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西娅亲自爬上瞭望台。“跟白内障一样,对不。”艾迪靠在瞭望台边上,大擤鼻涕,粗糙的手指把瞭望台的木围栏刮出声响。“前面可是鲨齿湾,我能嗅出她的味道。你听,无数舰船的甲板在□□。”艾迪说着,仰起脸张大鼻孔。艾莉西娅瞥了他乱糟糟的鼻毛一眼,取笑道:“难怪我们会驶进坟堆里,都是因为瞭望手用鼻孔张望!”艾迪闻言把鼻孔张得更大,伸进小指大挖特挖。“咱们能抢下这艘船,全靠这对鼻孔。头儿,别忘了,你许下的爵位美女,咱可不想到冥河里享受哩。”艾迪低头端详他的鼻屎,平时挂在脸上的无赖笑容也在浓雾的侵蚀下消失不见。艾莉西娅趁自己叹气之前翻出瞭望台,她往下爬了一段,趁身体被主帆挡起来的机会,抱住桅杆深深叹息。
不像你呀,艾莉西娅,振作起来,船上这一百多号人,还都指望你呢。她想空出手来拍自己的脸,但不能够,环抱桅杆的手臂反而圈得更紧。艾莉西娅把脸贴到桅杆上,这样的话,脸上的水痕就有了合理的解释。艾莉西娅的叹息声在海风中颤抖,风帆懒洋洋地抖动着,本应日行千里的战舰像个重病的逃兵,慢吞吞地往前挪。事实上,他们真的是逃兵。过去的一周里,诸神一定没时间看顾可怜的艾莉西娅,要不是被“海狼”号和“幸运王子”号撵在屁股后头三天两夜,他们也不至于慌不择路,一头撞进凶险的鲨齿湾。詹妮一如既往地对前途忧心忡忡,都怪那些荒唐的图鲁族传说,说什么鲨齿湾海底是怨灵的居所,暗礁就是它们的手脚,代替怨灵们将舰船拉入海底。切,就算真有仇怨,也是黑皮肤的图鲁人的过错,跟帝国人有什么瓜葛。“红鹰”号可是火红的幸运之舰,一定会逢凶化吉的。那艘以速度见长的“海浪”不就被甩丢了吗?
就这样说,就这样说。艾莉西娅贴住桅杆往下溜。眼下应该说些鼓舞士气的话,好听的话,而不是真相和软弱的抱怨。再一次地,艾莉西娅拼命打起精神。连日来的噩梦带来糟糕的睡眠,每一个夜里,满身油彩的图鲁人一定会找到她。他们有时候将图鲁勇士惯用的青铜短矛递给艾莉西娅,有时候又将她当作野猪,撵在后面朝她丢石头。无论在哪一个梦里,雷蒙都是最倒霉的那一个。他有时候浑身是血,有时候被切断了手脚。最要命的是,不管是哪一个他,始终睁大那双霍克式的眼睛,用她熟悉的洛德赛口音苦苦哀求“救救我——”
不行,艾莉西娅,不是想那个时候,别去想他!瞅瞅这大雾,看看眼前的情形!艾莉西娅咬了舌尖一口,极目远眺。传说中,鲨齿湾的海面上时常飘荡着幽灵船。有的船甚至打出求救的红色旗帜,诱骗路过的船只靠近,再由海底的怨灵们出手,一网打尽。一片白茫茫之中,就算是幽灵船黑色的影子也能带给人些许安慰。噩梦总有结束的一天,起码我们在往北航行,鲨齿湾不过是最后一道险关,换个思路想,“红鹰”号是灵活的双桅横帆船,追击而来的“幸运王子”则是速度更快,吃水也更深的三桅帆船。那些“红鹰”得以侥幸避开的暗礁极有可能让“幸运王子”成为十足的倒霉蛋儿。嘿,就这么说,艾莉西娅可不能教一心指望她的家伙们失望。
艾莉西娅麻利地滑到甲板上。詹妮赤着脚,将裤腿挽起至膝盖,指挥水手们把橡木桶搬来搬去。可怜的乡下老女人,已经急得团团转了,自己却浑然不觉。见到艾莉西娅下来,詹妮立刻走过来,直到距离两码的时候,艾莉西娅才看清她嘴上因为缺乏饮水和焦虑生出的一长串的水泡。
“让洛斯学士帮你看看,都肿成香肠了。回头让水兵们看到,还以为他们的尉长偷吃呢。”“你现在才是十二尉队的尉长。”老女人,一开口就不讨人喜欢。艾莉西娅清楚她要说什么,索性关上耳朵。“真该死,我是哪根脑筋被鱼啃了,才会答应你抢艘船北上?我们这二百人到底有什么用处,最后不过拖累大家,都要跟你上绞刑架。”天呐,艾莉西娅究竟倒了什么霉,才会遇到这种死脑筋,看不清局势的泥腿子指挥官?她的脑子里,该不会只有一片茫茫大雾吧。艾莉西娅一把扯过老女人,捂住她的香肠嘴。“你快闭嘴吧。什么绞刑架,被士兵听去了哗变怎么办?行军打仗,最重要的士气,士气,懂吗!”
