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贯的意气风发不见了,平添了一点颓唐。无精打采地向太后敬了酒,勉强说了几句祝词,却没有一点笑容。
然后就径直在上位坐下喝闷酒,正眼儿不瞧一园子的绿鬓婆娑,红颜娇娆。皇上阴沉着脸,其他人又焉敢嬉笑?这本该热热闹闹的内宴,反而异常的拘束、沉闷。
一开始,几位活泼伶俐点的,还大着胆子穿插一两句笑话。乍见皇后不慎失手砸了酒杯却惹得皇上大动肝火,一向得宠的捧月格格帮皇后说了一句话也挨了骂时,就再没有人敢吭声了。
皇上心情不好,谁还会蠢得往刀口上撞?宴席上,竟是静悄悄地,咳嗽之声不闻。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更是提心吊胆,个个捏一把汗,就怕今儿一个不慎,就得脑袋搬家。
太后突然笑道:“哎呀,哀家也老糊涂了!这么重要的人,也忘了使人去请!玢珠,琉珠,快去请香妃娘娘过来!“
两名宫女,答应一声忙去了。而一干妃嫔,都愕然望向太后。虽然大家心照不宣,多少明白皇上的失控与香妃有关。
但由太后出面去请被皇帝贬入冷宫的妃子出席宴会,几时听说过这等不合礼仪的事?何况前阵子太后与皇上为香妃闹得大动干戈的事儿,谁不知道?今儿个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么?
两名宫女很快回来了,禀道:“说是香妃娘娘病着,起不来呢。”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倒连太后也请不动,这更是奇闻了!众人也没话,偷眼去看皇上,见皇上仍一语不发,埋头喝闷酒,只是手里纂着的镶金牙筷,竟“啪嚓”一声,断了四截。太后丢个眼色,玢珠、琉珠心领神会,转身又去了。香妃还是来了。几天不见,本就单薄的身子这下是瘦得能看见骨头的样子,勉强依在宫女臂上,一向都只穿素淡衣服,今日是考虑到皇太后的寿宴吧,鲜见的银红罗衫,却只衬得那尖出下巴的脸愈发苍白。
脸颊上的瘀青还未消散,额上亦缠着布条。皇上正襟危坐,没有搭理香妃的到来。只是,我注意到了,那蕴籍的清芬先人而到席上时,皇上浓密的睫毛,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在太后示意下,皇后向我挪了挪,太监掇来锦墩,让宫女搀着香妃在皇上身边坐下。见皇上仍恍若未闻地自顾吃喝,瞧也不瞧身边刚来的人,太后是想打圆场吧,笑道:“皇上…”
“谁叫你们将这贱人叫来的!多管闲事!”皇上突地一拍桌子,大声咆哮。这下,不仅满园子的人吓得呆呆挣挣,连太后也张口结舌怔在了一边。香妃却依旧神色宁静地,苍白着脸,缓缓自锦墩上立起,扶了宫女,吃力地往回走。
清瘦的身子,几乎全倚在两个宫女臂上,屡欲倾侧地,走出了两步。皇上霍地站了起来!突地一片惊呼声中,纤薄的银红倏地被狠狠揉进了大片的明黄。接下来,惊呼声嘎然而止…是皇上蛮横又粗鲁地,紧紧堵住了怀中人微微溢出细喘的嘴唇。
这太过肆无忌惮的一幕,我与众多妃嫔并不陌生。这霸道而浓烈的深吻,一如咏絮宫内的情景。望着如中了定身法的太后与格格、福晋们,我没有如她们一般惊骇,却难以压制心中席卷而上的妒恨。
眼见怀中人已被吻得快要昏厥,徒劳地挣动着被紧紧钳制住的身躯,皇上仍没有停止之意,蛮不讲理地狠命啃食那两瓣苍白嘴唇。
香妃挣扎了两下,身子一软没了动静,已是晕了过去。皇上将香妃抱了起来,轻轻抚摩着那一头浓郁乌亮的黑发,手指细细滑过,红肿如熟透樱桃的双唇,隐约着淡青瘀痕的脸颊,缠裹着布条的额头。
先前怒气尽成乌有,剩下的是一脸的心疼与懊悔。“苏儿,你这狠心的冤家!你要想把朕折磨到什么地步呢!”
见倚在胸前的人微微睁开了双眼,皇上恨恨地道,却满是怜惜地掬起了那丰盈如春云般的黑发,只手擎住了那细瘦的腰身,作势要举起来的样子。
香妃吓了一跳,慌忙抓住了皇上胸前的衣衫。皇上笑了,温柔地亲着那苍白的额头。“朕的苏儿,瘦得只剩下这把头发了!要是被大风给吹跑了,可教朕上哪里找去?”
爱怜的戏谑,让初雪般腮上微微晕出了赧然。皇上低沉地笑着,柔声道:“朕得给你加一点重量呢。”黄金灿烂、珠宝晶莹的璎珞,徐徐挂上香妃堆簇着如云黑发的颈项,聚拢了源自四面八方的嫉恨视线和艳羡眼光。
而这一刻,我悲哀地想到了:只要这个女人还活着,我大概是没有出头之日了。入夜。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正是麝蜡烟浓、玉莲漏短时分,我却沿着落絮无声的柳堤,逐着清香渺渺的荷风,穿行在香雪湖畔。
精致的曲栏,在水银也似的月光下,楚楚入望。生怕倚阑干。惟有旧时月共水,依然,暮雨朝云去不还。最后下定了决心,我止住了脚步,侧耳一听,蓦地拔身而起,纵上了树梢。
走过来的巡夜太监,提着羊角灯笼,诧异地说了:“奇怪!方才明明看见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儿,怎地走过来就不见了?”同伴说:“我可没见着。敢情你眼花了,再不是见鬼了?”
