态度,天翻地覆。
历史真的很诡秘,像是有灵性。本书从朱元璋写起,结束时,不承想落在李自成这里,恍惚是走了一个轮回。轮回,因果循环;然而又非简单的重复。李自成和朱元璋,几乎完全的相似之中,却闪现出巨大的不同。
与明朝周旋十余年、战而胜之的李自成,末了,似乎又以某种方式输给了它——至少输给了明朝的创始人朱元璋。正因此,明朝的灭亡和李自成的失败,同样发人深省。
李自成逃走第四天,崇祯十七年五月初三,大清摄政王多尔衮进入北京。五月十五日,传令“除服薙发,衣冠悉尊大清之制”。
这一天,西历为公元1644年6月19日。
史家写道:“自洪武戊申年至此,凡二百七十八年云。”
2005年11月写起
2006年9月写毕
2012年2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