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蝶轻轻给他拍着背,在一边好不着急。这样折腾到香妃终于睡着了,冰蝶蹑手蹑脚地出来时,…外面天色微明,竟已是凌晨了。这时候竹槛气寒,蕙畹声摇,…虽是仲夏,但因拂晓,空气里还丝丝地往外沁着凉意。
独有院角里的紫薇花,已然开得喷香。正思量着今早要做点什么新鲜饭菜才能让娘娘开点胃口呢?…每一顿都吃那么一丁点儿,怎么胖得起来!
突然在外扫地的小宫女儿惊恐万状地奔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了跟前:“不…不好了!冰蝶姐姐,德妃娘娘说,叫、叫娘娘快走!皇上下诏书赐死娘娘了!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宛如晴天霹雳,年轻的侍女完全吓呆了!走,现在往哪里走?能走到哪里去?怎么会有这种事?该怎么办才好?
冰蝶茫然地回转身来时,看见长安和化蝶不知何时竟然都站在了身后台阶上,瞪着双眼,脸色惨白。三个人惊恐地面面相觑。然而,几乎是片刻之后,化蝶的脸色就乍然鲜活开来。
“我…有一个好办法。好办法!”她唱歌般地重复了一遍。突然生动起来的脸上,是带着一点顽皮似的微笑。…当帛巾,寸寸收紧,冰蝶觉得自己清清楚楚的一,好象,听见了“香妃”咽喉碎裂的声响。仿佛是轻微的一声“喀啦”却利刃般血淋淋地划在了心上。她头晕,她看不清“香妃”脸上恬静的微笑。她脚软,她手抖,她心乱如麻,其实她很想大哭一场!
…然而却是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地,唯有胸间,渗满酸楚与苦涩,泡得一颗心啊,寸寸发涨。终于,人去了,院空了。…碧纱窗上,温暖的黄金色才刚刚开始筛进它最初的辉煌。
院角里,紫薇花依旧开得喷香。见长安去关院门,冰蝶则缓缓地走上了白石台阶,一撩银红软帘,…又乍然醒悟了,转身走向了侧边最里面的耳房。
小宫女儿默默地坐在门槛上,看见走近的冰蝶,抬起头来。示意她可以离开了,冰蝶撩起绣线软帘进了房里。
不知道就在外面的院子里,已然结束了一个玉诀光埋、花飞香碎的故事,小小的填漆床上,苍白的人还在静静地熟睡着。好象有点嫌热似的,一只瘦白的手搁了出来,横压在了裹着杏子红单衾的胸前。
“手放在胸口上会做恶梦啊…”冰蝶想着,坐到了床沿上,摸了摸香妃额上,渗着一层细汗。“还是出出汗好一点吧?…”她心里盘算着,将香妃的手从胸口上拿开,重塞回了被里,又紧紧地液好了单衾。
拿起枕畔的罗巾,轻轻拭去了香妃额上的汗水。罗巾里仿佛也带上了那样若有若无的香味了。可是那熟睡的人没有知觉,轻细地呼吸着,如云如雾地在枕上铺开的丰盈黑发直流到了床下来。
冰蝶展目四顾,看见床畔葵花高几上摆着一只小小的官窑五色碗,内残了些许胭脂般的药汁。
“把这个喂娘娘喝下,他就会昏睡两天才能醒过来…”耳边仿佛又响起化蝶的叮嘱,冰蝶鼻端一酸。她伸手抽出了压在碗底的一纸冷金笺。
墨迹尚新,笔势涩滞,落款是“罪婢卫荑眉顿首百拜”化蝶,原来你叫卫荑眉啊。可是这世界上,能有几个人知道,又呼唤过你的真名呢?冰蝶努力想要看清越来越模糊的字迹。
一滴晶莹却掉在了冷金笺上,洇湿了已然干涩的墨迹。“…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娘娘…”香妃这一次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被打进冷宫,究竟连冰蝶长安亦懵然不知。
兰心蕙质的翥凤,虽然直觉地猜到了这与新来的宫女化蝶必有牵连,但她最终也没弄清楚其中详情。原来,按照皇后的指示,乔妆得极其肖似赵贵妃的化蝶,果然轻而易举地被香妃挑进了结雪洲。
然后知道香妃有每日出来凭栏站站的习惯后,太后在鸣凤台大开内宴的那天,化蝶再按照皇后给的肖像图,易容成图中男子的模样,故意从香雪湖畔走过。
…但是化蝶亦不知道,为什么易容成那个模样,香妃果然就会惊惶地一路跟着自己到了浓露亭…“…合丹,是你?…合…合丹…你到这里?…”
他好象是在背后犹豫而颤抖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带着小心地,有点迟疑地,仿佛试探地,是那样难以描述的语气和声音,…化蝶,一直很想知道香妃所叫着的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到底是谁…
可是化蝶啊你怎么能知道?你没有慧眼,你窥不破往事沧桑,你怎么能看到十年之河的源头上,曾有过那样的一场,一场被淋湿了的,被淋湿了的旖旎流光…轻轻的足音惊回了看着化蝶的信发呆的冰蝶。是长安。
“那是化蝶留给娘娘的信么?”“恩。”以为他要看,冰蝶将冷金笺递给长安。长安接过冷金笺,却看也不看一眼,就“唰”地撕成了两半。…再撕成了四截,再撕成了碎片…“你干什么!”
