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长成了血肉之躯。岩石在脚下蠕动,暗河是一条颀长扭曲的巨大血管,踩上去的时候,里面的水流灼热。跳动的脉管强而有力,将克莉斯穿了长靴的脚从湿滑的血管壁上抖落。蛛母倒挂在墙壁上,转动小脑袋,八只眼睛一齐看向克莉斯,动了动它包裹在白茧里的爪子,继续它的美梦。蛛母没有要攻击克莉斯的意思,事实上,拳头大小的鬼腹蜘蛛铺满通往地心的隧道,克莉斯每踏出一步,毛茸茸的小蜘蛛们全都自行让开;骸骨扛着锈刀与她擦肩而过,揭开自己的头盖骨,张开下颌跟她打招呼。在它们眼里,我跟他们一样,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是他们的一部分,我们一样来自主神,来自它的血肉深处——倘若它真的有血有肉的话。
不对,它叫玛维斯,是个女神。她叫玛维斯,是位女神。克莉斯闭上眼睛,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无光无风的地心深处,凡人的眼睛其实没有必要。呼吸,心跳,阳光下重要的一切全都无关紧要,但克莉斯不愿放弃。这些是我身而为人的证据,至少曾经,我的一部分是人。她摸向胸前,贝拉的吊坠静躺在胸间,跟皮肤一样温热。
她叫玛维斯,万物都有名字,她必须也有一个名字。克莉斯告诉自己。她沿着搏动的黑红脉管,走向地心最深处,万物生长出来的地方。她不愿飞行,一步又一步,像个人一样,愚蠢又迟钝地靠近星球崎岖灼热的内核探索。数不清的骨骸,包裹在赤色浆液中的,半死不活的尸骨睁开明黄的眼睛,目送她走来又离去。蜘蛛骑手蒙着眼睛,在一长条肋骨样的钟乳石间穿梭。他们相互切磋,手中的青铜刀迸出一朵又一朵暗金的火花。骸骨将军们被包裹在琥珀色的半透明肉膜中,离地足有百尺高,每一颗囊膜旁,均插有一杆骨旗。克莉斯匆匆望过一眼,即便没有一丝光,她蕴含神力的眼睛仍能看得清楚。噢,不,我想我认得其中的几个。
克莉斯收回视线。浸泡在金色液体里的骸骨将军忽然间醒了过来,正好是她最熟悉的那一个。克莉斯赶紧离开,避免将她彻底吵醒。
我必须得成功不可,为了贝拉能够自由地活下去。克莉斯继续前进,高耸的温热洞穴渐渐变得狭窄低矮,最低的地方,她匍匐而行,而最狭窄处,只能勉强侧身挤过。她独自行走,直到所有的蜘蛛,骨骸,活死人全都消失不见,白发被不断滴落的温热液体弄得湿哒哒,她终于到达了一切开始的地方。挤过最后一个跳动的窄仄血肉墙壁,克莉斯来到地心的尽头。地表的温度太过灼热,踏上的第一脚,就令克莉斯那双来自帝国工匠之手的牛皮靴融化。
“真是恶心。”克莉斯抬头打量。地心深处是个五十来尺高的心脏型洞穴,深红的墙壁满是黏液和水珠,一下接一下地蠕动着。洞穴的中心,一颗桃子样的肉瘤倒插进地面,和融化皮靴的灼热地表长在了一起。里面包裹着某样东西,某样庞大而神秘的东西藏于其中,克莉斯有种感觉,即便只是将它戳出一个小窟窿,涌出的力量都会将自己撕裂。
“我要是你,就收起那种自取灭亡的想法!”猫头鹰的声音冒出来,尔后是它生满羽毛的圆脑袋。克莉斯只瞥了肩膀上的鸟头一眼,注意力立刻回到地面长出的肉瘤上。“你太久没出现,我还以为贝拉的吻要了你的鸟命。”“噢——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她的确让我不舒服。我这样纯粹的神,骄傲的神,不需要她那些黏糊糊,软绵绵,罗里吧嗦的玩意儿!”猫头鹰挣扎着要从克莉斯的肩膀里爬出来,但地核内肆虐的秘法风暴——或者说神力——令它无功而返。只是挤出右翼,便耗尽了它的力气。猫头鹰垂头丧气,趴在克莉斯肩膀上,翅膀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看起来,‘纯粹的’,‘骄傲的’神,还不如我这个半吊子。”听克莉斯取笑自己,猫头鹰强打起精神,拿猛禽凶狠的黄眼睛狠狠瞪她。“我只是,我只是,在你体内蛰伏了太久,一时不适应这股风暴而已,咕!”“哦,那你最好立刻适应。”克莉斯深吸一口气——即便她的肺已经停止了运作——走向搏动的肉瘤。猫头鹰大惊失色,挥动仅剩右翼疯狂拍打。它紧张得过了头,羽尖拂过肉瘤,那东西似乎也吃了一惊,陡然间沉寂下来。克莉斯与猫头鹰对视,一时间谁也不能动弹。
“是你干的。等下我要亲自向她汇报。”
