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没想到我是这么污秽的人?直视煜冷冷的眼神,──紧闭的分明的嘴唇。赵苏突然想笑。因为他今天才发现这个惊人的事实:──原来完颜煜跟他一样,也是同一样拥有精神洁癖的人…
理想破碎的愤怒与悲哀,他了解,太了解了!──但是,除了沉默,自己还能说什么呢?不管怎样辩解,煜所说的都是事实。是的!──尽管是被强暴被蹂躏的事实,──是至今想起来仍觉得痛苦得快要窒息的事实!
何况,──委曲求全地向煜──哭诉、哀求、以当时受害者的身份,去取得这个年纪比自己足足小八岁的女婿的同情与爱怜吗?他办不到。…一阵静默之后,煜转过身,走了。接下来的日子象是一滩死水…煜有一个月都不肯到他这里来…其实这里原是煜的寝宫。
应该是说,是煜去了他的嫔妃们的宫殿吧。也好。分隔一两天,让彼此都冷静一下。这一两年的纠缠里,彼此好象都变得不太象自己了。
真是讨厌这种黏黏糊糊的感觉!在煜身边──明知道不该不该!却似乎总是希冀着什么!明知道可笑可笑!还是会因为他的强烈的拥抱而浑身发热!这样下去我象是什么了呢?──跟那些成日望幸的嫔妃又有什么差别?讨厌这样的自己!──本来他一直在思考着什么出路,希望能够改变现在这个样子的倦怠状态…正好,偏偏煜就闹了这一场脾气!
…真是──象小孩子的煜…因为梦想破碎了…因为发现自己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样是圣洁无垢的偶像──原来也曾深堕过红尘地狱──所以就生气了…
琬也是,小孩子一样…得不到就不许别人得到吧…所以特地要写信来告诉煜自己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去…真是长不大的孩子…琬,我也是会生气会伤心的啊…难道你认为父皇永远是你心中能包容一切淡漠一切的神子吗…
平心静气地想着这些事情,赵苏奇怪自己居然并没有预想中的心痛和悲哀…岁月果然可以改变一个人啊──自己已不复是孩提时寂寞脆弱的自己、亦不复是少年时敏感冰封的自己,亦不复是青年时痛苦安静的自己…人到中年,一切都可看淡了。
所有的打击与羞辱,都仿佛只是自身边流过的风云,坦然看了受了,也就罢了…是的!我也是有心有肺有情的,我是活人,当然也许我也是会伤心的…可是!人世如烟火,我只把眼泪留到最后一刻…粉定瓶里的腊梅已经枯干了。
萎缩的淡黄,如同鸡皮鹤发的老太,皱巴巴地附着在干硬的枝条上。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还是可以闻到那清清冷冷的香气!
宫女进来收拾殿内,不声不响地拿走了那瓶枯萎的花。──临走时偷偷地投给他奇异的一瞥,却发现赵苏正在看着自己,顿时涨红了脸!
──逃也似地赶紧出了殿门。赵苏哑然失笑──他当然知道宫女那样眼神的意义:看吧!果然被抛弃了…咱们皇上的喜新厌旧的性子谁人心里不清楚──看你怎么收场!
连宫女都怜悯自己…不过确实也是啊,在这宫里住下去,该如何收场?他真的已经疲惫了…从来就无心这世间,偏偏一次又一次地被卷进红尘…只是,人海茫茫,就算出了这深宫──又该往何处去,又能往何处去呢?
自上次逃亡未就──他已深知这世间烦琐,烟火冗杂,如自己久居上位,尽锢深宫,毫不通人情世故──要想在这平凡人间里凭一己之力存活下去──真是谈何容易!
正自惘惘──突然听到…钟声。想起少年时,在大宋汴京的皇宫里,那些每日聆听晚钟度过的寂寞日子。
这钟声听来颇近,想必隔皇宫不远…记起上次曾寄居的奉国寺,似乎就在此去十余里的山上…想来应是那里的钟声才是。
此时黄昏渐迫,想来奉国寺诸山,该是晚课正起,梵烟当风时候吧。佛也无虑,人偏多忧…脚步声。──好熟悉…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早已能从窗牖之内辨听出他的足音…迟疑了一下走进来的果然是煜。
“怎么了,退朝了吗?”闲闲问来,如若无事。“是啊。──今天没什么事。”仿佛之间根本没有这一个月的分别。两人的态度都很平静。没有谁企图解释什么。也没有谁想要说明什么。仿佛从来就是这样过来的。但是,彼此心中都深知──世事如水,微纹动荡,那里有毫不改变的东西…
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彼此之间奇妙的疏离感是来自何处?爱情总有倦怠的时候。何况彼此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算不算爱情?彼此心照不宣,似乎都在尽力避免踏上这个尴尬问题的边缘。──至少赵苏是如此。而煜只说:“乖乖跟在朕身边就好!”这句话他经常说。
──因为我要你,我需要你,所以你乖乖跟在朕身边就好…孩子们总是如此对待他们生活里的事物。
──但是如果我不要你了,或者我并不需要你了呢?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个问题──赵苏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离开煜了。是的,应该!现在…虽然彼此之间,只分离了一个月。但是站在那里的煜,好象已不复是他那个动人怜爱的孩子…煜长大了──神态里似乎有了他不了解的东西。
以前我们似乎是事无隔膜的──煜探索过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他了解煜性情的每一种表示…但现在站在那里的煜,却显得有些陌生…虽然只是一个月,时光是多么奇妙的魔术师!“楞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把蜡烛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