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深重的憎恶──仅仅是源自以上这两个缘故吗?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憎恶里还有另外一种几乎疯狂般的情绪…虽然年代久远,却几乎压抑不住的疯狂…
疯狂?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母妃,您别伤心了。”一阵气馁,耶律大石已经决定和现实妥协了:“您要孩儿成婚,孩儿成婚就是。”宣和六年冬。夹山。白雪皑皑。把白衫的人跟周围的一色天地区分开来的,大概就是那人身上的异香吧。
黑得散不开的头发,是寂寞的原野里唯一可以灼痛人眼睛的色泽。接连半个月在为婚事操劳,耶律大石几乎没有发现那个清瘦的背影,突然好象陌生起来!说起来,因为燕王妃的干扰,他和赵苏这半个月几乎没说上话。心里掠过一阵疼痛。曾经躺在我怀里的你,曾经枕在我心里的你,曾经那么那么接近的你啊…耶律大石看了赵苏的背影一阵,还是心情矛盾地走了过去。周围是士兵们的简朴营房,一阵风过,毛毡的顶棚上扑簌簌地掉下了几团厚重的雪块,眼看就要砸在檐下的赵苏身上。
“小心──!”耶律大石惊呼一声,身体却比头脑更先反应过来,已经一步窜了过去,将那沉思的人儿一把拉进了自己怀里!雪团擦过耶律大石肩上,痛得倒很轻微,只是崩散的雪粒飞落进了他的脖子,倒是冰得他一个哆嗦。
“你没事吧?”看着赵苏,只是黑发上沾上了一点雪絮。“我没事。你还好吧?”看耶律大石也安然无恙,赵苏也松了一口气。两人眼光接触,彼此呆望,竟然找不出话说。耶律大石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心中无数话要说,象长江水一样急于要倒腾出来──偏到了喉头便被堵住一般,竟是无言!
看着赵苏苍白的侧脸,他费劲地梗塞了半天,才嗫嚅道:“苏儿…我,我要结婚了。”“我知道。──恭喜你。”
赵苏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很冷静地回了一句,又调回眼光去看四周的雪景。耶律大石有点失望。他想得到的并不是这种反应。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苦笑起来。自己又能指望得到什么样的反应?我们…什么都不是。
朋友?──不过萍水相逢,未必推心置腹。平心而论,赵苏和天祚帝亲近得多。情人?──不,不,不!这样禁忌的情事,耶律大石想都不敢想──他只是出于一己私心,想把赵苏挽留在身边而已!仅仅如此而已!他是喜欢赵苏,喜欢那个把眼泪和香气带进自己梦魂深处的少年…只是弟弟一样的喜欢,他把赵苏当弟弟一样的喜欢!
可是,从内心深处泛出来的丝丝疼痛,又在说明着什么?可是,他怀念,怀念那些过往的日子,不自觉地,总会想起和赵苏相处的点点滴滴…你给我你的眼泪和香气。我给你我的温暖。那最初的从血腥中隔离出来的香气啊…那青阴的睫毛下悬出的一滴泪珠啊…那个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夜晚啊…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怀念,怀念,怀念,好怀念,好怀念!然而,时光如流水,它冲走所有的往事,不告诉你明天的结局…耶律大石退却了。叹了一口气,看着赵苏漠然地凝望雪景的眼睛,他转身默然而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虽然堂上高坐的的只有天祚帝和燕王妃,在这冰天雪地的夹山,也办不出什么富丽堂皇的婚礼,可是由于士兵们的卖命吆喝和捧场,这场婚宴还是充满了热闹喧哗的气氛。
所有东西都是喜庆的红色,连帐篷外面飘落的雪花,仿佛都被这一片大红映得微醺了。所有的人都在笑,士兵们在笑,燕王妃在笑。连神情抑郁的天祚帝,也在微笑。
没有人知道耶律大石心中的苦涩。他真的…一点也不期待这一场婚礼。新娘是自己祖母萧皇后的后裔,自然也继承了当年“萧观音”的千娇百媚。挑开萧氏头上的红巾,看着龙凤烛照耀下那一张布满红晕的美丽容颜,耶律大石竟是心如止水。
合欢酒浓,百子帐暖,面对滑腻温润的女人胴体,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却是那一个春深而又未深的夜晚,那个躺在自己怀中的、清冷寂寞的少年,温香飘渺,仿佛没有形体。
一股冲动使他再也忍耐不住,翻身而起,披衣下床。“重德!”萧氏惊惶的叫声,也没有止住他冲出帐篷的脚步。走出帐篷,正是满地月光。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何处看到一副对联的上阕:“月白照雪白”正是此生此夜,此时此景风光吧。只穿着贴身的袄子,在这寒气针砭的夜里,耶律大石冷丁地打了一个哆嗦。
他此刻心中茫然,全不知是该做何事才能使心里凌乱沸腾的思绪静止下来!只是想发泄,想呼喊,想奔跑,想嚎叫!他略一思顿,直奔马厩。走近关养爱马的毡屋,他蓦地楞住了。
──那…那马厩另一边──那月光下影影绰绰的白衣,那夜气里脉脉难言的香气──“你,这么晚了还出来骑马?”
“──你,──不也一样?”两人缓缓走近,相视一笑。清冷的夜气里,好象有什么轻轻热了起来,好象有什么不一样了。
两人各自上马,赵苏在前,耶律大石在后,策马狂奔起来。奔出两三里后,原野渐无,月光下尽是一望无际的沙砾,马蹄踏上去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