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笔记本电脑下楼,泡了一杯茶。有可能,有那么一丝可能,我确实写过一封信给汤姆,但并没有发送。我深深呼吸一下,打开我的邮箱:邮箱没有收到信,真让人松口气。但当我点击“己发送邮件”,那封信却赫然在目。我写信给汤姆了,他只是还没有回信。邮件是昨晚11点刚过的时候发送的,而我喝国是在好几个小时前,国劲应该早就过了。我点击打开那封信:
能不能拜托你告诉你太太,再对警察撒谎了?你不觉得陷害我很下作吗?居然告诉警方我对她和她那丑死人的小屁孩纠缠不休?她有什么毛病吗?让她给我滚远点儿。
我闭上眼睛,“啪”地合上电脑。我缩成了一闭,真的。我想变小;我想消失。我怕得要命:如果汤姆决定把这封信交给警方,那我有可能真的惹上大祸。如果安娜正在收集证据证明我怀恨在心且纠缠不休,这封信可能正中其下怀。我为什么要提到她的宝宝?多不堪的人才会这样?多不堪的人才会这么想?我对宝宝没有丁点儿恶意:我怎么会跟一个孩子计较呢,无论哪个孩子,尤其是汤姆的孩子。我弄不懂我自己;我弄不懂我沦落到了什么地步。上帝啊,他一定恨死我了。我就恨死了我自己,恨死了昨晚写邮件的那个我。那个“我”并不像我,因为我并非那副模样,我并非心怀怨毒。对吗?我竭力不去回想最黑暗的日子,但每逢如此时刻,回忆便会涌上心头。快要分手的时候,我与汤姆吵过一架:我一觉醒来已经是聚会过后,一段记忆又变得无影无踪。汤姆把我前一天晚上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我——如何害他丢脸,如何羞辱他同事的太太,大声嚷嚷指责她勾引汤姆。“我不想再跟你纠缠下去了。”汤姆告诉我,“你问我为什么我不请朋友到家里来,为什么不喜欢跟你一起去酒吧。你真想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你,因为你丢光了我的脸。”
我拿起手袋和钥匙,我要去街上的“Londis”便利店一趟。现在还不到早上9点钟,但那又怎么样?我怕得要命,而我不愿意被迫思考。如果现在服些止痛药再喝上一杯,我可以一整天倒头大睡。过一阵子再去面对吧。我走到前门,一只手刚要摸上门把手,却又停了下来:我可以道个歉。现在道歉也许还可以挽回烂摊子,说服汤姆别把信交给安娜和警方——他又不是第一次护着我躲开她的毒手。
去年夏季那天,我溜进汤姆和安娜家的实情跟我告诉警方的有所出入。首先,我没有担门铃。当时我说不清自己目的何在;眼下我依然说不清自己目的何在。我经过小道,越过栅栏。她家里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我走到推拉门旁向屋里张望,当时安娜确实在沙发上打盹儿,但我既没有高声叫她,也没有叫汤姆;我不想吵醒安娜。宝宝没有哭,她在婴儿床里呼呼大睡,挨着她的母亲。我抱起宝宝,带她出了屋,能走多快走多快。我记得带着她向栅栏奔去,途中宝宝醒了,开始小声抽泣。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并不想伤害她。我到了栅栏旁,将宝宝紧紧搂在胸口。她放声大哭起来,我一边哄她一边让她喋声,接着听到了一阵巨响——火车来了。我转身背朝着栅栏,一眼望见安娜朝我飞奔而来,她的嘴好似裂开的伤口,两片嘴唇正在靠动,但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安娜从我怀中夺走了宝宝;我想逃走,却绊了一跤。她站在我面前对我嘶吼,让我不许动,不然就打电话报警。她打电话叫汤姆回家,他们坐在客厅里,她歇斯底里地大吵大哭,还打算打电话报警,让警方用绑架罪抓我。汤姆哄她,求她饶了我。他从她手里救了我。后来他驾车送我回家,下车时握住了我的手。我以为那是个温柔之举,是他想让我定定神,但他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紧到我喊出了声。他的脸涨得通红,他告诉我,如果我再试图对他的女儿不利,他会要我的命。我不明白那天自己究竟想干些什么,至今也不明白。此刻我在门口犹豫不定,手握着门把,紧咬着嘴唇。我知道,如果现在喝一杯的话,我会好受一两个小时,但会难受六七个小时。我松开门把折回客厅里,再次打开笔记本电脑。我必须道歉,必须讨饶。我登录电子邮件账户,却发现收到了一封新邮件。来信人并非汤姆,而是斯科特·希普韦尔。
<small>亲爱的瑞秋:</small>
<small>谢谢你联系我。我不记得梅根提过你的名字,但她有许多画廊常客,我又对记人名不太在行。我很乐意跟你聊聊你掌握的信息,请尽快打电话给我,号码是07583123657。</small>
<small>此致</small>
<small class=\"right\">斯科特·希普韦尔</small>
有那么片刻,我以为对方弄错了邮件地址,这封信是发给别人的。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我却又猛然记了起来。我记起来了:之前坐在沙发上,在第二瓶烈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不乐意退出这个舞台,我想占尽风光。
