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尚未歌舞成行,却是业已香烟满坐,明明是宴席气象。此时花影灯火之间,不但府中下人们脚步匆忙,来去如飞,连府主朱!
也一直站在庭院廊下,亲自指挥着仆婢们摆设各种宴席所需之物。身为为宋徽宗赵佶搜罗各式花竹石木的花石纲应奉局的长官,朱!目前正是炙手可热,谁还能瞧得进他眼里,竟会如此大费周章地铺设宴席?只听中门外长声吆喝:“接驾──慈宁太后驾到──”
朱!闻言,慌成一团,掸掸官服,便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原来朱!虽是因为宋徽宗搜罗花木得力,甚得童贯一干人赏识,故此一路青云直上。
然而他自知自己搜罗花木,实为抢劫,民愤甚尤,风评亦差,有不少端方持重的大臣都对他甚不以为然。
他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上面谁给参上一本,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流年不利,盗贼蜂起,东南一带的农民,反了一起又一起,虽经官府镇压,然而毕竟难以净除。其中方腊一部,更公然打起“杀朱!,救浙江”的口号,可真教朱!心惊胆颤,委实再难以高枕无忧。只盼有朝一日,能抱上京中权贵的大腿,届时望京中一躲,可就万事大吉!正在日夜筹划,只恨没个门路可通,可巧当今宋徽宗的生母慈宁太后回江浙娘家省亲,正要路过苏州。朱!哪里肯放过这样机会?他知赵佶虽非明君,倒事母甚孝,只要讨到老人家的欢心,不愁今后没有大官可做。
赶着亲自去投刺求见,好容易得到慈宁首肯,只说回京时路过苏州,可到朱府下榻一晚。时间算计,正是今晚。朱!来到中门前,正看见黄绸绣凤大轿里搀下一个中年妇人来,年可四五十岁模样。
他知道这便是慈宁太后了,上前参见了,便殷勤地抢上去搀住。跟在轿边的两个丫头小厮,倒慢了一步,其中那个年龄大些的宫女模样的少女,便扶住了慈宁另外一只手臂,剩下那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却呆呆地楞在原地。
只听慈宁太后说道:“绛仙,你就守在这里好了。让那个小贱人扶了我进去!”一面说,拿眼尾朝那个少年冷厉一扫,其中怨毒之色,尽流于外,教一旁的朱!,虽然摸不着头脑,却是暗暗心惊。那个看来面色苍白的少年,闻言只是默默地上前来,代替了绛仙的位置。
偏偏他这逆来顺受的样子,似乎也叫慈宁太后恨极,一旁的朱!,明明看见慈宁太后在这个少年扶住自己的时候,用蓄得长长的尖指甲,在这少年的手腕上狠狠地掐了下去。
就算是颜色深青的粗布衣服,也看得出瞬间透出的新鲜血迹!朱!心里不由一跳,看那少年时,却还是神色隐忍地不发一语,只是强抑疼痛般地咬住了苍白的嘴唇,细长的眉稍也因此而稍稍扭曲。
深黑的睫毛下轻轻浮出了仿佛悲哀样的水光。他抬动手肘时,分明可见粗布衣袖里露出的苍白手腕上的无数青紫和尚未结痂的伤疤。
一行人进到明烛煌煌的内室。锦幄久温,兽烟不断,早已席上生春。请慈宁太后上坐之后,朱!府中丫鬟仆人都知趣地退了下去,只留十数上菜侍宴的老练仆人。朱!见那刚才的少年犹自侍立慈宁太后身侧,也想请他暂时下去歇息。
但看之前慈宁对他的态度又大非寻常,正不知如何处置,只得请示慈宁太后:“太后,是否也请…请…他下去歇歇腿,吃点东西?”
慈宁太后瞟了那少年一眼,冷笑一声道:“歇歇腿?不用了!这个小贱人那里配你来抬举他!你放心好了,站这么几个时辰总还站不死他!有些人生来就是贱命,叫哀家也没法子!
“朱!听了,只得喏喏连声,赶紧吩咐上菜,不敢再造次。因现在正是冬至十分,江浙一带,天气甚寒,以至首先上来的就是一道滚热鲜美的火腿汤,蒸汽腾腾的盛在一个大沙锅里,由一个长大仆人健步如飞地托了上来。
这仆人正要将汤放到桌上,却听慈宁太后道:“且慢!”她用白狐皮手筒笼着手,扬着下巴,冷冰冰地道:“朱!”
朱!不知何事,只得答应一声:“下官在!”慈宁太后面上挤出了一点微笑,说道:“听说这道虾皮火腿汤是你们这里的名菜?”
朱!心下奇怪,他在苏州也算住了快一二十年了,可从来没听说过这寻常之极的火腿汤是江浙一带的名菜,一向住在深宫大院的慈宁太后又从何处得知这样消息?可是他又哪里敢答应“不是”
?只得唯唯连声。这时可苦了一直托着滚汤呆立在桌前的那个仆人,烫得他是呲牙裂嘴,又不敢把汤放下,脸都快变形了。只听慈宁太后说道:“既是如此,哀家不可不尝。苏儿,你去把汤接过来,摆到哀家面前!”
原来那个少年名叫苏儿。在坐诸人都看出来了慈宁太后竟是存心为难这个少年,想如此满满一锅滚汤,朱府派了一名身强力壮的仆人送菜尚自显得吃力,更何况这个不过十四五岁、面色苍白、明显发育不良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