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高的黑铁大门在克莉斯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门外是苍白的石砖隧道,寒气森森,结满了白霜。诺拉的哀嚎从不远的拐角处传来。克莉斯快步赶过去,迎面撞见捂着胸口痛呼的学士。她现在可算不上体面,棉袍扯破老大一条口子,爱若珍宝的背包不见踪影,饱满的额头上汗珠密布,几缕亚麻短发垂下来,左摇右晃。好在身上没见着血迹,嚎得还挺有劲儿。克莉斯稍稍宽心,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扔到身后。浑身蓝光乱闪的半透明武士无声显现,克莉斯举起剑,打算堂堂正正与之交锋。蓝武士看到她,立时顿住,忽然双腿并拢,站得笔直,把长刀往肩膀上一拍。空气起了涟漪,武士周围的景象如水波般扭曲,紧接着啪滋一声,壮硕的巨人凭空消失,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个人。
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脱离危险的两人找到诺拉在激战中遗失的背包。秘法的天才将被拦腰切开的牛皮包捂在怀里,晶莹的泪光在她眼里转来转去,克莉斯撇开视线,女人一流泪,她就容易心软。这该死的毛病怎么着也改不了。诺拉可不是没事爱抹眼泪扮深情的贵族小姐,包里面都是她的宝贝,不知道有多少独力研制的孤本毁在蓝武士一刀之下。
“东西毁了,还能再造。”刚说完,就发现这话有些不痛不痒,克莉斯只好补上一句。“脑子没受伤,总能发现更多。”
诺拉不想说话,抱着她的破包一个劲儿往回走。克莉斯在后面跟着她。老实说她有些庆幸是这样的结局,若是秘法道具还在,诺拉一定会坚持要深入迷宫般的地下深处。那下面还藏着什么东西,克莉斯不想去猜,她的心里只有抗拒。
两个人回到地面,刚出地下室,就碰到了带队巡逻的盖伦。他还穿着那身银钢甲,火把的光舔着他的脸,上面的笑容不无挑衅。“怎么了,伟大的帝国尉长。是撞见地下的大老鼠了,还是踩到了自己的披风?”克莉斯冷眼看他,下意识抹了抹脸上的血迹。手掌的茧子擦过脸皮,粘稠的血迹还在,下面那道伤痕却不翼而飞。克莉斯大惊,幸好夜色够黑,诺拉忙着伤心欲绝,盖伦又是个标准的奥维利亚蠢货,瞧不出她表情的微弱变化。
完全没有道理,不合逻辑。支开其他人之后,克莉斯仔细检查了她的剑。苍穹蓝光幽幽,如镜的剑身倒映出克莉斯金色的眼睛,她的眼里满是迷茫。苍穹较之前并无不同,那些神秘的纹章和她脸上的伤痕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血迹不是假的,她的铜管□□也只剩下一枚。这不可能只是一场梦,或许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不得已,克莉斯向莉莉安娜透露了黑岩堡地下有一个庞大迷宫的事实。然而第二天白天,盖伦带队下去之后,不到半个钟头就出来了,声称栈道下塌方的小房间外面只有一个简单的回廊,首尾相连。震惊之下克莉斯再次进入地下,盖伦所言不虚,然而这一连串变化反倒令谜团只增不减。诺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说是为大公制药,连克莉斯也不见,智慧神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解除谜团的方法唯有亲身验证它。度过忙乱与困惑不已的两天之后,克莉斯独自站在卧房窗前。她换回常穿的军官制服,手里捏着自己的匕首。时值傍晚,天际一片火红,云朵犹如火烧。她的指尖也被染得通红,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滴落在苍白的窗台上,像是一滴滴封蜡。克莉斯目不转睛望着割破的手指,匕首切开皮肉的时候疼痛很明显,全无异常。
