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木雕的骰子,比指甲盖大不到哪里去,材质、雕工都乏善可陈,点画的朱砂也褪色了,分明是件旧物。
谢安歌二十一岁就束冠出家,她严守清规戒律,连酒水都少饮,更不会沾染赌博恶习,却在身上藏了一颗骰子,一藏就是二十六年。
过去二十六年里,陆无归做梦都想从她手里拿回这颗骰子,就像是去年那场武林大会上,他拿千两银子开盘押注,只为从她手里赢回此物,可她说了句“一文不值”,就轻飘飘地打碎了他的盘算。
既然一文不值,怎么会随身携带了许多年呢?
陆无归将骰子攥在手里,回头看向躺在榻上的谢安歌,凭他的本领,趁人不备将她带下山去并非难事,可她说了“一笔勾销”,连这枚骰子都交了出来,那就是磐石心已定,他就算有移山填海之能,也休想让她改变主意。
呆立半晌,陆无归终是孤身走了出去。
骰子碎成齑粉,一颗干瘪的红豆子窝在他掌心里。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注)
想来她是不知,否则这颗红豆子怎会历经多年又回到他手中呢?
二十六年前,陆无归将这颗红豆子藏入空心木块里,又把木块雕成骰子,点上六面朱砂,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终于在玉羊山外五里亭追上了谢安歌。
“小道姑,我再与你打一个赌,这次定不会输给你了!”
说来引人发笑,赌术精湛的缩头乌龟竟会接连败给一个望舒门女弟子,麻将、牌九、筹签她是一概不会,在陆无归的逼迫下才学了掷骰子比大小,没成想陆无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谢安歌掷出的点数总会压他一头。
陆无归平生好赌如命,自是一眼就能看出她有没有耍老千,谢安歌连抛骰盅的手法都不利索,何况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花招,只能说掷骰子赌的是运气,而他在她面前总是走背字。
可是按理来说,遇到陆无归合该是谢安歌流年不利才对。
那一年北疆战事未定,中原武林亦有风波急涌,补天宗准备与风头正劲的掷金楼合作一场,傅渊渟就派了陆无归出面去办此事。掷金楼的谢沉玉谢楼主是个生意人,陆无归又会来事儿,两人吃了一桌酒,玩过半宿博戏,这事儿就算是板上钉钉,三千二百两银子买两颗人头,省时省力又省钱,还能与掷金楼结个善缘,划算得很。
当然,谢沉玉不是做亏本买卖的,掷金楼近来遇见了一桩棘手活儿,暴雨梨花和啼血杜鹃都在外地办事,一时赶不回来,他自己又脱不开身,听闻陆无归有意南下游玩,索性请他顺道一助。
彼时灵蛟会尚未崛起,排在六魔门第三位的还是生花洞,洞主白凌波与弱水宫的六欲天魔尹旷关系暧昧,她想从泗水州的漕运生意里分一杯羹,就得帮尹旷搜罗容貌上乘的妙龄女子送过去,这嗜虐成性的老东西练玄阴真气,落在他手里的女子莫不下场凄惨,但白凌波对此不以为意,在得到尹旷的丰厚回报后,她的胃口越来越大,行动也愈发肆无忌惮,终于引来了望舒门的注意。
那会儿谢安歌不过二十出头,她与两位师妹奉师命下山彻查此事,不仅捣毁了一个拐卖窝点,还从白凌波手里抢回了三名无辜民女。白凌波以惊弦指弹动鬼琵琶,不知多少高手都被她暗算得手,孰料这次竟让谢安歌挑断了三根琵琶弦,又一剑险些划开她的脸,委实令白凌波又惊又怒,心中更是起了对望舒剑法的觊觎之意,奈何谢安歌三人得手即走,生花洞爪牙全力追杀,都未能将她们抓回老巢。
生花洞与掷金楼交情匪浅,白凌波命人下了单大生意,除了要他们见望舒门弟子必杀之,还图谋望舒剑法。然而,窃夺门派功法是江湖大忌,望舒门也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谢沉玉对白凌波的小算盘一清二楚,偏偏掷金楼在西域的生意还少不了生花洞相助,索性借此机会将烫手山芋甩给补天宗,陆无归若处置得当,自是一切好说,他要是没这本事,掷金楼跟补天宗的合作也得另做打算。
陆无归笑盈盈地应了下来,心里却是门儿清,知道补天宗不能真沾了这脏水,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对谢安歌三人下手,设法撬开她们的嘴再毁尸灭迹,只要手段利落,这事儿就是无头案,就算白凌波哪天露了破绽,雷霆落下也是她自己顶着。
