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不知何时收住,等宋修回过神来,他正坐在晏云归身旁,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这两日养成了这个习惯,总觉着十指间,还是一片黏腻的猩红。
他珍而重之地将榻上已不忍一睹的那双手合在掌心,极轻极轻对她道:“晏云归,我不想长生,我只想来生。”
第四日,宋修从京郊别院踏出去时,一切如常。
晏云归死时尚是戴罪之身,不宜大肆操办——是以除了宋修,无人知晓,晏云归是葬在了何处。
皇帝自晏云归死的那日,便对宋修存了杀心,但他无意间发觉,早些时候过于仰仗宋修这枚“孤棋”去摆平棋面,如今一朝想要弃之,却并非易事了。
他只能怀柔,知道宋修从别院出来后,当即遣人去请他入宫,好言好语相劝。
他甚至对宋修道,这天下分他一半也未尝不可。只是为保安心,他还是拟了一份旨意,两月后择吉日,让长公主同宋修完婚。又为宋修特开先例,准他身为驸马,却能入朝掌权——在他看来,不过区区一个女人,来日宋修大权在握,想找什么人找不到?也便这时候难过一两日罢了。
确也同他所想一般,宋修神色如常,领旨谢恩。
半个月后。
那夜皇宫的大火自四面燃起,烧了整整三日。
宋修一身白衣素服,自勤政殿步出,刀尖血迹蜿蜒而下。皇帝的人头被他随手掷在地上,他眸中半分情绪也无。
昔日的长公主,如今的庶人李嘉柔,行腰斩之刑当日,人潮将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
而在京郊,远离喧嚣之外,冬日难得的好阳光里,有一人饮酒策马,踏过落雪簌簌。
宋修不知怎的,不过一晃神间,便驱马到别院门前。自晏云归下葬那日,别院便被他亲手封了起来。
其实想来,也没几日,近到仿佛她的呼吸还留在故园里。
他在门前默立良久,还是推门而入。
入目的,满眼皆是荒芜景。
他一间间房看过去,路过书房时,脚步顿了顿。
她留下那面护心镜,他看到了,却没打算留下,在她下葬那日,拿去随她葬了——他早说过,她才是护他心脉的那面镜子。
她不在了,他的护心镜也死了。
再五日,新帝登基,裴泽绍官拜尚书,而宋修自请回边疆领军。
新帝掌权后,大力推行新政,无意中触碰了不少达官显贵的利益,朝中正是吃紧的时候,胡人自是不会放弃这个时机。
宋修自回到边疆后,不知上过多少回前线。
他原本杀□□号就远播,此回更甚——不仅用兵如神,自重返沙场后,他上战场竟再未披过甲胄。
有他这个先例,后来的话本子里便常这般写——不着甲胄,是对死最为直白的渴望。
又三年,镇国大将军宋修,死于胡人伏击。
一代名将,据闻死状极为凄惨——数十柄刀枪几乎同时贯穿他心肺,他扶剑而立,至死都望着一个方向。
无巧不成书,那地方,不是他第一回遭到伏击。
几年前,他曾被手下副将背叛,行军路线被出卖给胡人,便是在此地,他被胡人设伏,九死一生。
那正是最初,晏云归捡到奄奄一息的他的地方。
后来话本列传里,写到结尾这段,总润色得过分。毕竟那是不世出的奇才,是大周的战神。他可以死,他也应该死在战场上,但他的死,必得是轰轰烈烈。
可鲜有人知,那时他只是晃了晃神,一个念头窜过他心间——遇见晏云归,这一切是不是尚未发生过?倘若……他能不能再遇见她一回?
沙场之上,刀枪无眼,哪需要他刻意去做什么,只是这么一晃神,便够了。
谢衍自神域里醒来。
他闭了闭眼,宋修这短短二十几载的岁月在他识海里,转瞬即逝。
下一刻,他便出现在天宫观世台旁。
一众仙君见他出现,心悦诚服地向他行礼,“恭迎神君历劫归来”的声音不绝于耳,谢衍一时却并无什么心情应付。
直到司命星君奉了什么上来,冲他一拜,恭谨道:“神君。”
谢衍拿起看了一眼——是壶踏前尘。
记灵卷在他面前展开,虽是被仙力刻意处理过,画面是雾蒙蒙的一片,瞧不清卷里人的模样,声音倒是极清楚——“就说小仙斗胆,请神君共饮一杯。”
谢衍轻笑了一声,唤道:“太上老君何在?”
老君恰在当场,闻言颤巍巍上前一步,“神君有何吩咐?”
“那具女娲石,天宫想必是收上来了。”谢衍将动也未动的踏前尘随手一搁,唇边仍是浅浅笑意,掌心却倏而凝出凤凰业火的火核来,“里头曾滋生过怨气,留着怕是不妥。劳烦老君,以业火焚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