“呸呸呸!”先前的人啐了几口,道:“赶紧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咱们还是往前去好生找找罢!香妃娘娘的地盘儿上,可不敢托懒的!咱能有几个脑袋瓜子?”一行说着,看两人渐渐去远了。
高攀在树梢上的我,冷冷一笑。这一身卓绝的轻功,皇宫里没有一个人知晓,曾与我同床共枕的皇上,也从未察觉。
我曾经练过十几年的轻功。所以,今夜的行动,可以说是人不知鬼不觉的。而且,万无一失。我知道,皇上此刻尚在勤昭宫处理政事。蹑足树梢,寒凫点水般,瞬间,我已紧紧贴在了结雪洲的房顶上,隐身在深黑的树影里。
悄没声息地搬开了琉璃瓦,朝下望去,香雾弥漫,热气蒸腾,正是香妃惯常沐浴的兰房。看着那漂浮在水面上的滟滟黑发,我又冷冷一笑。千不该,万不该,谁叫你要有这独自个沐浴的 怪癖?你这是自己找死,可不能全赖我心狠手辣。我从怀中摸出了香魂砂。无色无味的剧毒丹药,入水即化,瞬间致命,还是当初进宫时偷偷带进来的。
珍藏了两年,总算派上了用场。正要瞅准那漂满了玫瑰花的澡桶将丹药扔了下去,忽听得开门声,吓得我忙将手收了回来。
紫檀木门开了又闭了,是熟悉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地,带着狎昵而怜爱的戏谑:“苏儿,还没洗完?是要等着朕一同来洗鸳鸯浴么?”
暗叫不妙,我实实不料皇上会这么快就过来了。正悔恨得半死,我的目光突然定住了。仰头大笑着,皇上将兰汤中的赤裸人儿一把抱了出来,举到了半空中,作势要放手。
细细的惊叫声中,我揉了揉眼睛。是我眼花了么?再揉了揉。没有看花。被搂在皇上怀中,不高兴地别过脸拒绝皇上含着笑意的亲吻的香妃,确实,竟然,是一个男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傻傻地下了结雪洲房顶,怎么傻傻地穿过香雪湖畔,又怎么傻傻地向漩玑宫走去的。甫至宫前,只见宫门大开,明灯辉映,宫女排成两溜雁翅,内殿上端端正正坐了一人,神色严厉,侯我归来。
“太后!”扑通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地,我号啕大哭起来。太后捻着我乖乖交出的香魂砂,道:“宴席上哀家看你神色不对,就想到别出什么乱子,果然…”
微叹了口气,太后脸上神色变为了怜悯与痛楚。“都是可怜人哪…”她低声说着,突又道:“淑妃,随哀家进来。”进入寝宫,屏退宫女,太后坐在了我惯常小憩的沉香榻上,瞧着跪在地上犹自抽噎的我。
“淑妃,你还记得哀家的兄长,英年早逝的恒英侯么?”我泪眼朦胧点了点头。怎么会不记得呢?恒英侯练青雾,这位当年被先帝倚为肱股重臣的国舅,年少英俊,战功赫赫,却于而立之年瘁然去世。
当时,曾让大金国多少人都痛哭失声而起紫玉烟沉、明珠佩冷之叹啊…我只是在幼年的一次盛大的宴会上远远见过他一面,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外表与其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战神”
之名太不相符的青年将军,性情温雅,姿容秀美,宛然是玉琢成的人儿…太后低低叹道:“当年,就因为哀家的嫉妒,害死了哀家最敬爱的兄长…至今,哀家都无法原谅自己啊…”我骇然望向太后。太后端庄的面庞,带着追忆往事的凄然:“当年,先帝一直极其宠幸哀家,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虽然还是夜夜过哀家宫里来,却再没有和哀家同过房。
很久以后,哀家才明白,从那时起,先皇就爱上了哀家的兄长…”是如潮如海涌上心头的往事,亦带来了当时那铭心刻骨的爱恨么?这场被时光堙埋了的、鲜为人知的禁忌,亦深深感染了我。
凝神听太后续说道:“那时,哀家亦如你现在一般,又妒又恨,又惊又怒,马上禀报了先皇太后。
而第二天,趁着先帝不在,皇后和先皇太后就命人将毒酒赐到了恒英侯府…后来,哀家才明白,哀家的糊涂,害了三个人啊…哥哥死了,先帝的心也跟着哥哥去了,而哀家得到的呢,也不过是二十余年来独守空房。
连弥留之际,先帝念念不忘的,都还是哥哥啊…”原来,那总是笼罩在先帝眉间的深深的悲哀与绝望,并非我的错觉,而是源自这一段悲惨而坚贞的情爱么?悲悼着先帝与练将军的不幸的同时,我的泪水,又掉了下来,我自然知道,太后以往事相告的弦外之音…
就如先帝对恒英侯的挚爱,皇上对香妃用情之深,亦是有目共睹,人所皆知啊…“那妾妃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哽咽而无望地。太后深深一叹,道:“明儿去奏过,你就暂过长乐宫来,相伴哀家罢。”言罢起身。
“妾妃遵旨。”机械地跪在地上,目送出去,我竟忘了站起来。呆呆四顾,一片寂然。伴着我的,只有残灯朱幄,淡月纱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