他从琅嬛馆那儿买了情报,招揽了几个无门无派的江湖败类,在三人回山的必经之路上做好埋伏,以为能将她们一网打尽,不想走脱了一个谢安歌。见此情形,陆无归心中再生一计,他安排人手将两个女子送往泗水州,吃准谢安歌会追去营救,便将自己收拾了一番,赶在她动手之前演了出好戏,用缜密又卑劣的手段骗取了谢安歌的信任。
补天宗大概是歹竹出不了好笋,傅渊渟风流善欺,陆无归这赌鬼也是满口谎言,他用甜言蜜语设下陷阱,安排了几场波折巧施离间计,成功挑拨了谢安歌的两个师妹,非但得到了望舒剑法,还让她们暗算了至亲师姐。
谢安歌身中一剑掉入湍急河水时,陆无归一时兴起也紧跟着跳了下去,他将她从刺骨的秋水里捞了出来,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却不想她醒来以后,立即出剑抵住了他的喉咙,逼问他到底是谁。
就像是赌石,陆无归一刀切下去时兴趣寥寥,结果开出了最上等的翡翠。
他说,我是补天宗三大长老之一,陆无归。
“……周宗主,出来吧。”
走出道观,行至阴坡,陆无归从回忆中抽回思绪,忽地开口唤了一声。
冷风拂面而过,零星枯叶打着旋儿飞舞起来,陆无归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一瓶伤药放在地上,道:“山里缺医少药,属下身上只剩下这些了,听雨阁倒是送进来一些,都放在进山的大道旁,您若不介意,可取一些来用。”
四下里沉寂了片刻,旋即响起了一声冷笑:“你是谁的属下?”
话音落,药瓶应声而碎,里面的药粉溅了不少在陆无归鞋上,他低喃了句“可惜”,抬头便见一道猩红人影从黑暗中现身出来,正是周绛云。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情,王鼎唯恐还有敌人藏身侧近,命丐帮弟子打着火把满山搜寻,既没见到听雨阁的杀手,也没发现周绛云的踪迹,以为这魔头是趁人不备逃出葫芦山了,谁能想到他就藏在清虚观周围。
陆无归手里没有灯笼,只借一抹天光看向周绛云,发现他半张脸都出现了焦黑溃烂的血疤,阳劲火毒已由内向外扩散出来,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当即心头一凛,拜道:“自然是您和方宗主的属下。”
周绛云冷笑道:“方咏雩也配当补天宗的宗主?”
“您要是当真认为他不配,何必当众与江天养撕破脸为他铺路呢?”陆无归抬头看向他,“当初我奉您为宗主,的确有自己一番盘算,但也不乏真心,至少您把这个危楼将倾的门派给撑了起来,使补天宗洗雪了娲皇峰之战的耻辱,在短短十八年间重回黑道巅峰……不管外人如何说道,您都是当之无愧的宗主,就算是众叛亲离,您也做出了对补天宗最有利的选择。”
老乌龟一生说过花言巧语无数,可周绛云跟陆无归相处了二十多年,这番话里有几多真情假意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他沉默了片刻,幽幽道:“可你仍然背叛了本座。”
“这是属下的过错。”陆无归笑道,“我一个没心没肺的烂赌鬼,贪生怕死,见利忘义,风吹两面倒,有奶便是娘。”
周绛云眼中凶光一闪,问道:“倘若本座让你将方咏雩引过来呢?”
他的确帮了方咏雩一回,却也记恨着方咏雩设局算计了他,当时将矛头指向江天养是想要拉个垫背的,现在既已跟勾魂使者擦肩而过,周绛云还是不肯甘心。
陆无归毫不犹豫地道:“只要周宗主肯抬手饶命,属下自当无有不应。”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恕属下直言,您现在伤势不轻,就算方宗主被引入圈套,您一时半会儿也拿他不下,倘若引来了旁人,反倒是大为不利。”
周绛云盯了他片刻,突然道:“你想下山投降去。”
陆无归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君子”二字用在这缩头乌龟身上,委实是种玷污,周绛云面上笑容更冷,道:“你舍得弃谢安歌而去?”
陆无归跟谢安歌之间的事,周绛云并非一无所知,不过这老乌龟多年来纵情声色,未见他对谁牵肠挂肚,直到这回生死转瞬,谢安歌挺身护了陆无归一回,后者脱口而出的那声“小道姑”,旁人没能听见,周绛云却听了个清清楚楚。
“正因为舍不得,我才不能眼睁睁看她赴死。”陆无归总觉得叹气催人老,今晚却叹得格外多,“周宗主,您要如何才肯放我下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