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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啊,对了,”迈克说。“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一次极端无聊的晚宴,我待不住,所以就溜了。当天夜里,我发现盒子还在我的口袋里。这是什么玩意儿?我说。勋章?沾满鲜血的军功勋章?于是我把勋章通通扯下来——你知道勋章都是别在一根带子上的——把它们散发掉,每个姑娘一枚。做个纪念。她们以为我是一名呱呱叫的勇士呢。在夜总会里散发勋章。多威风的家伙埃”

“把它讲完,”勃莱特说。

“你们说滑稽不滑稽?”迈克问。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滑稽。实在是滑稽。不过,我的裁缝写信向我讨勋章了。派人到处找。一连写了好几个月的信。看来是有人把勋章放在他那里要他擦洗干净的。是位身经百战的军人。勋章是命根子。”迈克歇了一口气。“裁缝算倒霉了,”他说。

“你说得不对,”比尔说。“我却认为裁缝走红运了。”

“一位做工非常精细的裁缝。绝不会相信我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迈克说。“那时我每年付给他一百镑好让他安静点。这样他就不给我寄帐单了。我的破产对他是个巨大的打击。这事情紧接在勋章事件之后。他的来信口气可沉痛哩。”

“你怎么破产的?”比尔问。

“分两个阶段,”迈克说,“先是逐渐地,然后就突然破产了。”

“什么原因引起的?”

“朋友呗,”迈克说。“我有很多朋友。一帮酒肉朋友。后来我就也有了债主。或许比任何一个英国人的债主都要多。”

“你给他们说说在法院里遇到的事,”勃莱特说。

“我不记得了,”迈克说。“当时我有点醉了。”

“有点醉!”勃莱特大声说。“你都不省人事了!”

“异乎寻常的事,”迈克说。“前几天遇见一位过去的合伙人。要请我喝酒。”

“告诉他们你还有过博学的法律顾问呢,”勃莱特说。“不想说,”迈克说。“我博学的顾问也喝得酩酊大醉了。唉,这个话题太扫兴。我们到底去不去看放公牛出笼?”

“去吧。”

我们叫来侍者,会了钞,起身穿过市区。起先我同勃莱特一起走,可是罗伯特.科恩却上来挨在勃莱特另一侧。我们三人向前走去,经过阳台上挂着旗帜的市政厅,一直经过市场,走下那条直通阿尔加河大桥的陡峭的街道。有许多人步行着去看公牛,还有马车从山岗辚辚而下,跨过大桥,车夫、马匹和鞭子出现在街头行人之上。我们过了桥,拐上通向牛栏的大道。我们经过一家酒店,窗户里挂着一块招牌:上等葡萄酒,三十生丁一公升。

“等我们手头紧的时候去光顾吧,”勃莱特说。

我们走过酒店,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她朝屋里招呼了一声,就有三位姑娘来到窗口瞪着眼睛看。她们在看勃莱特。

牛栏门口有两个男人向入场的人收门票。我们走进大门。门内有几棵树,还有一幢石头矮房。对面是牛栏的石墙,墙上开着些小孔,象枪眼一样布满了每个牛栏的正面,有架梯子搭在墙头,人们接连爬上梯子,散开站在把两个牛栏隔开的墙头上。当我们踏着树下的草坪向梯子走去的时候,经过关着公牛的灰漆大笼。每一只运牛的笼里关着一头公牛。公牛是用火车从卡斯蒂尔一个公牛饲养场运来的,到了车站从平板车上卸下拉到这儿,准备从笼子里释放到牛栏里。每只笼子上都印有公牛饲养人的姓名和商标。

我们爬上梯子,在墙头上找到一个能俯视牛栏的地方。石墙粉刷成白色,场地上铺着麦秆,靠墙根放着些木制饲料槽和饮水槽。

“看那边,”我说。

城市所在的高岗在河对岸耸起。沿着古老的城墙和壁垒站满了人。三道防御工事形成三道黑鸦鸦的人墙。高于城墙的各幢房子的窗口人头挤挤。高岗远处,孩子们趴在树上。

“他们一定以为有热闹好看,”勃莱特说。

“他们要看公牛。”

