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禛顿了片刻才道:“年关将至,母妃不可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容妃笑道:“那好吧。”
两人说话间到了乾清宫。进了内殿。
雨霁正伺候皇帝吃药,见两人来到才忙退到了旁边。
皇帝靠在榻上,转头看着两人,道:“难得,今儿你们母子一块儿来了。”
容妃道:“正好在路上碰见了太子。皇上好多了吗?”
皇帝道:“比昨儿好了很些。”
“这臣妾就放心了,昨儿晚上本想来伺候的,可又怕皇上不喜欢。”
“爱妃有心了。”
赵世禛在旁边垂手站着,见皇帝的精神果然比昨天发病之时要好很多,就稍微松了口气。
皇帝瞥了他一眼,道:“太子,承胤呢?”
赵世禛忙道:“回父皇,待会儿太子妃会带他一块儿来。”
“嗯,”皇帝一点头,“朕这里没事儿,你先去吧。”
赵世禛听了这话心又一紧,下意识地看了容妃一眼。
皇帝特意叫他走,是不是有话要跟容妃说?
他当然是担心的。
容妃却若无其事地微笑道:“这儿有我伺候着皇上,也算是替你尽心了,何况待会儿太子妃也就到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一直守着就是尽孝的。你只管去吧。”
赵世禛闻言,只得行礼,暂且退了出来。
乾清宫内殿,皇帝笑对容妃道:“你瞧,到底是你的儿子,你说的话,比朕说的都管用。”
容妃道:“皇上错会了意了,明明是太子不放心您才想留下照料的,怎么偏推到臣妾身上呢?”
皇帝笑了两声,又细看她脸上:“你的眼底有些发青的,总不会是昨儿晚上没睡好吧。”
“若说了解臣妾,还得是皇上。”容妃才一笑。
“怎么没睡好,是担心朕吗?”皇帝问。
容妃道:“的确是担心皇上的龙体,另外,不免又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什么事?”
容妃垂眸道:“皇上怕不爱听。”
“你说的,朕又怎会不爱听?你只管说。”
容妃莞尔道:“说来也怪,臣妾所想的,并不是在宫内的事情,而是在之前没有进宫,甚至没有进京的时候,在黔南的那段岁月。”
“是吗?”皇帝嘴角一动,仿佛在笑,眼底却冷冽非常。
容妃却仿佛没有察觉:“是啊,可惜……‘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时’。”
皇帝眉头一扬:“爱妃竟也知道这句?”
“臣妾知道这句很奇怪吗?”
皇帝道:“是有些怪的。你从来不太喜欢这些文绉绉的诗词。怎么对这句如此留意?”
“因为当年有个人劝我进京的时候,就说过这句的。”容妃回答,毫无避忌。
皇帝的喉头动了动,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声。
雨霁距离两人七八步远站着,听到这里眉头一皱。
皇帝很快定神:“是什么人?”
容妃眨眨眼道:“皇上英明神武,怎么会猜不到是谁。”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难得啊,杨爱卿的一句话,让你记了这么久。”
容妃叹气道:“可惜啊。”
“又可惜什么?”
容妃道:“这句话虽然好,可惜我上当了。”
“这话从何说起?”
容妃旁床边的小几上靠了靠,手肘抵着红木几子,托着腮道:“当时杨时毅跟我说了这句,劝我趁着这般青春年少,好好地见一见这广阔天下的繁华世面。可到后来我才知道,我原本不该听他的。”
皇帝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后悔进京、乃至后悔进宫吗?”
容妃只默默地看着他,虽没回答,却像是默认。
皇帝道:“难道,朕对你不好吗?”
容妃清澈的双眼浮起薄薄的云雾,像是想到了那沉埋于心底的旧事,她喃喃道:“皇上对我自然是好的,甚至在那段时候,我以为我没有选错,以为皇上对我是真心的。可谁知后来……皇上无情起来,之前的那种好,就很不够看了。”说到最后,朱唇便浮起一抹似冷非冷的笑。
启帝微微闭了闭眼睛:“你指的是当年那件事吗?你总该知道,朕也是迫不得已的,而且朕对你也算是容了情了。”
容妃眼睛中的云雾逐渐的散开,她定睛看向皇帝:“假如当时禛儿没有拼死替我求情,皇上会如何容情?”
皇帝蹙眉:“你想说什么?”
容妃道:“在冷宫别院那些日子里,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呢,不过也是个寻常的妃嫔罢了,皇上喜欢就对我好,不喜欢了,说杀也就杀了。花有重开日,人却就死一回,若不是禛儿,皇上那时候是真的要杀我的吧。”
启帝温声道:“你多心了。”
容妃笑的不屑一顾:“是多心还是说中了?我是黔南来的人,他们说我是异族,我生的孩子当不了太子,还说我蛊惑皇上,说我谋害皇嗣,你知道我是冤枉的,却还是顺着他们的话来惩罚我。你怕别人说你是被美色所迷的昏君,所以不惜拿我开刀,是不是啊皇上?”
