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五年,赵苏又在长杨宫里住了下来。虽然由于儿时的遭遇──长大了最能历历的,还是孩子的心情吧!那样被寂寞和恐惧包围了的童年,不堪回首…──然而现在他却发觉,重新呆在慈宁身边,忍受她的比从前变本加厉的精神折磨,原来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的事情。
──这是人性的可悲吗?赵苏苦笑。正在这时,传来了晚钟清远而肃穆的声音。宋徽宗赵佶迷恋道教,所以东京城里到处都是道观。皇宫里就修建有玉清神宵宫和上清宝逯宫。虽然黄冠羽客炙手可热,但是佛寺的踪迹也并没有因此而消亡。
在皇宫偏僻的西北角上,长杨宫里每天都能听到的反而是佛寺的钟声。赵苏不知道这座寺院在哪里,只是根据钟声判断,应该在皇城附近。开始的时候他对这每天周而复始的钟声并没有什么感觉,听久了反而开始盼望着它敲响的黄昏。
每天的日子都是周而复始的寂寞,如期而至的钟声仿佛就是他唯一的朋友。在钟声里想着这个奇妙的三千大千世界,一切的梦想都已如烟云。赵苏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忍受这样被软禁的寂寞。
他毕竟是天性恬淡的人,对这个世界也无所求,也无所欲。然而,有时还是会想起关外的日子,会想起那个为自己许下承诺的异族青年,会想起现在身在辽国的天祚帝,会想起燕王妃、耶律夷列、拓拔仁孝、完颜吴乞买,这些生命中也许已成过客的人。
──那场关外的温香飘渺的相守,并没有过去多久,却已经久远得如同相隔在六道轮回之前的一场梦境。
“二皇子,里面不可进去!”听到监视他的宫女的叫声,接着有一个童稚的声音在答话:“为什么?太傅不是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吗?难道天底下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滚开!让我进去!“听声音不过是个小孩子,语气却极其骄横而矜贵。赵苏不知道这个“二皇子”
是谁。却听宫女急道:“二皇子──太后有令──”“少拿那个老太婆的命令来威吓我!我才不怕她呢!──我将来是皇帝,我会怕谁!快让开!是不是要让我把你的头砍下来你才肯让?”
“呛“的一声,是宝剑从腱鞘里拔出来的声音。听那小孩子叫道:“快把这个不听话的贱人给我砍了!”接着是宫女的惊叫:“二皇子饶命──!奴婢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饶命!请您饶命!呜…”
想是太过害怕,宫女大声地哭了出来,边哭边叫着“饶命!饶命!”然后听到在地上拼命磕头的声音。那小孩子的声音冷笑道:“饶命?这种不听话的奴才留来干什么?你再磕头也是白搭!”
赵苏忍不住,站起来就走了出去。到了廊上,正好看见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孩子,满脸愤怒地命令身后的侍卫:“把她给我杀掉!敢不听我的话,我非杀掉她不可!”
那跪在地下的宫女,半身鲜血,是肩膀上被斩了一刀,惊吓得连哭带叫,在小孩子面前连连磕头:“二皇子饶命!奴婢不敢了!求求您饶了奴婢吧!求求您饶了奴婢!”
赵苏叫道:“住手!”小孩子和那正准备遵命杀了这奴婢的侍卫都一怔,不由望了过来。只有那宫女,并不敢抬起头来,依旧双泪簌簌,额头在地上磕得碰碰响,鲜血把青石砖地染红了一大遍,口中哆哆嗦嗦的还在微弱地恳求:“请二皇子饶命…奴婢知错了…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原来这个小孩子正是宋徽宗赵佶的二儿子赵琬。赵琬是皇后朱氏所生,素得赵佶宠爱,赐号嫡皇孙。朱皇后当日所生为龙凤胎,赵琬早两分钟出世,还有一个女孩,赐号锦园公主。
这两兄妹生于宣和三年,正好是慈宁太后带赵苏到江苏省亲,而后弃他于乱军之中的那一年──故此赵苏现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在皇宫里如珠如宝的皇孙。
他此时缓缓走过来,衣衫如雪,发色如漆,容色温柔,体香四逸,──赵琬和那侍卫都不觉看呆了。赵琬突然叫道:“啊!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个身上有香气的──!”说到这里,小脸上却显出一脸鄙夷颜色,冷哼一声道:“男人身上有香气,不男不女,不是妖精就是怪物!”赵苏一怔,淡淡一笑。──许是麻木了吧,他对于这些流言中伤的承受能力已经超出了自己所想象的境界。
那侍卫也顿悟赵苏是何许人也,下跪行礼道:“奴才叩见雍王。”赵苏点点头,要他起来,却转向赵琬温言道:“你为什么要杀她?她只是个没有权力的小姑娘而已,不让你进来也不是她的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小小年纪,怎可如此心狠手辣?”
赵琬一脸不高兴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偏要杀她,要你管!”说完命令身后的侍卫:“快给我把这个贱丫头砍了!”
“二皇子──”那宫女连一声“饶命”都没惊叫出来,头颅就随着迸射的鲜血滚落在了青石砖地上,骨碌碌滚出了好远。她的眼睛因为恐惧睁得大大的。
“怎么样?我杀人是因为我高兴,你有意见吗?”赵琬倨傲地把小脸转向眼前这个头一回认识的皇叔。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很想惹这个温柔淡漠的皇叔生气。但是这个人却神色不改,只是呆呆地看了一阵宫女可怖的无头尸体。他疲倦地回答道:“你爱杀人就杀罢,…我并没有什么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