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帝国人,房间满了。”干瘦的老板隔着柜台和长矛样的女人打招呼。他用那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抹布漫不经心地擦着台面,木头柜台早已油光锃亮,灯火在上面投下暖黄的影子。女人不说话,抛出两枚铜币。褐色硬币滚上台面,骨碌碌滚动,老板一掌将它们按住,这时候才换上微笑。“还不算太晚,你要是愿意再骑五里地,可以去东边的松果旅馆碰碰运气。”
“走廊铺好,弄干点儿。再弄些吃的给我,要热的。我只喝水,干净的,不要酒。”女人又丢出几枚铜币,瘦老板凌空接住,转身招呼伙计。她朝这边来了!安妮心里发紧,低下头猛扒几口炖鱼,没吃出味道来。这时候投宿的客人陆续下到大厅用餐,长桌周围的空位已经很少,偏偏安妮正对面就有一个。安妮盯着两名佣兵之间的空位子,不敢把视线抬得太高,担心随时会撞上那双怕人的眼睛。她祈祷这群拿人钱财的家伙除了喝酒和耍钱,能真正做出点保护他们的事来。安妮刚默念完“圣洁的苏伊斯”,女人黑色的身影就停在了视野里。她的斗篷还在滴水,皮甲上的水珠闪闪发亮,腰间短剑的银色护手在一片墨色中格外显眼。安妮艰难地咽下鱼肉,人遇到坏天气,肚子又饿的时候心情都不会好,她刚才应该祈祷这人心情不错才对。
“这里也满了,帝国人。”仗义出手的好汉叫做谢瑞,是个谢顶的老佣兵。他把凳子旁的小圆盾拿起来,盖在空位上,抬头望着帝国人,毫不畏惧。安妮虽然不敢往上看,但她知道帝国人也在看着他。空气跟浓汤一起,慢慢结上一层干硬的膜,寒意袭上安妮的颈背,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对于安妮来说,刀剑乱舞,血肉横飞的场面只存在于嬷嬷的壁炉故事里。她心里怕极了,脑子偏偏不争气地想象出帝国人抽出短剑,捅到谢瑞肚子里,鲜血哗地流出来,白花花的肠子滚落在地板上的样子。那可太吓人了,这群该死的笨佣兵,距离这么近,伤到小姐怎么办?
安妮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帝国人的手。只要她拔剑,就立刻保护小姐逃跑,安妮拿定了主意。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慢过,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就在逃走的冲动突破理智防线的最后一刻,帝国人甩甩斗篷,留下一串雨水,大步离开。安妮大松一口气,终于有胆量抬起视线。沿路的奥维利亚人纷纷效仿谢瑞,帝国人毫不迟疑,走到大厅空位最多的桌子旁坐下。那张桌子挤在最角落,有一半被楼梯的阴影挡住,天花板破了,雨水顺着缝隙滴落,老板用只黑乎乎的大木桶在旁边接着。
那是潦倒的农夫,贫弱的妇孺才会去坐的地方。如果是伊万先生,一定会觉得屈辱,不,就算是安妮自己,也不愿意坐那张桌子。但安妮看不出帝国人的情绪。她麻利地解下斗篷放在长凳上,桌上其余的人视她有如虎豹,不约而同地挤在一起。帝国人六尺范围内一个人影都没有。
“帝国人,带着武器的,真叫人不安呐。”托马吞下一大口啤酒,黑胡子上沾了白沫。他粗短的手指敲击着油腻的桌面,焦虑透过长桌传递开,佣兵们都在看着他。“得先熬过眼下这一晚。一会儿我要再挑三个值夜的人,晚上都别睡死,给我看好那个帝国人。”
“我听说,帝国人最喜欢用残忍的手段折磨人。尤其是像你这种单纯无知的奥维利亚小女孩,他们最喜欢活活剖开你们的肚子,看你们捂着肠子尖叫的样子。”班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捏着嗓子说这种恐怖的故事。安妮吓得叫出声,狠狠剜他一眼。那满头歪脑筋的混蛋大概以为这是什么情趣,反而乐呵呵地笑,露出断了半截的犬齿。
帝国人都那么凶残吗?吹灭油灯的前一刻,安妮还是忍不住问了小姐。“如果奥维利亚有坏人,那么帝国就会有好人。”小姐这么回答。奥维利亚当然有坏人了,比如那个班,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那个背剑的女人,她会是好人吗?安妮在夜里睁着眼睛,心脏跳得砰砰响。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像是野兽鬼祟的步伐。熄了灯的室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稻草的霉味因此变得异常清晰。那个替她们守门的佣兵不知道还醒着没有,她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他哼那首下流小调了。那家伙喝了太多酒,应该说这旅馆里的每个人都醉醺醺的。喝醉的男人靠不住,况且安妮可不是笨蛋。晚饭后伊万跟小姐说得很明白,这个旅馆不仅又脏又破,还很不安全。有人在监视他们,他们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想要干什么。“所有带着武器的人都可能图谋不轨。”伊万的脸僵硬得像一面盾牌,在黑夜中浮现出来。安妮在床上缩成一团,辗转反侧,说什么也不可能睡得着。她想知道小姐睡着了没有,如果她也醒着,她们就可以说说话。紧张的时候说说话,就不会那么害怕了。可一想到明天要在雨里赶路,还是跨骑,安妮又不忍心打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