迈克和比尔在牛栏对面的墙头上。他们向我们挥手。晚来的人站在我们后面,当别人挤他们的时候,他们压在我们身上。

“为什么还不开始?”罗伯特.科恩问。

有只笼子上拴着一头骡子,它把笼子拖到牛栏墙壁的大门前。有几个人用撬棍把笼子撬啊推的,顶住了大门。有人站在墙头上,准备先拉起牛栏的门,然后再拉笼子的门。牛栏另一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两头犍牛跑进场子,晃着脑袋,一路小跑着,瘦瘠的腹部两侧颤悠着。它们一起站在牛栏的最里面,脑袋朝着公牛进场的那扇门。

“它们看样子并不高兴呢,”勃莱特说。

墙头上的人向后仰着身子拉起牛栏的门。然后,他们拉起笼子的门。

我朝墙内探身,想往笼子里面看。笼子里很暗。有人用一根铁棒敲打笼子。笼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爆炸了。那公牛左右开弓,用牛角撞击笼子的木栅壁,发出震耳的响声。然后我看见一团黑糊糊的嘴脸和牛角的影子,随着空洞的笼子底板发出一阵卡喀声,公牛猛的一冲,进了牛栏,前蹄在麦秆上打了个滑,站住了,抬头看着石墙上的人群,它昂首挺脖,脖根隆起的肌肉紧张地收缩成一大团,全身肌肉哆嗦着。那两头犍牛退后靠在墙上,低着头,眼睛注视着公牛。

公牛看见它们就冲了过去。有个人在一个饲料槽后面大叫一声,用他的帽子敲打板壁,公牛还没有冲到犍牛那里就转过身来,鼓起全身力气向那人刚才站着的地方冲去,用右角迅猛地朝板壁连刺了五六下,企图命中躲在后面的那人。

“我的上帝,它多漂亮啊!”勃莱特说。我们看着,它正好在我们脚下。

“你看它多么善于运用它的两只角,”我说。“它左一下,右一下,活象个拳击手。”

“真的?”

“你看嘛。”

“速度太快了。”

“等等。马上又要出来一头牛。”

另一个笼子已经给倒拉到了入口处。在对面角落里,有个人躲在板壁后面逗引公牛,等它转过头去的时候,大门拉起来了,第二头公牛从笼里出来进到牛栏里。它直奔犍牛冲去,有两个人从板壁后面跑出来大叫大喊,要引它转身。它并不改变方向,这两人叫着:“嗨!嗨!公牛!”并挥舞他们的手臂;两头犍牛侧身准备接受冲击,公牛把角抵进一头犍牛的身躯。

“你别看了,”我对勃莱特说。她看得着迷了。

“好吧,”我说。“只要它不使你反感就行。”

“我看见了,”她说。“我看见它先用左角,然后又换右角。”

“你还真行理!”

犍牛这时已经倒下了,挺着脖子,扭着脑袋,它怎么倒下的就怎么躺着。突然,公牛撇下了它,冲向另一头犍牛,这头犍牛远远地站在一边,晃着脑袋,观察着发生的一切。犍牛笨拙地跑着,公牛追上它,用角尖轻轻地挑了一下它的腹部,就转身抬眼注视墙上的人群,颈脊上的肌肉隆起着。犍牛走到它跟前,装出好象要闻闻它的样子,公牛不经心地挑了一下。随后它也闻起犍牛来了,它们就一起快步走向第一头进栏的公牛那里。

当第三头公牛放出来的时候,先进场的那三头牛(两头公牛和一头犍牛)并头站在一起,把角对准新来的公牛。几分钟后,犍牛和新来的公牛交上朋友了,使它镇静下来,成为它们之中的一员。等最后两头公牛释放出来后,牛群都站在一起。

被抵伤的那头犍牛爬起身来站在石墙边。没有一头公牛去接近它,它也无意参加到它们这一伙里去。

我们跟大伙一起从墙上爬下来,通过个栏墙上的小窟窿对公牛最后看了一眼。它们现在都安静下来了,低下了脑袋。我们在外面雇了一辆马车,赶到咖啡馆。迈克和比尔半小时后来到。他们一路上停下喝了几次酒。

我们坐在咖啡馆里。

“这回事真离奇,”勃莱特说。

“后进去的那几头公牛能斗得和第一头那么好吗?”罗伯特.科恩问。“它们看来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它们彼此都熟悉,”我说。“它们单独一头,或者两三头在一起的时候才很凶。”

“你说什么,凶?”比尔说。“我看它们都很凶。”

“它们单独一头就要伤人。当然罗,如果你到牛栏里去,也许会从牛群里引出一头公牛来,这时它就很凶。”

“太复杂了,”比尔说。“你可别把我从大伙里面撵出去啊,迈克。”

“我说,”迈克说,“这几头牛都很出色,是不是?你看见它们的犄角了吗?”