“朕是真心喜欢你的。”皇帝垂了眼皮,淡声道。
“皇上的真心值多少?”容妃笑道:“我当初就是错信了你对我是真心的,才差点掉了脑袋,那时候,我真的很失望。”
皇帝的呼吸急促了几分,终于冷冷淡淡道:“你对朕失望?那不知你对杨爱卿如何。”
容妃歪头笑了笑:“杨时毅嘛,对他我倒不是失望,我是憎恨。”
皇帝皱眉:“你憎恨他?”
容妃道:“是他给了我希望,他引了我到这个地方来,改变了我的命运,可又让我体会到希望给掐灭的感觉,生不如死,我不恨他恨谁。”
“生不如死吗?”皇帝幽然道:“容儿,不管你信不信,朕是真的喜欢你。”
容妃淡淡道:“所以,皇上想要我殉葬吗?”
她在说起此事的时候,脸色平静异常。
皇帝愕然,他本以为是赵世禛告诉了她,可很快又觉着不可能。
“你如何知道?”皇帝问。
容妃笑中有几分狡黠:“因为我了解你啊。”
皇帝凝眸:“你说什么?”
容妃道:“你从来都是这样,因为是皇帝,只要你喜欢的,就得是你的。方才我遇到了禛儿,他以前对我冷冷淡淡,今日却不同,我看着他的眼睛,……呵,到底是我生的,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皇帝道:“你既然知道了,那……”
“我愿意。”容妃不等他说完,便果断地回答。
皇帝却有些无法置信了:“你、愿意?”
“当然愿意。”
皇帝盯着她,他精明一世,此刻却不禁有些糊涂了:“你、你是心甘情愿的?是为了……”
“何必为了谁,”容妃笑的非常平静,“这有什么呢?从我进入这个皇宫之后,我渐渐地就成了一个活死人了,至于殉葬,皇上……对我来说,做了你的妃子之后,我已经给‘殉葬’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你!”皇帝城府深沉,也从无人敢当面这般毫不留情的顶撞,一时急的咳嗽起来。
雨霁原本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生恐皇帝有个万一,便急忙跑了进来:“皇上您怎么样?”忙给皇帝抚着后背顺气。
容妃却款款地站起身来:“皇上保重龙体,臣妾先行告退了。”
皇帝咳嗽连连:“你你……”
雨霁不由道:“娘娘,皇上龙体欠安,您好歹……”
容妃蹙眉道:“我怎么样?该答应的我都答应了,还要我怎么?”她说了这句后,淡淡地瞥了皇帝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容妃出乾清宫的时候,却见赵世禛立在殿门口上。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
容妃道:“你没有走?”
赵世禛不语。
容妃道:“你听见了?”
赵世禛转头。
容妃笑道:“傻孩子,你到底也是他的儿子,怎么没传到他的万分心狠意绝呢,你这样可不成啊,要知道当皇帝的,须得六亲不认才算合格。”
“母妃!”赵世禛无可忍。
容妃道:“母妃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先前很不喜欢舒阑珊,想铲除了她,可谁知道……阴差阳错的,倒也罢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道:“你也不必为难,皇上也是为了你着想,他怕留着我会坏你的事,所以宁肯带了我走。”
赵世禛只觉着鼻酸,眼中也是一团糊涂,无法抬头。
容妃脚步一动,将走却又止步,她看着赵世禛道:“禛儿,你能不能为母妃做一件事。”
赵世禛抬头:“母妃请说。”
容妃走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替我杀一个人。”
赵世禛的瞳仁稍微收缩。
过了年,皇帝便命司礼监准备登基大典。
只是在正月十五,花灯会后,皇帝的身体越发虚弱了。
私底下,司礼监等已经预备了后事要用的种种,也算是冲一冲罢了。
连日里皇帝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司礼监紧急召集了内阁众人,包括杨时毅在内的几位阁臣日夜都在内阁值房,或者乾清宫中侍候,恐怕皇帝又有什么旨意。
皇帝趁着清醒的时候,陆陆续续交代了几句要紧的话,其中也有命众人好生辅佐太子等等。
十八这日,突然天降瑞雪。
皇帝自觉精神极佳,但皇帝以及伺候的太医、大臣们却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这段日子里,端儿索性一直都在乾清宫,因为皇帝最是疼他,每天必要他在跟前才欢喜。
阑珊又曾叮嘱过端儿,让他好生哄着皇帝开心,连同郑适汝跟宝言也留在宫中,两个孩子凑在皇帝床边,所以皇帝临终的这段日子,倒是难得的闲暇快活。
皇帝吃了些参粥之后,环顾早场众人,端儿,宝言,赵世禛,阑珊,郑适汝,赵元斐,另外便是雨霁,杨时毅,李尚书,游尚书等众人。
他的所有亲近之人,以及朝中倚重的大臣都在,只除了一个人。
皇帝便问赵世禛:“你母妃呢?”