“长官。”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是副官米娜的声音。克莉斯按下忐忑,让她进来。“埃顿大公醒了。”克莉斯转过身望向她,手背在背后。米娜比克莉斯大上好几岁,三十出头,留着棕红的齐耳短发。她腰背笔直,穿着特别尉队的漆黑钢甲,声音跟她的外形一样稳健。
“诺拉学士的药剂灌下去之后立刻醒了。我赶过来的路上,大公夫人恐怕已经到了他的卧房。”克莉斯点点头,留下来也是夜长梦多,早一天启程离开未尝不是好事。“我马上过去。”她回答。米娜冲她微微欠身,退了出去。木门轻响,房内只剩下克莉斯一人。她再低头去看的时候,手上的血迹近乎干涸,片刻之前的伤痕说什么也找不到了。克莉斯目瞪口呆,她望着自己的手,像是望着从地下钻出来的苍白怪兽。良久之后她终于抬起头,把匕首插回腰侧。谁也不能告诉,克莉斯做出决定。秘密这种东西就像水壶上的破洞,一旦有了第一个,再来上几个也无关紧要,她可不想被秘法学会那群老怪物给盯上。
夕阳将昏暗的房间照得如同结满了老旧的血斑,高窗在地板上投下瘦长的影子。大公的四柱大床旁设下几把雕饰华丽的座椅,尊贵的客人坐在椅子上,各怀心事。仆人们贴墙站了一排,垂着手随时听候差遣。奥维利亚大公,埃顿·艾诺倚床而坐。他是个棕发棕眼的中年男人,尽管一整个冬季都昏昏沉沉,尽职的侍从还是把他的山羊胡保养得很好。实话说,那就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还算有生气的地方了。如山崩塌的疾病夺走了他的体重,他身上那件蓝绸睡袍多半是重病前置下的,现在只能算是挂在身上。大公没剩下多少肉,骨架独立支撑着宽大的袍子,显得尤为虚弱。无名指上的绿宝石戒指也松松垮垮的,全靠突出的指节挡住才没有掉落。他双手互握,冲克莉斯勉力笑笑,残阳映红他苍白的嘴唇,十足的病态。
“再次感谢特使的莅临,以及你们带来的莫大帮助。奥维利亚将永远铭记贵国的友谊。”埃顿的声音轻如羽毛,一阵晚风也能吹散。克莉斯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她并不比诺拉更钟意这类外交辞令。至于真正的特使诺拉学士本人,正阖眼坐在克莉斯左侧的椅子上。也许她真是忙了两天,过度的体力与脑力的损耗让她的脸也有些病态的白皙,眼睛底下青色的阴影十分显眼。克莉斯有些感动,如果她没有做出接下来那番自作主张的发言的话。
“我是个学士,一个真正的秘法师,以探求世界真相为己任的人,不是什么特使,如果你还没有睡成痴呆的话,应该很明白。”诺拉掀开眼帘,湛蓝的眼内古井无波。“我也不想浪费时间、精力,还有我宝贵的脑力和你玩什么政治对谈的游戏。我把话说清楚,我很忙,有很多事——对整个大陆来说很重要的事——要回双子塔处理。我这次来,要带你的一个孩子跟我回洛德赛复命。异国游学,帝国人质,一次不一定有结果的政治事件,随便你怎么理解都可以。总之我要挑一个人,我和克莉斯——就是我旁边这个瘦高个——要挑出一个人,明天就要,定下来我们马上启程。你也就免了在这里心惊肉跳,装模作样地表达你的热情友好的麻烦了。”
诺拉掏出一个木匣子,她在学士袍的大袖子内侧缝了好几个口袋,总是塞满了各种玩意儿。她单手托着盒子,没有要打开的意思。侍从机灵,连忙过来双手接住。那是一个紫楠木匣子,四周雕刻着镀金的披甲战狮。匣子的搭扣被打成狮头模样,栩栩如生的金狮子正咬住金属边缘。侍从将木匣呈给大公,大公掀开搭扣,周围的密封纹章一阵闪烁,余烬般掉落。
埃顿大公表情凝重,克莉斯的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想给诺拉的大脑门儿来上一巴掌,就像拍蚊子一样,把她拍到墙上贴起来。虽说两人既是朋友,又是临时同僚,但克莉斯的惊讶程度其实和房里的其他人不相上下。即日启程的计划?听都没听过!克莉斯轻咳一声,赶紧补充。“打点行装的时间必定会预留出来,护送由我方全权负责。绯娜公主已在夏宫打点好一切,仆役与管家随时听候差遣。不过考虑到公主和王子都是千金之躯,也有惯用的侍从,带上一两个人倒是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