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他曾经无数次地发布个这一指令,简短而坚决。哪怕他的声音低沉到听不见,只看口型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这一指令收到了效果,他看见那青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随即站稳,眼里有一闪即逝的愤怒,游移的目光,终于定定地投注在他身上。
窗外的雨仍在沙沙地下着,仿佛永无休止。雨天的潮气和地底的霉味糅杂在一起,将四壁都沤出污秽的惨白色。
他们就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面面相对,冷冷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一缕暗淡苍白的光线投射在那青年的脸上,漆黑的眼眸异常冷静沉着,明白无误地昭示着主人的意志和决心。
只有对他最了解的人,才能看出那瞳仁深处隐藏的恐惧和惶惑。就算一年过去,他在忍面前还是同样清晰而透明,尽管以往如水的顺从迎合已经被钻石般的倔强凌厉所取代。
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汇集了他所有的勇气吧?尽管双腿还是忍不住战栗。
明明已经张皇得想夺路而逃了,却偏偏硬要勉强自己站在这里,努力收拾起支离破碎的尊严,还要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后退一步就会万劫不复。这也真是…难为了他。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双年轻而又沧桑的眼,那散发着禁欲气息却又无比诱惑的身体,并透过这些表象,看清了那坚强下的脆弱,那宁静冷淡的外表下彷徨不安的灵魂。
那是他的羽,他的零…无论那人现在是什么,变化成怎样的形态,对他都是同样的吸引。矛盾是永恒的美。而他钟爱它。心头忽然被一阵温柔的感伤所牵动,忍只觉继续这种无意义的对峙真是无聊又无趣:“你这个样子…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的唇角泛起了一丝笑意:“老鼠怕猫,这是谣传。壮起鼠胆,把猫打翻。”
或许是他眼中的戏谑之意太过明显,青年脸上现出怒容,语调却很平淡,不带一丝情感,也没有任何起伏,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自我安慰,风间忍,你已经完了。”
他原本说得有些生涩,渐渐变得流畅:“你很擅长文字游戏,也很擅长粉饰自我,再恶毒的事情被你一层层地涂抹上釉彩,都可以变得很有道理。但那又如何?我可以不听,不想,那就可以不受影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忍,身高上的优势让他姿态从容:“事实摆在眼前,我是有未来的,而你没有。时间最终会证明一切。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勇气,就该承认这一点。”
他那写满愤怒却强制抑制的面孔最具魅惑,咄咄逼人的黑眼睛仿佛能将空气都燃烧起来。
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本以为这一世都不可能再看见了。只是,还是有点不同。忍头脑中回忆起那个刚一受挫便诅咒自己得艾滋病的青年形象,现在他显然沉稳了许多。
就算连指尖都气得发抖,声音仍然是平稳得体的,是这几年奴隶生涯让他学会了忍耐和自制么?最后那句话居然还有些反击的意思。心里莫名的便有些得意。羽说的那些话,不是不在意的,只是怎么也不能落了下风,被一个奴隶耻笑了去。
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笑容依然是和煦淡定的,只眉目流转间带出几分讥诮:“听你这么说,倒是挺赞同用暴力残人肢体的了?不妨告诉你,若真以法律来论定,清孝的罪比我重得多。而他之所以变成罪犯,却是因为你。”
他仰首一笑,摇摇头道:“还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为这个而得意…”
羽充耳不闻,刚才那一席话说出口,他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再大的恐惧一旦形之于语言,便得到了宣泄,就像在夏日的书房里,他独自一人在日记上记下自己所有的挣扎与迷惘。
往昔之种种,譬如昨日死。眼前之人既非昔日大权在握的调教师,自己也不是铁链加身的待宰羔羊,何苦自己吓自己?
他再次向前迈了一步,凝目注视着那个阴影中的人影。残着两条腿,其实比自己还矮呢。影像越来越具体,心头便越来越笃定。梦中的妖魔一旦走进日光下,也会像烟一样噗地消散吧。
颤抖不知不觉已经停止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轮椅上的人影,缓缓道:“你知道清孝为什么留住了你的性命?他只不过是想让我来处置你而已。他希望我能真正地面对你,彻底摆脱你留下的阴影。”
说到这里,他的唇边第一次泛起了微笑:“所以现在我能站在这里,就已经是胜利。”
忍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又是真田清孝!有必要每说一句话都提到他么?一个坏脾气的单细胞动物而已,唯一的优势就是有两分蛮力。”
觉察到自己的心浮气躁,他吁了一口气,手指轻扶前额,平静地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胜利是指什么,不过需要随时提到真田清孝来壮胆,这胜利还真是虚幻。”
他抬头,似笑非笑地道:“这就是你要的胜利吗?从一个人身边转到另一个人身边?何况,他了解你么?他对你好么?”
他的眼里流转出奇异的神色,似怀念又似悲伤,只是微微上翘的唇角流露的明显讥讽,让人错疑那转瞬即逝的哀愁只是幻觉。
羽似乎没有听见,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笑容冰冷:“你是不是还想在我的身上找回你的奴隶阿零?不用浪费力气了,他早已经死了。”
即使他的面部表情已控制得足够好,羽还是不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出了一丝波动,于是唇角的笑意更浓,也更冷:“想不到你对他居然还有一点点感情。是啊,真是可惜呢,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你的人了。”
“而他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浅见羽。”
这句话说完,他再次向前迈了一步,和调教师相距不超过一公尺。这距离已经超过了人的正常心理警戒线,以致于调教师略微缩了一下头,似乎想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