“她?可笑,咕。真神没有性别,没有姓名,要我跟你说上多少次,你才能用你那被俗世染污的小小脑仁想明白?”猫头鹰的鸟嘴一张一翕,正要开始它的长篇大论,肉瘤忽然发疯似的跳动,连它表面的水珠也被震飞。说不清来由的温水濡湿克莉斯与猫头鹰的头脸,克莉斯抹了一把,那东西有点粘稠,但没有味道。
“我想,你惹火她了。”话音未落,地面突然抖动起来,起伏有如波浪。克莉斯尝试了好几次,翻滚的地面根本无法落脚,她只得放弃部分人的形态,腾空飞起。这实在是个糟糕的决定,秘法风暴在小小的地心掀起看不见的惊涛骇浪,克莉斯刚刚脱离地面,便被立刻卷走。一同倒霉的还有她肩膀上的夜神猫头鹰,它发出枭鸟的叫声,跟克莉斯一起,被狠狠甩在潮热的软墙上。“该史,该史,你这个笨蛋,咕。快,快用那个……”风暴将猫头鹰的羽毛吹得乱飞,推倒它的头,看样子存心要拧断它的脖子。事实上,克莉斯自己也被巨大的压力推得睁不开眼睛。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水波一般抖动,即便有心回应,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要她别将我的吊坠夺去。克莉斯默默祈祷,但不知向谁。也许该对我自己祷告。她伸出手,艰难地触碰猫头鹰伸出来的翅膀。两位神祇相触的瞬间,光从中生了出来,它立刻凝固为天空上的圆球模样,飘向地穴上空,肆虐的秘法风暴奇迹般地平息下来。风变得稳定而有力,蠕动的地面有如被母亲抚慰的孩子。一切都安静下来,时间用它自己的语言,低声诉说,暗影沿着地面与墙壁的缝隙生长,它尖细的手指触碰到地心的肉瘤,彻底惹恼了它。
肉瘤猛地收缩,爆发出一声巨大的,令人心跳停止的搏动声,而后自顶端绽开。眨眼的功夫,它顶端的裂隙便由针尖大小,扩散到整个瘤子。那东西由内部翻卷,展开像一朵开放得过了头的花,从克莉斯所在的空中俯瞰,正是完美的圆形。“真让人不舒服。”克莉斯抱怨。看那深红的圆上的暗斑,跟月亮上的一模一样。肉瘤知悉克莉斯的想法,愤怒地尖叫,光与暗的神同时闭上眼睛,克莉斯更加幸运,她拥有一双人的手臂,得以捂住耳朵。
“你不该招惹它,这是在玩火!咕,快,把我的耳朵也捂起来!”克莉斯瞥了肩膀上毛茸茸的鸟头一眼,冷漠拒绝。“猫头鹰用脸也能‘听见’声音,别白费力气了。趁早变成块牛屎,还来得及。”猫头鹰转过它的圆脑袋,用大而圆的黄眼睛瞪她。“咕,令鹰生气,咕。你明知道我跟你一样被禁锢,施展不出更多神力。”
肉瘤用又长又放肆的尖笑回答它。它蠕动起来,毫无征兆地,有如第一个人的诞生,圆盘的中心伸出一双苍白的手臂,然后是她整个上半身,圆润的肩膀,修长的脖颈,银白的长发,以及一双金色的,生有竖瞳的眼睛。暗神毫无形象地张开鸟嘴,任由舌头露在外面。
“首次见面,主神玛维斯。”克莉斯摸向肩头。她本已做好丢脸的打算,但苍穹积极地回应她,自行弹出剑鞘,将剑柄送入她手中。克莉斯双手执剑,斜置于身前,垂下剑尖。玛维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忙着打量自己的身体。她的下半截仍与肉瘤相连,说不定,整个肉瘤就是她的下半身。她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好奇,就像涉世未深的婴儿,克莉斯想。可惜主神的懵懂仅止于短暂的几眼,她立刻抬起头,长发残存的汁液在她抬头的瞬间蒸发成灰白的水汽,她的发丝顿时变得光洁顺滑,散发出丝绸般的光辉,柔顺地披散下去,垂过后腰。
“有意思。”她也许是想笑,但并不熟悉人类的表情和面庞,反倒摆出个令人寻味的奇怪的表情。“你,还有你,”她指向克莉斯,然后是猫头鹰,“不会以为用那根小小牙签,就能将我打败吧。”
“我不——”
“事情并非您想的那样。”克莉斯腾出一只手,捂住猫头鹰的嘴。“我们只是想要劝说您,停止无意义的杀戮游戏。悲剧本可以完全避免,您能够成为受人敬爱的创造之神,而非专司毁灭,令人恐惧的破坏神。”
“哈,‘受人敬爱’。虫豸的敬爱,要来有何益处?你与人类厮混太久,失去了应有的智慧。我所创造的世界,从来不是他们在卷轴上描绘的样子。万物本就相食而生,脱离囚禁,折磨,杀戮,人类一天也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