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薛蟠不在,朱大郎便陪着薛家老小。薛家众人素来不大会猜灯谜,唯薛宝钗颇有天赋。往年都是她独占鳌头,今年小朱的本事不在其下。宝钗来劲儿了,想比赛。然而朱先生觉得比赛便失了闲散趣味,不搭理她。薛宝琴自持今年很是用功,也摸清楚了灯谜的路数,嚷嚷自己跟姐姐比。薛宝钗瞄了她一眼:“也罢。没有赤兔,绝影也凑合。”姐妹俩遂比上了。
最初三四家,二薛不相上下;多看几家差距就出来了,宝钗渐渐的拉开比分。
薛大太太看侄女满脸不服气,笑道:“琴儿年纪小,读书也晚两年,钗儿让着她些。”
薛宝钗得意洋洋:“哪里是因为年纪小。她但凡得空,不是看绘本就是琢磨做点心,要么便是干闲着。若非碰巧天资够聪明,今儿她就是个一败涂地。琴丫头,姐姐教教你,没点子斤两别跟人比赛啊~~”
宝琴哼道:“别说得你好像很勤奋似的!你好不到哪里去,放假一般儿睡到日上三竿。”
“我可比你忙!外头多少戏酒宴席,你倒是能推脱,我推都不方便推!背了个长女的名头。要是前头还有个姐姐,你今儿能输成光杆。”
“要是前头还有个姐姐,这会子不是出嫁了就是丢到上海主事去了。该当你的应酬跑不掉。”薛宝琴欢欢喜喜伸个懒腰,“哎呀呀还是老幺最好~~”又看看爹妈看看伯娘,她哥哥薛蝌正提着只跑马灯琢磨人家的结构颇有新意,瘪瘪嘴。眼珠子一转,目光移到小朱身上,冷不丁甜甜的唤了声“朱大哥哥~~”
薛宝钗好悬一个趔趄,忙喊:“不准请外援!”
小朱毫不在意,举起两只巴掌立了一秒钟,开始掰手指头:“玫瑰酥糖、桂花莲藕、松仁乌米糕、芝麻松花饼……”
他一壁数,宝琴一壁点头、笑容可掬。“没问题没问题,照单全收。只要朱先生帮本姑娘赢了这个嚣张跋扈、没点子斤两的女人,我包你三个月的点心,还附赠吉祥斋全年八折卡。”
小朱闻言登时不数了,抱拳道:“终究是薛二姑娘财大气粗,如此多谢。”
薛宝钗亦笑容可掬:“朱先生,吉祥斋是我在管着,今年设不设打折卡还两说呢。”
宝琴捂住胸口幽幽的说:“如此脆弱的青少年,一旦遭受心灵创伤,必哀毁骨立、黯然魂销。”
小朱满脸同情:“悲夫,大丈夫岂能袖手旁观。”
薛宝钗呵呵两声:“也罢。且看朱先生腹中有几分斤两。”宝琴“欧耶”了一句,双手比“V”。
薛二叔忍不住插话:“钗儿,你方才不该威胁设不设打折卡,当给个七折卡才是。”
薛宝钗哼道:“那样他会要六折卡的。”薛二叔与小朱互视一眼,齐声鼓掌。
小朱遂正式成为薛宝琴代打,一路斗猜灯谜、勉力平手。薛宝琴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雇专业人做专业事,天经地义。又不少他的报酬。”
半道上遇见仆人大叔推着毕得闲也出来看灯。老毕亦颇擅猜谜。三人斗法,旁人压根不用猜。
因欧阳敬、柳湘莲等人找到了化石群,贵州到江南又实在路途遥远,他们今年便没回来过年。仆人大叔已得侄儿的亲笔书信,心中比早两年更踏实些。
圆月如珪渐至中天,街市上行人减去许多。上海港依然忙碌,有商船节日夜行。梆子敲响三更,远远的一艘快艇收起风帆,换上船桨朝岸边划来。明晃晃的信号灯指挥他们泊入港口。
不多会子,船只系缆,水手从甲板上跳了下来。一位儒生伸长脖项。只见有位姑娘披着大斗篷、手提玻璃马灯,慢慢移步下船。儒生呼吸骤停。半晌,也慢慢的走了过去。二人迎面相见,儒生已滚落了满脸的泪。
姑娘微微一笑,径直将自己右手上的东西交给他:“帮我提着。”
儒生忙接过,有些沉。低头一看,是个竹篾编的书奁。“搁着什么?”
“自然是书。”姑娘随口道,“之前我还得帮着哄十小子,安慰段家姐姐。后来她们换船走了。这几日我没事可做,只在船上巴巴儿干耗着,看了好些书。”
儒生一愣:“段家姐姐是谁。”
“就是阮贵人,她其实姓段的。从今后用回本来面目。”
儒生压根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也点点头。二人并肩走了十几步路,儒生低低的说:“我……也并不姓穆。”
“我知道。”姑娘道,“岛上招待所里,我看到信了。回头慢慢说吧。等会儿,我得跟船老大打个招呼。”
“嗯。”
二人立在大灯下等船老大,儒生好奇瞧着书奁。姑娘说:“想看就看嘛。”
儒生稍稍迟疑,当真打开书奁。看了最上头的两本书,惊喜道:“我也在看这个!薛兄弟搁在书房长案上的。哈哈哈他也是拿个书奁装着。”说着拿起来翻看下头几本。“一模一样,完完整整的两齐套。他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你都看完了么?”
“哪有那么快。”姑娘从他手里拿书。“这个我看了。”
“我也看了!”
“这个。”
“我也看了!”
“这个。”
“这个我还没来得及看。明儿就看。今晚就看。”
“今晚不许看!”姑娘嗔道,“好容易赶上个上元节后半程,你不陪我看灯、要回去看书?”
“不不不!”儒生赶忙举手,手里还抓着两本书,“看灯、看灯!上海是不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