冰蝶站起来就伸手去夺,长安却更快地干脆将手里的碎纸渣一把塞进了嘴里。虽然被噎得直犯恶心,还是眼也不眨地吞了下去!
“你、你这什么意思?这是化蝶留给娘娘的信!”冰蝶又惊又气,心想这长安准是疯了!却听长安冷冷道:“我的意思就是要毁掉她留给娘娘的信!”
“为什么?”冰蝶呆住了。长安心平气和地说:“这样娘娘就不会看到她的信,就不会知道化蝶已经死了,而且是为他死的。否则娘娘一定会内疚一辈子的!”
可是!可是化蝶那么义无返顾地代香妃死去了。也许她的愿望就是希望能不被娘娘忘记呢?也许她愿望就是让这个她为之而死的人记住她呢?
冰蝶大叫:“你难道想要让化蝶被娘娘记住的资格都没有?你太残忍了!”长安也不示弱地叫:“那你呢?你难道想让娘娘就这么一直活在对化蝶的内疚里?你更残忍!”
冰蝶说不出话来了。醒来看到了化蝶的信,那个苍白的人会一直内疚下去吗?会的,冰蝶知道他一定会的。就好象对赵贵妃一样。他从来就忘不了这些事。仅仅是对赵贵妃的歉疚,都已经让他活得那样辛苦又沉重了!
怎么能忍心让他再背上一份内疚?可是化蝶呢?化蝶呢?这样做对化蝶是不是太不公平?…拗不过长安的偏心,也拗不过自己的心疼,冰蝶还是让步了。
“那,能够永远瞒住娘娘吗?至少我们得想个合适的借口解释化蝶离开的原因吧?还有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一定要永远瞒住娘娘。…其他的事,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唉,好吧。你看着娘娘,我到外面去照看了。”郁闷地叹了一口气,冰蝶沉重地走了出去。剩下长安,不,是尔雅,静静地坐在了床前,守着床上熟睡的人。
这时候五月灿烂的阳光已经由碧纱窗外浅斟慢酌了进来,珍重地将温暖,斜斜曼延到床上人儿苍白的清瘦的脸腮上,浓郁的春云般的黑发上。
匆忙移来的填漆床上,只挂着朴素的青纱帐幔,随着朝晖的拜访,也有了模糊的阴影,在杏子红的单衾上,浓淡深浅,款款摇荡。
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暗香,或者也搀和着窗外紫薇花的气息,一阵又一阵地,在这狭小的房屋里藉着了清风飞翔,那么深刻而又浓厚地氤氲在半空里,象是正在发酵着一个将完未完的梦想。
可以逼迫自己的心声关闭在嘴唇里,可以强迫自己的梦想只在夜间开放,可是我要怎么才能,才能阻止我这,无时无刻、不在投向你的眼光。
可是我要怎么才能,才能阻止我这,胸中将要、发狂似的鼓荡…你一定可以幸福…这人间里一定有一个人可以使你幸福!
一定,有,可以使你幸福的,…然而我,我成为不了,我成为不了那个可以使你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