赵世禛道:“回父皇,母妃即刻就到。”先前雨霁派人去催请了几次,容妃只说在打扮,却并没有来。
皇帝顿了顿,吩咐道:“你去叫她来。朕想见一见她。”
赵世禛才要去,阑珊道:“我去吧。”
皇帝才好了些,内阁大臣们又都在,这会儿身为太子的赵世禛不便就离开。
但阑珊知道皇帝之所以让赵世禛去,就是怕别人去请不到容妃罢了,所以才替他开口。
皇帝目光转动:“也好,你去吧。”他停顿片刻又道:“倘若她……”
本来是想说倘若她不肯来就罢了,目光所及瞟见垂首的杨时毅,便猛地打住了。
阑珊行礼退后,出门往瑞景宫而去。
雪下的很是绵急,就像是有人撕碎了的棉花片子随风飘扬,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犹如厚软的棉絮。
因为地滑,阑珊从乾清宫出来乘坐的是銮舆,不多会儿到了瑞景宫,却见一应的宫女太监都垂头袖手地站在廊下。
见了她来到,众内侍才纷纷跪地接驾。
阑珊问道:“贵妃娘娘呢?”
一个女官道:“娘娘先前在沐浴……不许我们伺候,这会儿、也不知如何了。”
阑珊迈步入内,才进门,鼻端嗅到一股奇异的味道,她下意识地嗅了嗅,又像是什么花香,想必是容妃沐浴用的香料。
她隐隐地有些担心容妃,便先站住脚唤道:“娘娘。”
无人回答,阑珊身后红线道:“像是在内间。”
阑珊只得继续往内殿而行,终于看到容妃端坐在梳妆台前,却并没有梳妆妥当,仍是披散着一头长发,身上穿着的是花纹斑斓的麻布衣裳,看得出是有年岁的了,已经有些褪色泛白。
但是容妃天生丽质,就算如此打扮,非但无损绝色,反而更添了几分异域的风情。
阑珊一怔之下,屈膝行礼:“参见娘娘。”
容妃打量着镜子里的容颜,并没有看阑珊:“你来做什么?”
阑珊道:“皇上……请娘娘过去说话。”
容妃道:“我听说今儿热闹的很,大臣们都在,我去做什么。”
阑珊知道,容妃当然也晓得皇帝的情形,她如此只是不愿意过去罢了。
赵世禛因怕她担心,并没有跟她说过容妃同皇帝针锋相对的那一段。此刻阑珊看着容妃的打扮,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虽然因为容妃的冷血绝情,阑珊也很不喜欢她,但她毕竟是赵世禛的母妃,如今看着这样的美人,竟要落得殉葬的命运,却仍是无法接受。
“娘娘,”阑珊想了想,低低道:“您还是过去吧,皇上的情形不太好,您这会儿去,陪着皇上说几句话,让皇上开心些……他若是高兴了,对娘娘您、兴许也有好处。”
阑珊不敢直接提殉葬的事情,哪里知道容妃聪慧过人早明白了呢。
听了阑珊这般委婉提醒的话,容妃嗤地笑了:“你这傻孩子,像是我以前不懂事时候一样天真。皇上决定的事情,难道我说几句好话哄他开心,他就改变主意,不叫我陪他死了?”
阑珊大惊:“娘娘……?”
容妃从镜子里看着她,道:“你别慌,我早跟他说过了,我并不怕死,只不过,他也别妄想着我会见他最后一面。我跟他啊,从此生死不相见。”她的语气竟甚是轻松。
阑珊觉着喉咙里像是给塞了什么东西,无法出声。
容妃淡淡道:“你走吧。”
阑珊定了定神:“娘娘,你总该知道,五哥他是不会容许你死的。”
容妃才拿了一把象牙梳子,闻言停下。阑珊静静道:“就算抗旨,五哥也会保你的,这会儿您去不过是走个过场,让皇上可以……”
不等她说完容妃就笑了:“傻孩子,你果然是个最傻的。你当真以为皇帝的旨意会任人更改吗,这是他给太子的最后考验,皇帝根本没想给我留退路。”
阑珊怔住:“您、您说什么……”
此刻,外头有个宫女匆匆进来,又犹豫着不敢靠近,容妃冷冷问:“何事。”
那宫女道:“有一队人来了,好像是、是……”
“什么!”
“是圣驾。”
容妃眉头深锁,手上的象牙梳子拍在桌上,立刻断成了两截。
但她很快定神,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把发鬓整理了一会儿:“你该走了。”
阑珊听说皇帝圣驾前来,极为震惊,又听这话便道:“娘娘……”
“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滚!”容妃突然变了脸,冷冷地盯着阑珊。
阑珊见她如此,又想皇帝反正要来了,自己退到外头等候就是。
于是默默地后退了两步,却听容妃幽幽地道:“你啊,真令人羡慕。”
阑珊不解,放慢了脚步回头看向容妃。
雪越下越大了,虽然有太监不停地扫着,地上仍是雪白一片。
抬銮驾的太监们小心翼翼地赶路。
就在皇帝跟赵世禛等将抵达瑞景宫之时,却见有一团火光,自宫内冲天而起。
起初还以为是灯笼闪烁,但雪色之中浓烟滚滚,火借着风力,越发肆意蔓延,红光满天。
“姗儿……”赵世禛骇然地盯着那通红的火色,话音未落,已经纵身往前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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