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翔,这盘录像带中唯一的人物出现在画面里,他倚在扶手躺椅上,也许是室内开了空调的缘故,膝上搭了毯子。窗外明媚的阳光照到他的身上,勾勒出一条金色的轮廓。他看起来苍白得透明,浅色的短发也显出通亮的金色。
突兀的锁骨从v字形的衣领下浮现出来,整个人更显清减。面对镜头,他先是微笑了一下,有些腼腆。李梓封突然记起他三年前的笑容就是这样,一半是甜美,一半是苦涩。
痴痴地望着这个笑容,李梓封席地而坐,下意识地抱着那个乌木的盒子,听见丁翔开口说话。“梓封,过了一个月,你应该已经懊恼我言而无信,没有回来了吧。不过在你发脾气之前,请先听完我的话。”
他顿了顿,好像在等待李梓封平静下来,然后继续:“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在k城的第二年冬天。那时我母亲病危,为了照顾她我曾经发作过一次,可当她也离我而去之后,我就决定放弃一切,也许这就是上天安排的结局,我无法逃避。”
丁翔停下来喘息。伸出左手轻轻拨来挡住眼睛的额发,手背上赫然是一片红肿的点滴针痕。“我承认自己是个没有用的人,应该还有些记仇。刚开始跟你回s市,心里其实抱着一种…报复的心态。
我想,无论是什么人,看着曾经亲密的人逝去,心里都会有不小的冲击吧。所以…一想到你亲眼看着我死掉,也许会有的痛苦…你一定觉得我的想法很可怕…‘拿自己的生命玩复仇游戏’,没错…不过对于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废物利用’而已。
一想到我这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灰末,就会觉得不及时‘使用’…实在…有些可惜。”说到这里,丁翔又低低地笑了几声,无奈的自嘲。当死亡已经不可避免的时候,也许及时地嘲笑它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梓封…听我说了这些话,如果你并不在乎或者已经愤怒了,那么就请不要再看下去…随着录像带带来的东西也请还给招袂,让他代为处理。我们的关系就到这一刻做个休止…我的生,或者死…对你来说,不再有任何意义”说完这些话,录像带上的图像消失了大约两分钟。空白的两分钟,李梓封盯着蓝色的屏幕,没有意外,这痛苦的相见果然是一场惩罚。那么轻易地跟着自己的回到s城,那么轻易地回到自己的怀抱,复燃昔日的情炽,然后再亲手浇灭…
颤抖的手已经抱不住硕大的木盒,轻轻将它放在地板上。然后整个人倾斜着倒在沙发扶手边,而双眼依旧紧紧盯着屏幕,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个瞬间。画面继续。丁翔依旧坐在摇椅上,他低垂着头,只过了几分钟的时间,看起来却疲倦了许多。
“梓封…你还在看么?…这能说明你是爱我的么,在等我回来么?…可是我却注定要让你失望了…虽然有些老套,可我还是不得不这么说:当你听见这些话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说完这句话,丁翔抬起头来,直视向镜头,好像能够透过空间和时间的障碍一直看到现在的李梓封。看着他的面部因为痛苦而扭曲,紧握的双拳指甲欠进掌心。
“不想在你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我知道这种努力很可笑。其实你早就应该看穿了我的软弱吧,就因为舍不得你曾经给我的那一点点温柔,三年前我一直隐忍,直到你用怀疑和行动粉碎了我的世界…我终于鼓起勇气寻找新的世界却又被你带回来…然后你对我说,你爱我…你爱我…”
最后一句话已经完全变成了气声,丁翔别过脸去,李梓封看见他轻轻地咳了一下,然后用手捂住了胃部。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缓过来。
“我开始后悔让你目睹我的死亡…如果你真的爱我。我又怎么能像你伤害我那样…再伤害你…所以我走了,因为我…依旧爱你。”声音开始哽咽,却依旧努力控制住情绪。可那泫然欲泣的样子,更让人伤心。
“我后悔了,我不想死…如果我没得病…我想和你在一起了…可是已经太迟…”依旧面对镜头,目光却穿越眼前的一切变得缥缈,仿佛在他的灵魂得以飞升之前思维就已经离开了尘世,出离痛苦。
“现在我要睡了,梓封,谢谢你陪我讲完这个故事。天黑了,我就回到你的身边去休息…我的梓封…晚安。”说完这句话,丁翔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像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他闭上双眼,头微微歪向左肩,这是一个很轻松入梦的姿势。像极了玩耍疲累之后呼呼睡去的孩童。
李梓封痴痴地贪看爱人的睡颜,画面中丁翔的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看起来就像一帧定格的画面,那恬静美好的模样,让他几乎要伸手过去触摸。
一切都是那么宁静而平和,直到他发现那个含泪的微笑长久地凝固在了丁翔的脸上。…晚安…录像带上已是一片雪花。而那最后的一句话语依旧久久回绕在李梓封的心中。
晚安…晚安…晚…安…窗外阳光正是明媚,却不得不说出这句永远的“晚安”嗫吁呢喃着,生怕惊动了那已经永远睡去了的人。而心中尖锐的刺痛也被生生埋在了胸口,扎得自己鲜血淋漓。
“你回来了吧…我知道你会回来的…翔…让我看看你…我的翔…”拖来那乌木的大盒子,抱出那团被包裹住的东西,李梓封用手扯开捆扎着的黑布,于是又一个长方形紫檀木雕花精致匣子出现在他的面前。是骨灰盒。沉甸甸的乌木雕着精致的花鸟,而原先带锁的地方插着一枝新鲜的丁香。
用这暂时鲜活的生命锁住一个已经失去意义的名字。“翔…丁翔…”指尖轻拂着那柔嫩的紫色花瓣,落在自己怀中的重量更轻了,在清减到极致之后更是失去了生命的质量。
“又瘦了…怎么又瘦了呢…”爱怜地抚着冰冷的盒身,传到心底的却是记忆中爱人身体的光滑。无论如何,他的爱人已经回来了,就在这里,在他的怀里…
“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高大的男人跪坐在地板上,抱着乌木的骨灰盒,在一片明媚的夏日旖旎中痴痴地微笑。那天晚上,怀抱着爱人再一次躲进了茧中,李梓封静静地谛听着,又一次听见了那充斥了天地的过去的声音。
电梯上的争执,流颜中的强迫,工作时的温柔,第一次亲吻,第一次爱抚、结合然后是第一次的怀疑,伤害,分离…然后又是无止境的后悔…弥补,以及追悔莫及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