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于虎一怔,心里一抖,死?是,他不想死!不想死得这么毫无价值,不想这样没有用武之地的死去,──陡然转身,只听这个叫阿苏的新同伴说:“我可以代替你上战场。”
“你疯了?卒长不是要你做文书吗?你没必要去送死的!”太过诧异,莫于虎吼了起来。愕然地看着对面的少年,他发现自己完全理解不了这个冷淡得几乎无情无欲的人。
这世间,有人是连死都不当一回事的吗?名叫阿苏的少年,仿佛看穿了他心里所想,微微一笑,平淡而疲倦:“有人在等你回去。──我没有。──明天我代替你去,你做这个文书吧。”说完转身就走。莫于虎看着他瘦弱的背影,心里一片惘然。有人等?没人等?一个世间,两种境界?宣和四年,燕京城里。翰林供奉府。
“大石林牙,这里袖子卷了…”“大石林牙,这里下摺有点皱…”“大石林牙,这里…”三四个花枝招展的辽国女子,似是姬妾模样,围着一个贵族打扮的青年,燕语莺声,软款温柔。
“好啦,好啦!”被三四双纤纤细手在身上左一捏右一捏,柔腻肤触在脸颊摩挲,脂粉香浓在鼻端荡漾,饶是耶律大石自诩我心如铁,也快架不住这温柔陷阱了,只得硬起了心肠左推右搡,腾身出来,笑道:“好啦!我还有事!回来和你们慢慢纠缠吧!”
“哎呀,大石林牙,您的衣裳这里还没弄好呢…”“就是嘛…”耶律大石整了整衣服,不耐烦地道:“得,得,得!我急着有事,哪能让你们这么慢腾腾的整理衣裳!
再说了,成大事者何必拘于细节,衣裳弄不弄好有什么要紧?”回应他的高论的是一片娇笑声:“大石林牙,我们又不是成大事者…衣服弄不弄好可就有要紧了…”
耶律大石又好气又好笑,知道跟这群姬妾讲大道理只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也懒得再说,吩咐两句,转身就走。
有时想想,觉得他母妃真是多事,这么几个兄弟姐妹,却似乎单怕耶律王族的香烟从他这里断绝一般,从他十五岁开始就不停的为他搜罗姬妾,没事就打听他平时最宠其中哪一个,一听说他对女色不太亲近就着急煞了,每天支使姬妾们到他房里纠缠!
每每在他忙于军务的时候打断他的思路,弄得他啼笑皆非,无心忤逆母亲的担心,往往也只好敷衍了事。原来耶律大石表字重德,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虽然今年才22岁,已是辽国著名的将领。
他虽生为异族,却从小熟读汉人书籍,异常向往南人文化。他善于骑射,精通契丹文字和汉字,有很深的文化素养和军事韬略。
虽然出身王族,又颇得耶律阿保机另眼相看,他却并不以出身为荣,故此效仿平民之道前去投考,一举中了进士第,又于年前擢为翰林供奉,故称为大石林牙。他熟诵史记,看到书史里古代战将们金戈铁马,战场峥嵘时每每心向往之。
自己也以前人为楷模,只以军务为重,儿女情长,未始放进眼里!此时骑马穿过街道,想起自己那些本来不谙情韵的契丹女子们,现在竟一古脑儿全变成了荡妇娇娃,准是又受了他母妃的什么“特殊教导”吧!想到这里,又觉得可笑。一转念头,他又想起了昨天的战事。北宋两次派童贯率领军队前来攻打燕京,都被他给打败,不料童贯那贼小子犹不死心,昨日又不知从哪里鼓捣出一支不堪一击的军队,没开战已溃不成军,一开战就逃了大半,到最后自然再一次一败涂地。
其实象这样的军队,耶律大石一眼就看出来,毫无实战经验,准是被强拉来的民夫。故此他也颇动了怜悯之心,吩咐士兵手下留情,不必太过为难这些无辜百姓。
一行走,一行想,不知不觉到了城门边。守城的士兵认得他,恭敬地叫了一声“大石林牙”躬身行礼,放他出城。此时正值春深,将暮未暮的原野,象一副浓重的美人妆。风也徐徐。穿过一片错落的树林,就是昨天的战场了。这是一片极其空旷的平地,却又何辜,要躺满这许许多多的尸体?满山遍野的尸体,大半都是无辜的宋朝平民。
横着的,斜着的,缺脑袋的,掉胳膊的,被劈成两片儿的,全成了血糊糊的一具。在生前他们有不同的名字,延伸着不同的人生,书写着不同的故事,可是在死后他们却再无区别。都只是沉默的尸体。春风里,远远过来是是花香,和阳光的味道。近处弥漫开来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一切陷入死寂。
兴奋的唯有一群逐臭而来的乌鸦。耶律大石虽然身经百战,对这等人间惨境久已见惯不惊,此时也觉触目惊心。他勉强抑制住强烈的作呕感,准备回城了。正在此时,轻轻吹过一阵风来。
四围的树木,叶稍沙沙而动。这是春天的声音。从风中落下的,是浓重的血腥气息。但是,微蕴其中的,却有一缕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暗香。
不真实的香气,仿佛只是一种错觉,仿佛只是梦里听见的声音。但是,却是现实。耶律大石敏锐的嗅觉非常肯定这是现实。不是花香。他回过身去,趁着太阳落山之前的余晖,仔细搜索着眼前可见的空间。
一望千里,平林漠漠,暮烟如织,了无人迹。耶律大石又将目光投向乱尸堆里。无意地一扫,就看见左边不远处躺着的一具同样血糊糊的尸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