“可不,”勃莱特说。“我原先不知道牛角是什么样子的。”

“你看清那头抵犍牛的公牛了吗?”迈克问。“是头非常出色的公牛。”

“当一头犍牛太没劲了,”罗伯特.科恩说。

“你是这么认为的?”迈克说。“我还以为你喜欢做一头犍牛哩,罗伯特。”

“你这是什么意思,迈克?”

“它们的生活是那么悠闲。他们一声不吭,可老在周围转悠着。”

我们很窘。比尔笑了。罗伯特.科恩很生气。迈克还往下说。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种生活的。你可以用不着吱一声。来吧,罗伯特。说点什么。别干坐着。”

“我说过啦,迈克。你忘啦?谈论过犍牛来着。”

“哦,再说点。说点有趣的。你看我们现在的兴致多高。”“别说了,迈克。”你醉了,”勃莱特说。

“我没醉。我在说正经的。难道罗伯特.科恩一定要一天到晚跟着勃莱特转悠,象一头犍牛吗?”

“住嘴,迈克。说话要有点教养。”

“教养顶个屁。除了公牛,究竟还有谁具备什么教养?这几头公牛不是挺招人喜欢吗?难道你不喜欢它们,比尔?你为什么不吱声,罗伯特?别坐在那里哭丧着脸。假如说勃莱特同你睡过觉又怎么的?同她睡过觉的人多着哩,可他们都比你强。”

“住嘴,”科恩说。他站起来。“住嘴,迈克。”

“呀,别站起来,看来你要揍我罗。我才不在乎呢。告诉我,罗伯特。你为什么老跟着勃莱特转悠,象一头血迹斑斑的可怜的犍牛?你不知道人家不需要你吗?如果人家不需要我,我可知道。人家不需要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你赶到圣塞瓦斯蒂安去,那里并不需要你,可是你象一头受伤的犍牛一样跟着勃莱特转悠。你想这么做合适吗?”

“住嘴。你醉了。”

“我也许醉了。你为什么不醉呢?你怎么从来喝不醉呢,罗伯特?你知道你在圣塞瓦斯蒂安过得并不痛快,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朋友愿意邀请你参加聚会。你简直没法责怪他们。你能吗?我叫他们请你来着。他们就是不干。你现在不能责怪他们。你能吗?回答我。你能责怪他们吗?”

“见鬼去吧,迈克。”

“我不责怪他们。你还责怪他们?你为什么老跟着勃莱特?你就一点礼貌也没有?你想你这么做叫我好受吗?”

“你倒谈起礼貌举止来啦,”勃莱特说。“你的举止好彬彬有礼啊!”

“走吧,罗伯特,”比尔说。

“你老跟着她贪图啥?”

比尔站起来拉住科恩。

“别走,”迈克说。“罗伯特,科恩要请客喝酒哩。”

比尔同科恩走开了。科恩脸色蜡黄。迈克还在叨叨个没完。我坐着听了一会儿。勃莱特满脸厌恶的样子。

“喂,迈克尔,你大可不必这样蠢得象头驴,”她打断迈克的话说。“你知道,我并没有说他不对埃”她扭头对着我。

迈克的语调缓和下来了。我们之间又充满了友好的气氛。

“听我的口气好象醉了。实在没有那么厉害,”他说。

“我知道你没有,”勃莱特说。

“我们都有点醉了,”我说。

“我说的每句话都有我的用意。”

“但是你说得太刻薄了,”勃莱特笑着说。

“不过,他是头蠢驴。他赶到圣塞瓦斯蒂安去,极不受欢迎。他缠着勃莱特,眼睛一个劲儿盯着她。叫我恶心透了。”

“他的做法确实非常恶劣,”勃莱特说。

“你听着。勃莱特过去和一些男人有过这样那样的关系。她都告诉我了。她把科恩这家伙的信都拿给我看。我不看。”

“你干得太漂亮了。”

“先别这么说,你听着,杰克。勃莱特跟别人搞过。但是他们都不是犹太人,而且事后也没有谁来纠缠的。”

“都是一些好样的,”勃莱特说。“谈这些无聊透了。迈克尔和我相互了解。”

“她把罗伯特.科恩的来信都给我了。我不想看。”

“谁的信你也不看,亲爱的。你连我的信也不看。”“我不会看信,”迈克说。“很可笑,是不?”

