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灯火青荧──端详着煜熟睡的容颜。长长的覆在眼睑上的睫毛──高挺的悬胆样的鼻子──棱角分明的薄薄嘴唇──没有一点瑕疵的艺术品般,这样深刻俊美的容颜…
煜总是使人强烈地感觉到:什么叫做存在…而自己呢,从来是苍白的和淡漠的,仿佛是可以虚空的孤魂…
赵苏轻轻伸出手触摸着煜的脸颊──用指尖感觉那细长漆黑的睫毛──突然觉得睫毛微微颤栗──不由吃了一惊,生怕煜醒转,赶紧缩手。
突然一片黑暗──原来油尽膏枯,银烛终归熄灭。此时透过纸窗,凉月送进细微的光线。──可是殿内仍是一片漆黑。身边的煜的容颜也不能看见了。──在这虚空的黑暗里,赵苏神智清醒,了无睡意。
心里突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仿佛是这三十年来所经历过的风雨,都聚集到了今夜──飒飒,落落,下在我的心里…此时,他已经31岁了。人一生何其短暂!──却有多少难以忘怀的往事啊…应忘却明月,夜深旧辇。
叹神游故国,花落几许…踪迹,漫相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金宫已经没有呆下去的必要。──实在是荒唐的生涯…可是也不想回宋国去──即使知道回去琬会多么高兴,自己也一定会被奉为太上皇,过着从此鲜衣肥马的安闲生活──可是,有权力的地方总是愿意逃避。
煜的意思是要他呆在自己身边,做个位高无事的闲职。──可是,赵苏心里却重燃那个──实际是从未放弃的梦想!──那种绝无尘嚣的安宁啊──以鹤为友,以梅为妻,笑吟花开,坐看云起,感金徽于泉下,聆兰香自谷底…
两人闹得有点僵住了…天会十六年。春。女真族皇家惯有的春季围猎刚才告一段落,中原忽起烽烟。大皇子完颜磊忽然发难,在京都会宁西北方位的临潢府一带聚集十数万兵力,高张王帜,大举东上,直逼会宁。
原来这大皇子完颜磊,原本是议定的大金皇位嗣承人──偏生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偏爱幼子煜,不顾大臣反对,硬是把煜立为太子,而为磊赐地庆州、临潢府,封为庆王。
磊怎肯甘心,又怎肯干休?──在朝中原有一批老臣拥护他,朝下也有不少志士对他表示同情──故此他暗渡陈仓,这几年效法平原、孟尝之举,虽无金钗十二,倒可称珠履三千!
──前些年煜刚即位,雷厉风行,一些趁先皇新亡急于作乱之辈都已被株连三族,天下一时震慑!完颜磊何其明智,韬光养晦,按兵不动──故此当时牵连风波虽血腥残酷,倒丝毫未及他身上。
而如今见皇弟煜因天下已治,似乎少有懈怠──至少近年来如当年那般干戈之声、血戮之景已从未闻!──更加上煜因宠幸一来路不明的汉人女子“香妃”朝野上下,多有非议,街巷谣多,民心浮动。──再有天缘巧合:因近日会宁东北边上,活罗海、阿里门河一带,渤海族揭竿起义,金兵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只得把驻守会宁附近的兵力抽去镇压──磊正是瞄准此时,京都周边几府,兵力空虚──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煜一接听此讯,急怒交加!大臣劝谏,那里肯听,当即决定御驾亲征。可是,赵苏该如何安排?他一旦不在,赵苏肯定不能在宫中继续呆下去了!──不然一旦被万民所知被他堂堂大金国皇帝宠爱逾常的“香妃”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须眉之身──那他这威风八面的皇帝可就得污名扫地了!
最后是赵苏自己决定的──他说还是想去奉国寺暂住…日聆梵烟如唱,许能持心空灵吧…再次来到奉国寺。仰望那宝刹庄严的佛殿──似乎终日烦乱的心里就有了些空寂入内。寺院里甚是寂静。没有风。连檐下的铁马也是沉默。除了香烟嫋嫋,并无人声。所以赵苏和仆从的足音居然惊动了方丈──老和尚施施然走了出来。
“施主光临敝寺,敢问──呀!你、你──”蓦然认出面前形容清瘦的男子是谁,又旋即联想到他当日一溜了之──害自己差点被怒气填胸的完颜煜骂死──方丈脸上立刻带上了不悦之色!唉──这老和尚,枉做了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为何还是未曾戒掉这忽嗔忽喜的个性呢?
前年在这里暂住,每日无事,便听他们念诵佛经,不是亲耳听见方丈领着满寺的和尚念──不起贪嗔痴欲诸想,不着色声香味触法…
…无心解释前事,只把煜的来书交给方丈。方丈一目十行地看了,虽满脸的不豫之色──却仍不得不恭敬地请赵苏入内──回头吩咐寺内知客:“打扫净室!”
“进去罢!”为求简便,只带了一个侍从,回头看时,却见那青年的侍从仍在院内滞足,似乎倒在发呆!赵苏心里奇怪,只得再叫一声:“进去罢!”
对了,这个太监叫什么呢?──哦?似乎是叫长安!一切就绪,便已黄昏。晚钟又起,暮鸦冥冥。…入夜。独立院前,仰望青穹,一月孤远,冷视人间。凉风已起,淡入襟怀。不觉起了寒噤。多少时未曾涌上心头的感觉,突然遽然翻上。好寂寞,好寂寞…突然听见有人的呼吸之声。回过头,竟是手上拿着外袍的长安──“夜深了,风起,露水又重,大人把厚衣服披上罢。──怕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