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ong>2013年8月13日,星期二</strong>
<strong>清晨</strong>
我正在火车上,遥望着窗外铁轨旁的那堆衣服。衣料是深蓝色;我猜是条长裙,还配有一条黑色腰带。鬼才知道这条长裙如何沦落至此,不过断然不可能是工程师扔下的。火车好似蜗牛一般缓缓前行,因此我有大把时间仔细审视它,心中隐隐觉得曾见过它穿在某人身上,可惜记不起具体什么时候。天气真冷,冷得不适合穿这样一条长裙。也许马上就要下雪了。
我盼着望见汤姆的房子——我的房子。我知道他会独自一人坐在屋外等我;火车驶过时他会站起身挥挥手,露出笑意。这一切,我从心底深知。
但火车先在15号房前方停下,杰森和杰丝正在露台上共饮——真怪,现在分明还没有到早上8点30分呢。杰丝身穿一条红色花朵长裙,佩戴着小鸟纹饰的银耳环;每当她开口讲话,我便看见耳坠来回摇曳。杰森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头。我朝他们微微一笑,本想挥挥手,却又怕其他人觉得我举动诡异。于是我凝神遥望,只盼自己手中也有杯酒。
火车已经停了好一会儿,迟迟没有开动的迹象。真希望火车赶紧往前开,不然怎么能见到汤姆,我又怎么会不思念他呢。我可以看见杰丝的面孔,比平日更加清晰:也许是因为今天阳光格外明媚,仿佛聚光灯一般直直洒在她的身上。杰森还在她身后,但双手已经从她的肩头挪上了她的脖子,她看上去很痛苦,很难过:他在卡她的喉咙。我眼睁睁望见她的脸越涨越红,眼中流出了泪水。我“腾”地站起身拼命拍打车窗,厉声大喊让杰森住手,但他听不见。正在这时,有人握住了我的胳膊——是那名红发男子。他吩咐我坐下,声称火车马上就会到下一站。
“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我告诉他。红发男子回答道:“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瑞秋。”我扭头回望露台:杰丝已经站起了身,杰森一把攥住她的金发,正要把她的头颅狠狠地朝墙上撞去。
<strong>早上</strong>
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几小时,我在火车上落座时却依然双腿发软。刚才我从梦中惊醒,隐隐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恍然觉得原本笃定的一切都是假象:我所目睹的关于梅根与斯科特的一切、我在脑海中为他们两人编织的一切,全都站不住脚。但如果是我的思维作怪,那站不住脚的难道不该是刚才的梦吗?一定是因为汤姆在车里对我说的话,还有我的满心内疚;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可惜火车停在信号灯前方,那种熟悉的、大祸临头的感觉却越来越浓,我几乎不敢抬起头。15号房关着窗户,没有丁点儿动静,显得安详宁静;也有可能是没有人住。梅根钟爱的椅子还空荡荡地摆在露台上。今天暖意融融,但我忍不住浑身打战。
千万不要忘记:汤姆嘴里关于斯科特和梅根的纠葛通通出自安娜之口,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安娜是多么靠不住。
今天早晨,阿卜迪克医生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他招呼我时几乎没有站直,仿佛身上负痛,握手的力度也比以前弱了不少。斯科特确实提过警方不会透露梅根怀孕的消息,但他们会不会告诉阿卜迪克医生?难道他正想着梅根的孩子?
我想跟他聊聊刚才那个梦,但又想不出一个不穿帮的办法,于是跟他问起了如何恢复记忆和催眠的事。
“嗯。”他边说边在面前的办公桌上叉开五指,“某些治疗师相信催眠可用于恢复受压抑的记忆,但这一观点争议颇大。我不施催眠术,也不向我的病人推荐。我不认为催眠术有益,在某些情况下反而可能得不偿失。”他对我一笑,“抱歉,我知道这不是你希望听到的说法。但我认为,治疗思维是没有捷径的。”
“那你认识施催眠术的治疗师吗?”我问道。
医生摇摇头。“对不起,但我无法向你推荐。你必须记住,接受催眠的患者非常易受影响,患者所‘恢复’……”他边说边作势在“恢复”一词上打个引号,“的记忆并非毫无破绽,那些并不是真正的记忆。”
我不能冒这个险。我受不了再往脑子里塞进其他场景,却又是些靠不住的记忆。那些变幻莫测的记忆碎片一次次让我信以为真,一次次在重重迷雾中向我指明方向,实际上却害我走错了路。
“那你有什么建议?”我问道,“有什么办法恢复我失去的记忆吗?”
他用纤长的手指来回轻抚着嘴唇。“确有可能,没错。谈起某段特定的记忆可以帮助你理清思绪,在某个让你感觉安全放松的环境中回顾细节……”
“比如在这儿?”他笑了。“比如在这里,如果你在这里确实感觉安全放松的话。”他挑高了声调——他是在询问,而我没有回答。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通常来说,专注于视觉之外的其他感官会有所帮助,比如声音、触觉,等等。在涉及回忆时,气味尤其重要,音乐也有可能有明显的效果。如果你所回想的是某天某一特定的场景,可以考虑沿着你当天的行迹一步步追溯……姑且这么说吧,重返‘案发现场’。”“案发现场”其实是种常见说法,但我顿时觉得汗毛直竖,头皮阵阵发麻。“你想聊聊某件事吗,瑞秋?”