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我滑动目标,从对方写来的信拉到我写去的信。
<small>亲爱的斯科特:</small>
<small>抱歉再次联系你,但我真心认为我们应该谈一谈。我不知道梅根是否跟你提到过我(我是她在画廊结识的朋友),我曾经在威特尼住过。我认为你会对我手头的信息感兴趣,请按七邮件地址回信给我。</small>
<small class=\"right\">瑞秋·沃森</small>
我顿时感觉双颊发烫,胸中好似打翻了五昧瓶。就在昨天(当时我明白事理、头脑清楚),我还下定决心必须接受事实我在这个舞台上扮演的角色已经收尾。可惜我的光明面又输了,输给了酒精,输给了曲酒的我。烂醉的瑞秋不顾后果,她要么奔放过头、乐观过头,要么是个满怀恨意的怨妇。她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活在当下。烂醉的瑞秋想要登上舞台,她必须说服斯科特跟她聊聊,于是“她”撒了谎。我撒了谎。我真想用利刃割过肌肤。除了羞耻,我想尝尝其余滋昧,但我甚至没有那种气魄。我给汤姆写了封信,一边写一边删,一边删一边写,为我昨晚说出的话讨饶。如果要一条条写下我该对汤姆道歉的罪状,我只怕可以写本书了。
<strong>晚上</strong>
一周前,几乎整整一周前,梅根·希普韦尔走出布伦海姆路15号,从此下落不明。自周六起,她的手机和银行卡再也没有使用过。今天早些时候,当读到这篇新闻报道时,我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我居然在暗地里有过那些念头,真是丢人。梅根并非一个待解之谜,并非电影开场时闯入跟拍镜头的某位角色,美丽、镖锄而又虚幻。她一点儿也不虚幻,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目前我正搭乘火车奔赴她家,我要去见她的丈夫。
我不得不给他打电话。祸已经闯下了,我总不能不理那封电邮吧。他会告知警方的,对吧?如果我是他,如果一个陌生人与我联络,声称手握信息,随后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会告知警方。也许他已经叫了警察,等我赶到那里,警方可能正守株待兔呢。
此刻坐在这儿,坐在我平日常坐的车座上(尽管今天并非平常日子),我却感觉自己仿佛正向悬崖边驶去。今天早晨拨通斯科特的号码时,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仿佛正坠向深渊,不知道什么时吴会砰然坠地。他悄声接起来,仿佛屋里还有旁人,他不愿意人家昕到。
“我们能见面聊吗?”他问道。
“我……不,还是不了……”
“拜托你了。”
我只犹豫了片刻,接着便答应下来。
“你能来我家吗?现在不行,我……现在家里有其他人。今天晚上行吗?”他把地址告诉了我,我假装记下来。
“谢谢你联络我。”说完他挂断了电话。答应他时,我就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关于斯科特的底细,我从报纸爆料中了解到的少得可怜;至于我自己观察到的那靠得住吗?我对斯科特其实一无所知。我对“杰森”倒略知一二,但我必须提醒自己,“杰森”并不存在。板上钉钉的事实是:斯科特的太太已经失踪整整一同了。我清楚斯科特可能正是嫌犯,而且我清楚他有杀人动机,因为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吻。当然,他也许还不知道他有动机,但……噢,想来想去,我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但我怎么能活生生错过接近那栋房子的机会?那栋我从铁轨旁、从大街上端详过干百次的房子?怎么能活生生错过这样的机会走到他家门口,进屋在厨房里落座,坐到露台上,坐到我曾经望见那对璧人待过的地方?
那也太诱人了。我坐在火车上,双臂环抱着自己,两手搂在身侧,免得自己抖得活像个踏上历险旅程、激动不已的孩子。终于有个目标让我不再想到现实,真让人开心哪。我不再想到梅根。
眼下我想起的正是梅根。我必须让斯科特相信我认识她,有点儿熟,又不是很熟。只有如此,当我告诉他说我亲眼看见梅根与别的男人幽会时,他才会买账。如果一开头就承认自己撒谎,他将永远不会相信我的话。因此我想象着那副情形:逛到画廊,跟梅根边喝咖啡边聊天。她喝咖啡吗?我们会聊艺术,也许吧,或者聊瑜伽,聊我们的丈夫。我对艺术一窍不通,从未练过瑜伽,也没有丈夫。至于她,她则对丈夫不忠。
我想起梅根朋友对她的评价:“可人儿”、“风趣”、“美貌”、“热心”、“备受宠爱”。她犯了个错也难免,世上没有谁完美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