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相食而生,但你是为了取乐屠戮。”
“那又如何?人类畅饮狂欢,以牛羊的血肉,葡萄的子嗣取乐。他们屠戮树木,夺取森林与原野的生命,建造巨大的建筑供自己玩乐。你牙牙学语之时,便已赤足在草堤上奔跑。你践踏青草,屠杀甲虫,蚯蚓,蛤蜊与河鲈,回过头却对你的养母说,‘我好开心’。”
“唔……是这么个道理,咕。”猫头鹰挣开钳制,克莉斯垂下手,重新握住剑柄。这一次,苍穹没有热烈回应她,它跟主人一样沉默。
“你心里其实清楚,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就算你解除她的轮回,将行走的活尸全都塞回去,保护她活过一世,又能如何呢?她最终不过化作灰烬,那些记得她,记得你,记得你和她事情的人,最后也都一样。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从这个种族诞生之日起,从来都没有过意义,他们只是害怕知道这一点,没有面对的勇气罢了。来吧,离开那些无所谓的东西,回到我这里来。”
玛维斯伸出右手。她的胳膊看上去与寻常人无异。克莉斯无法拒绝,只得扇动翅膀飞向她。苍穹握在她手里,血槽中蔚蓝的光芒依旧,其余部分只是冰冷的死铁。玛维斯握住克莉斯的肩膀,猫头鹰闭上眼睛,打算享受与主神重新融为一体的时刻。只有克莉斯,心怀叛逆。她将剑竖起,剑锋抵住玛维斯的脖子。
主神再次笑了。她明显掌握了现在的身体和人族的习惯,笑起来像个狂妄的女人。“你与人族纠缠日久,果真丧失了智慧。”克莉斯不回答,全力压下剑锋。苍穹好像切入厚达数十尺的皮革之中,被牢牢咬住,克莉斯想要拔剑再试,已不能够。
“我早就警告过你,咕,现在放弃,还来得及!”猫头鹰瞪大眼睛,瞳孔因痛苦而变形。深陷进玛维斯脖子中的苍穹嘶嘶地冒出白烟,克莉斯的灵魂承受着同样的煎熬。幻境前所未有地真,事实上,它们全都是真实的。我触摸过她冰冷的鼻息,无数次,无论尝试什么法子,都不能将我永恒的生命分享给她。她看起来那么地娇弱,仿佛初生的蒲公英。我不能将她永远捧在掌心,冰雪消融,蒲公英再次破土的时候,不论看上去多么相像,始终都不再是她了。我所有的挣扎,真的是为了她的幸福吗?她真的需要我这样做吗?
猫头鹰“咕”了一声,想要回答,却被主神彻底吞进了肚里。克莉斯茫然地挥动她的命运之剑。剑柄有如冰雪,开始在她的掌间融化,镜样的剑身倒映出克莉斯的模样。她的腿脚业被玛维斯的身体吞噬,红色的脉管自主神体内伸出,缠绕住克莉斯,要将她拉进没有光,没有暗,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永恒之地。
“我不了解你,我也并不真的了解我自己。”克莉斯用力斩下巨剑,苍穹的剑身全融化了,剑柄尽头,升腾的白汽勉强凝结成剑身的形状,玛维斯哈哈大笑。“你妄图用你自己的牙齿,来战胜我!”
蠢货,早就跟你说过,行不通的,咕。猫头鹰在心底埋怨。克莉斯低下头,她的腰腹也不见了,肋骨被赤色的藤蔓缠绕住,皮肤的感觉正飞快地远离她。“你的神力远比我的强大。”克莉斯仰望玛维斯,主神显得很得意。“你了解我所有的事,那些关于神的事。但是神……”克莉斯的身体往下滑了一大截,她试图挣扎,却已失去和腿脚的联系。红色的血浆淹没她的胸口,伊莎贝拉的吊坠漂浮在上面,神的身体,不屑于接受凡人之物。
“不得不承认,关于人,你说对了一大半。你有时候为他们而哭,有时候为他们而笑,然后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觉得不值得。”克莉斯伸出手,用最后的意识握住贝拉的吊坠。“我想你从来不知道的是,关于一个人,在天上看她永远也得不到真相。你必须足够接近,与她共享她的生命,也把你的与她分享,才能品尝一口,生命之河的真正滋味。”
克莉斯递出吊坠,自己的手肘率先被赤潮融化。她用嘴叼住,衔着俗世的最后一点味道,扎向主神。玛维斯愤怒尖叫,小小的,脆弱的人的感受和思念,在主神体内翻腾。玛维斯用神的力量挤压它,试图消融它,瓦解它。克莉斯的意识附着在那小小的金属壳上,随之旋转,被挤压,被烧灼。她在同一时间看到许多画面,幸运的是,没有一个不是来自于克莉斯·沐恩的。她看见母亲和她的庄园,看见她带领自己进入密道后的药剂室,手把手教导自己如何掩饰外族人的身份。她也看见艾莉西娅,看见索菲娅,看见弥兰达。她们并排站在一片陡峭的,赤红色的海崖上,越过翻滚的灰色海浪与白色泡沫,眺望对岸的克莉斯,表情或深情或坦然,有的则在迷恋与羞愧间挣扎。
其余的全是关于贝拉的。克莉斯与她相遇不过年许,却在这短短的几百天里,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改变了彼此的人生。克莉斯看见自己吻了她。也看见当初那个柔弱娇嫩,不谙世事的奥维利亚少女,执意握住冷漠的自己,躲在背后张望的模样。
克莉斯叹息。胸口涌出的暖意推开神力的手。
是她改变了我,而我也改变了她。即便最后我们都将化作尘埃,唯有这一点,不能改变,就算是神,也不可以。
克莉斯的意识紧贴住贝拉的吊坠,关于她的所有回忆全都寄托其中,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亮。玛维斯的侵蚀越来越深入,克莉斯意识模糊,感觉不到太多痛苦,主神却在遥远的虚无中痛苦尖叫。我战胜了她吗?克莉斯想要再看一眼,但已不能够。那些属于贝拉的,明亮的图景也在慢慢失色,变黑,变黯淡。克莉斯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永远地睡过去。这就是生命的终结吗?除了接受,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贝拉从前也是这么死去的,就像现在的我。这就是神,强大,永恒,完美的神,永远都不可能理解的,生而为人,短暂又狭隘的生命吧。那些痛苦和欢愉明明转瞬即逝,却是我们唯一曾经拥有过的。
我尽力了。克莉斯微笑,随着玛维斯翻卷咆哮的神力,沉入地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