还用说吗?但我不能告诉阿卜迪克医生。于是我转而把高尔夫球棒风波告诉了他,当时我跟汤姆大吵一场,随后对汤姆下了毒手。
我记得当天早上自己满心焦虑地醒来,顿时就明白大事不妙。汤姆不在床上,我仿佛放下心来,仰面躺着细细回顾,记起自己曾失声痛哭,口口声声地说我爱他。他却大发雷霆,打发我去睡觉,免得我不肯住嘴。
我努力回想前一晚的情形,回想吵架之初:当时我们正共度大好时光,我下厨做了些烤虾,佐以辣椒芫荽,喝的则是汤姆某个客户送来的谢礼——一瓶美味的“白诗南”葡萄酒。我们在屋外庭院里品尝美食,一边听着“杀手乐队”和“里昂王族”乐队的音乐,那是我们初遇时爱听的曲子。
我记得我们又笑又吻;记得我给他讲了个故事,而他没能跟我一样找到好笑之处;记得我感觉十分难受;记得我们互相大吼,我还在迈进双重玻璃门时摔了一跤,暗自为他没有奔来扶我火冒三丈。
但关键在于:“那天早上我起床下楼,汤姆却不肯跟我搭话,几乎连正视我也不肯,我不得不求他告诉我来龙去脉。我一遍又一遍向他道歉,感觉无比惶恐。我说不清楚原因,也明白这样无济于事,但一旦失忆,你的思维会自然而然填补空白,你或许会在脑海中描出最不堪的图景……”
卡马尔点点头。“可以想象,接着说。”
“到了后来,为了让我闭嘴,他终于还是松了口:噢,前一晚他的话如何惹毛了我,我如何一直揪着不放,他又是吻又是哄地求我罢手,可惜我死活不肯。于是他决定不再理我,自己上楼睡觉,事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我拎着一支高尔夫球棒追着他上了楼,对准他的头猛挥而去。走运的是我没有击中,只不过打坏了走廊里的一大块墙面。”卡马尔并未大惊失色,只是点了点头。“这么说来,你明白过去发生的事,但你无法切身体会,对吗?你希望能够自己回想起来,通过自己的记忆得到亲身体会,由此……你刚才用的是哪个词?由此让这段记忆‘归你所有’?这样一来,你才会心甘情愿对它负起全责?”
“嗯,”我耸耸肩膀,“是的。我的意思是,这算其中一部分,但不止于此。蹊跷之处出在很久之后……也许是在几个月后。我一遍又一遍地琢磨着那天晚上,每当经过墙上的破洞,我就会想起出事当天的情形。汤姆答应会把墙补好,但他没有动手,我又不愿意去烦他。有一天,我站在墙上的破洞旁……当时正值傍晚时分,我迈步走出卧室,却猛然停住了脚,因为我记起来了:那天我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啜泣不止;汤姆站在我身旁,嘴里正在让我息事宁人。我脚旁的地毯上赫然躺着那支高尔夫球棒,而某种感觉瞬间席卷了我——我感觉胆战心惊。那幕记忆跟现实格格不入,因为我记起的并非满腔怒火,而是心惊。”
<strong>晚上</strong>
我反复回味着卡马尔关于重返“案发现场”的说法,因此没有回家,反而去了威特尼。我没有匆匆穿过地下通道,而是放慢脚步特意径直走到通道口,伸手贴上入口处冰冷粗糙的砖块,闭上眼睛轻轻抚过——毫无效果。我睁开眼睛环顾周围,路上一片寂静,几百码外有个女子向我走过来,除此以外别无他人。没有汽车驶过,没有孩子叫嚷,只有远处隐隐传来汽笛声。太阳忽而躲到了云层后,我感觉到阵阵凉意,再也无法向通道里迈进一步,于是转身准备走人。
刚才向我走过来的女子正在绕过街角,身上紧裹着一件深蓝色风衣。从我身边经过时,她抬头望了望我。电光火石间,我记起来了:一名女子……蓝色……光亮。我记起来了:安娜。她身穿一条配有黑色腰带的蓝色长裙,疾步从我的身边走开,几乎跟那天从我身旁落荒而逃时差不多。只不过这次她在中途还扭头回望,然后停下了脚步。一辆汽车停到她身旁的人行道上,一辆红色的车。汤姆的车。她弯腰透过车窗跟他说了几句话,拉开车门钻进车里,汽车开走了。我记起了一幕:那个周六晚上,我曾经站在这个地下通道入口目睹安娜钻进汤姆的车。不过这幕记忆不可能是真的,因为实在讲不通嘛。当晚汤姆在到处找我,开的正是那辆车,而安娜并没有与他同乘一辆车,她在家里——警方明明是这么告诉我的。实在讲不通。我真想放声尖叫,为了理不清的乱麻,为了拨不开的疑云,为了我那没用的脑子。
我穿过街道,沿着布伦海姆路的右侧往前走。到了23号房对面,我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前门已经被重新粉刷,昔日的深绿色变成了今日的黑色。以前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呢,我明明更中意绿色。屋里的一切又有什么不同?显而易见,婴儿房已经改头换面,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睡我们那张旧床,不知道她是否会对着我亲手挂上的镜子梳妆打扮,不知道他们是否重新粉刷过厨房,是否抹平了楼上走廊墙壁的那个洞。
我真想过街用力敲响黑色大门上的门环;我想跟汤姆说几句,问问他梅根失踪当晚的情形,问问他昨天在车里,当我在他的手上印下一吻,他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我只是伫立了片刻,抬头遥望昔日的卧室窗户,直到泪水刺痛了眼眶,我便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