“你什么也看不明白。”“不。这点你说得就不对了。我看了不少书。我在家的时候常看书。”“你下一步还会写作呢,”勃莱特说。“喂,迈克尔。打起精神来。你不得不忍受到底埃他在这儿嘛。别影响我们过节。”

“那好,让他放规矩点。”

“他会的。我来跟他说。”

“你跟他说说,杰克。告诉他,要么放规矩点,要么走开。”

“好,”我说,“还是我去说好。”

“嗨,勃莱特。告诉杰克,罗伯特称呼你什么来着。你知道,妙极了。”

“啊,不行。我不能说。”

“说吧。都是自己朋友。我们都是好朋友吧,杰克?”

“我不能告诉他。太荒唐了。”

“我来说。”

“别说,迈克尔。别傻啦。”

“他叫她迷人精,”迈克说。“他硬说她会把男人变成猪。妙哉。可惜我不是个文人。”

“他蛮有一手,你知道,”勃莱特说。“他写得一手好信。”

“我知道,”我说。“他在圣塞瓦斯蒂安给我写过信。”

“那一封算不了什么,”勃莱特说。“他写的信能叫人笑破肚皮。”“她逼得我只好写。她当时自以为有玻”

“我当真有病嘛。”

“走吧,”我说,“我们得回去吃饭。”

“我怎么去见科恩呢?”迈克说。

“你只当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

“我倒没有什么,”迈克说。“我脸皮厚。”

“如果他提起,就说你喝醉了。”

“确实醉了。有趣的是,我现在才明白我刚才是醉了。”

“走吧,”勃莱特说。“这些毒得死人的东西,都给了钱没有?我得洗个澡才能吃饭。”

我们穿过广常天黑了,广场周围一圈灯光,那是从拱廊下的咖啡馆里射出来的。我们跨过材荫下的砾石路,向旅馆走去。

他们上楼了,我停下和蒙托亚说话。

“哦,你看这几头公牛怎么样?”他问。

“好牛。是上等公牛。”

“还可以,”——一蒙托亚摇摇头——“但并不特别好。”

“它们哪一点使你不满意?”

“说不清楚。它们只是给我一种感觉,并不十分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

“还是不错的。”

“是的。它们是不错的。”

“你的几位朋友觉得它们怎么样?”“很好。”“那就好,”蒙托亚说。我走上楼去。比尔站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眺望着广常我在他身边站住了。

“科恩在哪儿?”

“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

“他怎么样?”

“自然罗,情绪坏透了,迈克真要不得。他喝醉了酒真吓人。”

“他并不十分醉。”

“还说不醉!到咖啡馆去的路上,我们喝多少酒我心中有数。”

“过后他就清醒了。”

“好吧。当时他真吓人。上帝知道,我不喜欢科恩,我认为他溜到圣塞瓦斯蒂安去是一桩愚蠢的勾当,但是谁也没权利象迈克那么说话埃”

“你觉得这些公牛怎么样?”

“很出色。把牛这样一条条放出来出色极了。”

“米乌拉牛明天放。”

“什么时候开始过节?”

“后天。”“我们不能让迈克醉成这样。太不成体统了,”

“我们还是梳洗一下准备吃饭吧。”

“对。将是一顿愉快的晚餐。”

“可不?”

这顿晚餐确实吃得很愉快。勃莱特穿一件黑色无袖晚礼服。她看上去漂亮极了。迈克装得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我不得不上楼把罗伯特.科恩领下来。他冷漠、拘谨,仍旧紧绷着蜡黄的脸,但是终于高兴起来。他情不自禁地盯着勃莱特。似乎这样会使他感到幸搞。他见她打扮得那么可爱,知道自己曾经同她一起出游过,而且谁都知道这件事,因此该感到很得意吧。谁也抹杀不了这件事实。比尔非常风趣。迈克尔也一样。他们凑在一起正好。

这情景真象我记忆中某几次战时的晚餐。备有大量的酒,置紧张于不顾,预感事件将临而你又无法防止。酒醉之余,我烦恼烟消云散而感到飘飘然。人们似乎都那么可亲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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