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艳开着的花朵,固然是入眼灼灼,有些堕下来的,半掩在玉屑也似的雪末儿里,也一样清薰无声。远望层楼高峙,槛曲萦红,檐牙飞翠,都埋没进了素白,成了模糊的青悠悠的建筑。
逶迤一带园墙顶着雪絮,伸向远远的灰蒙蒙的烟霭里。顶美妙的是初阳升了出来,被照射成金黄色的、老树皮上的细纹路在瑟瑟的清寒中似乎也抖动着。
日光把淡金色的光点投进庭园的雪地上,被远近的树影一筛,变成星星儿的金,时时作出人意料的闪耀。生长在江南的群玉,何曾见过这样的雪景!正自心醉神驰,突然就听见了乃颜的声音。
“玉儿,你在这里干什么?”不知何时乃颜已到了眼前,皱着眉头在说:“快进去。当心受了寒。”群玉却楞在了原地。铺在锦褥上的黑发,长长,如春云般,秋雾般,渺渺地直流下了地来。
苍白的脸,白得真快成了透明般,覆在眼睑上的茸茸长睫毛也因此而显得格外乌黑。被裹进了一袭青缎灰鼠斗篷里,要不是轻得快感觉不到的呼吸,完全象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形体。
但是却有一阵复一阵的暗香,在若有若无地开始四处徜徉。“阿苏!”看着汗王搂着这个人,心痛地声声呼唤。而这个人却完全没有感应,只是无力地蜷在汗王的怀中,瘦得皮肤绷不紧的苍白手掌,被汗王握在自己的手里,嘴角还残留着一点血丝。
群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所有的人都在为这个此时人事不省的男人慌乱地忙碌着。太医诊了脉,诚惶诚恐地在向汗王禀报:“汗王,没有大碍。幸亏左万户大人和公主当时就让他服了解药。现在只是需要好好休养调息几天即可。”
“哦?”合丹沉吟着,看了一眼身边的古孜丽和乃颜,以及更旁边的群玉,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你们先出去。”见三人先后出去了,才将软软地窝在怀里的人翻了身过来,撩起青缎灰鼠褂,原来里面的人竟是赤裸。
掰开紧拢的双腿,即使在昏睡中,也惹出来一声疼痛的微弱呻吟。太医看了也吓了一跳,俯趴在汗王腿上的人,臀间竟是一片狼藉,干涸的浊白和鲜血,全凝结在苍白修长的大腿上,委实令人触目惊心。
再将人翻过来,腹上和瘦骨嶙峋的胸膛上,也是深青瘀痕。听汗王在问:“这些伤势如何?”
太医说:“没有伤到骨头,都无大碍。终究保养要紧。”一面退到一边去开药方。拿了药方,乃颜立即出去命下人煎去。…乃颜到营里去了,嘱咐群玉留在房里看着那个人。汗王和古孜丽公主都暂时回宫去了,说了今晚还会来。
群玉坐在炕侧,守着沉睡的人。一抬头,又见了对面的大西洋镜,还是没有记得分付双飞放下划子,依旧清晰地映出人影。
看着镜子里也映出了这个苍白的人,那一把繁多而丰盈的黑发,映不出来的香在四周缭绕,这么飘渺的香气,这么纷纷的黑发,这么苍白的人,怎么看都不太象属于人间的…到底来自何处,突然来到这漠北,突然闯进群玉的视野。
明明是汉族的血统,微微湿着的睫毛仿佛还携来了江南的水气,在沉睡里一定也做着哀伤的梦,苍白丰满的嘴唇是呓语般地轻轻开启。如蹙的眉尖皱得厉害,仿佛是在张皇地寻求着什么。群玉心里很不安,是为了那同样的苍白和黑发。
难道乃颜对自己那长长黑发的钟爱,竟是源自于这里?他不敢想,只是呆呆地坐在炕侧。怕一想,梦就破了。绽放在深秋的梦,该不会到了冬的凋落…脚步声响,群玉回头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是汗王走了进来。
将石青刻丝的灰鼠披风宽了下来,抖了抖上面的雪花…又在下雪了?里面穿着黑貂皮的袍子。群玉慌忙起来行礼,合丹却摆摆手没有理会,只是径直走到了炕前,伸手去摸炕上人的苍白的额头。
粗糙的手指拨开了凌乱地四散的黑发,贴上清冷的皮肤,没有发烧才松下了一口气,也在炕侧坐下。群玉局促地站在一边,看着汗王好象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似的,轻轻地在那微张的苍白嘴唇上印了下去。
第一次这样近的距离打量着这位统率着整个蒙古国的大人物,群玉头一回发现他和自己想象中大不一样,原来竟是这样年青而又英俊。
顶多也不过三旬模样,虽然看起来威严而又沉稳。雪中过了花朝,凭谁问讯春来去?每一次沉浸于黑暗,为什么总是会梦见那些久已忘怀的往事?
沉睡的人突兀地张开眼睛,群玉倒吓了一跳。青洇洇的长睫毛缓缓打开,簇拥住两颗剔透的黑眼珠儿,若有若无的,该不是一层雾气。铭记着汗王的吩咐,慌慌地叫着:“汗王!”
果然合丹就急忙进了来。群玉退到一边去。看两股相交的目光,彼此都是震撼。已荒前日梦,犹记少年时。
本来,一切过去,也就过去了吧。争知道、梦里蓬莱。待忘了余香、又传芳信!“阿苏,我…我没有叫巴雅尔捉你回来。”
看着躺在炕上衰弱到极点的人,蒙古国的国君急着为自己辩解。他甚至都不知道赵苏在金国的事,这么多年来的思念,都以为赵苏还在汴京。
昨晚乍听到这个人竟然被巴雅尔给掳了回来,还被逼着服毒,他真的是差点心脏都停止了跳动。慌忙赶到巴雅尔营里,还好早一步赶去的乃颜和古孜丽已经给赵苏喂服了解药。
此时轻轻俯下身去,细细看着呆呆地瞅着自己的人。“阿苏?”十年久违,都没有什么变化!头发更长了更多了,苍白的人还是依旧地苍白。
清瘦的容颜依旧熟悉,只是,…都不复年轻了。十年的别过,心情是不是有些改变…还是,一如当年…“合丹?…”
嘴唇轻微地动了一动,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彼此相望,又能够说些什么,又能够说出些什么!那一场如蝴蝶一样,从这片草原上飞过的旖旎往事,何关爱情,何关背弃,又何关坚贞?本来就没有什么承诺,能说,是谁爱了谁,是谁负了谁,又有谁忘了谁,又有谁怨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