“屎气?他们是为了救你——不对,打算久你的是我,他们只是挺了我的话,救出了洛斯学士。打火儿愿意相信你的鬼话,你还嚷嚷什么屎气?”见鬼,她说得对,噢,她昨晚吃了多少洋葱,快把艾莉西娅熏昏过去。艾莉西娅收回手,把手心的濡湿蹭在裤子上。“你说的有些道理。就算他们哗变,也没地儿可去,抢下船回去投诚嘛——很不幸,十二尉队现在被其他尉长视为艾莉西娅的势力,他们之间的烂账已经够多,只怕现在还没得出结果,到底谁能接管雷蒙的堡垒。”没错,一定是这样,否则的话,追击的战舰岂止两艘?艾莉西娅晃动因焦虑而僵硬的肩膀,再次跟迟钝的老女人解释。“他们不会欢迎已故军团长的亲妹妹的,我会接管雷蒙的烂泥堡和他的旗帜,这是他们最不想要看到的。”当然还有他被刺身亡的仇怨。留下就得替雷蒙报仇,威尔作证,艾莉西娅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哪有工夫跟雷蒙的笨蛋尉队长们纠缠。
“你分析得很有条理,坦白说,跟你本人完全不搭。不过我想穆雷女士并不在意。”洛斯学士走起路来像个移动的风箱。以他的身材,正合适在甲板上滚来滚去,如果不在甲板上滚来滚去,至少也会在进船舱时滚下楼梯。事实上,起航以来,艾莉西娅每天都盼望着那个时刻,好尽情的嘲笑这个老胖子一番,疏解心中郁结。可洛斯学士的小脚搬运起他那身肥肉来,却出乎意料地稳当,直到现在,也没能让艾莉西娅如愿。“你又在搞什么鬼东西?”老胖子主动跑到甲板上,准不会有好事。总而言之,艾莉西娅先把面孔板起来。可不能在同伴们面前失了威严,让他们觉得艾莉西娅船长会被一个屁股需要两个马桶来接的肥猪摆布。“‘红鹰’号现在是艾莉西娅的地盘儿,瞧见那旗,还有风帆上的燃鹰了没有。”艾莉西娅手指天空。好吧,现下连洛斯学士脖子上的褶子都瞧不清,风帆上的燃鹰?看上去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让人疑心它们不曾存在过。
“总,总之,我的甲板就是我的王国!”
“哎呀呀,又有哪一个王国,不需要秘法师呢?拒绝秘法的那些,最后都死掉啦,亡国啦,成了狮椅下的垫脚石啦。”洛斯学士咕噜噜地滚过来。不对,滚过来的不是他,他拖着车,不是他拖着车,是他身后的学徒为他拖着什么东西。那东西有轮子,听上去一定在甲板上留下了划痕。
噢,该死,还有那熟悉的金属的吱呀声。艾莉西娅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她和詹妮交换眼神,乡下女人把她的细麻花辫甩得飞起,验证了艾莉西娅心中的不安。
“你又要搞什么名堂?当初我们满帆行驶的时候,你拍着胸脯保证接下来一周都是大晴天,现在你倒给我说说看,你哪只眼睛看到太阳的影子了。如果有的话,麻烦你把它抠下来,好好擦干净。”
“哎哟,海上的天气,就像女人的心情,是时刻变化的嘛——”洛斯学士喘着粗气,摇晃屁股挪到艾莉西娅面前。他闻起来比十个詹妮还要臭,事实上,船舱里分配给他的那间独立卧室臭得像猪圈,隔着门也能闻到一股子骚臭味。在那味道的衬托下,学士大人的呼噜声倒像满足的猫咪一样令人欣慰了。“海上的天气时刻变化,你的臭气却一如既往。”艾莉西娅捏起鼻子。洛斯学士干脆装瞎,他转过身,挥舞他肥胖的小短手,吆喝学徒们:“手脚麻利点儿,艾莉西娅大人等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