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萧正则身负皇命而来,但昭衍先一步许下了三日之约,他为招安立信自不会出尔反尔,一面指挥兵马围守葫芦山以防这帮江湖人恃武突围,一面命人备下酒菜、伤药等好物,附上亲笔信一封,派十名步卒挑担上山,半路见了提刀警戒的丐帮弟子便放下担子见礼,遭到冷待也不恼怒,只将萧正则的亲笔信递出,步卒们即刻折返下山,丐帮弟子不动担子,选了个脚程快的好手疾步赶回清虚观,将此事告知诸位掌门人。
温柔散之毒至今令众人心有余悸,这些送上山来的东西再好也无人敢放心享用,倒是这封书信被方咏雩收了下来,此时也顾不上什么黑白之别,当场将信拆开与其他人看了。
朝廷决意招安锄奸的缘由,昭衍和兰姑已将能说的尽说明了,萧正则未在信上再行赘述,只向众人陈清利害——倘若归顺朝廷,自当既往不咎,要是负隅顽抗,那便绝不姑息。
“……信末落款是【听雨阁阁主萧正则】,加盖钦印,无人胆敢冒充,可见朝廷这回动真格了,连镇守京师的护法神都派了出来,此关难过哟。”
后院静室内,陆无归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手下动作麻利地拆下浸血纱布,目光触及肩膀处的断口,喉头骤然一堵,声音戛然而止了。
那时周绛云虽已是强弩之末,但他一身武功冠绝江湖,搏命一击岂是血肉之躯能受得了的?谢安歌固然挺剑将之重创,却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她的左臂被周绛云生生捏碎,断骨穿筋绞肉,倒有一层皮勉强兜着,可就算是殷无济和白知微亲至,也没法将皮下的骨渣肉碎恢复如初。
这样巨大的痛苦,足以让一个人活活疼死,待昭衍等人扬长而去,谢安歌再也支撑不住,吓得穆清几乎魂飞天外,旁人亦担忧着急,可不等他们乱了阵脚,谢安歌又挣扎着醒来,让人帮忙截下她这条手臂。
望舒门出过一位太素神医白知微,自有医道传承不绝,奈何谢安歌和穆清师徒都不擅此术,其他人也不敢贸然下刀,最终是骆冰雁喂她喝了半盏药水,用温柔散令人麻醉,再由方越出手截肢。
自始至终,陆无归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甚至在那条手臂时也没眨过一下眼睛,穆清等人忙着照看谢安歌,而他自顾自地捡起了断臂,竟没在肉里找到一块比骰子大的碎骨。
谢安歌一定很疼,等温柔散的药力过去了,她只会更疼,但一切本不该如此,周绛云要杀的人是陆无归,要死要疼都该是他承受才对。
当下情势危急,连穆清也不能时刻守在谢安歌身边,她已经是望舒门的新任掌门人,必得担起责任来,反倒是惯于偷奸耍滑的陆无归得了闲,鬼鬼祟祟地摸进了谢安歌房里。
天色蒙亮,两个时辰早已过了,谢安歌的知觉一经恢复,剧痛便如洪水般自断臂处漫向全身,她躺在榻上疼得浑身发颤,用力咬着牙不愿痛呼出声,眼看就要咬到舌头,脸颊忽然被人捏住,陆无归将一个碗凑到她嘴边。
谢安歌已痛得有些神志模糊,喝了口苦涩汤水才惊醒过来,陆无归见她要吐,忙道:“是柳枝熬的水,能止痛消肿,我转了大半个山头才找到几棵柳树呢。”
为了这场密会,王鼎提前准备了不少东西,若是省着用,养活百来张嘴撑上日是不在话下的。然而,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道观里医药紧缺,李鸣珂倒是带来了一些金疮药,不过勉强应急。
陆无归伺候谢安歌喝了一碗柳枝汤,又帮忙重新包扎了伤口,见她面色稍缓,心下长舒一口气,道:“这法子还是当年你教我的,想不到如今又用在你身上,可惜这山里柳树不多,蓟草也只找到少许,还得用药才好。”
谢安歌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道:“听雨阁的东西,我们是不能用的。”
“我验过了,那些药里没有毒……”
“怕的不是毒,是一旦用了这些东西,人心也就散了。”谢安歌抬眼看着他,“招安锄奸,萧正则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不管别人怎样,左右我不会碰。”
陆无归与她对视了片刻,难得冷厉地道:“你不碰,别人也舍不下脸去碰,焉知他们不会怨你顽固?”
谢安歌没有被他唬住,道:“若连这点决断都做不得,不如趁早下山投降去。”
听她这样说,陆无归不由得叹道:“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一点没变。”
提及当年,室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半晌才听谢安歌问道:“外面起了争议?”
“谈得不甚顺利。”陆无归道,“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这山上百多个人?先不说别的,听雨阁的口号是‘招安锄奸’,可这‘奸’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谢安歌听了,眉头顿时皱紧:“有人对展煜他们发难?”
“发难倒不至于,江天养身败名裂了,他对方家的污蔑也就不攻自破,大家心里有愧,临渊门若能熬过这一关,就算是翻身了。”话虽如此,陆无归脸上却没有轻松之色,“问题是,这一关……咱们过得去吗?”
萧正则的名声在江湖上其实不算显赫。
听雨阁崛起于十八年前的飞星案,可在明面上萧正则与这个案子毫无干系,人们只知道他从过军,于永安八年六月回京,是华容长公主殷柔嘉的驸马,却在新婚夜做了鳏夫,而后加入听雨阁……及至永安十六年春,萧正则从父亲萧胜峰手里接过了听雨阁大权。
他当了九年阁主,大多时候都留京镇守,说不上深居简出,但比起威震八方的四天王,萧正则这个阁主实在名声不显。
当然,江湖上并非所有人都这样想,黑白两道有头有脸的人物莫不心知肚明,这位萧阁主就像一池水,人们只看得到莲与鱼,往往忽视了这两样东西离了水都是活不成的。
“当年萧胜峰在时,周宗主待他也只是客气,可等到萧正则掌权,三分客气都变成了七分忌惮,可见此人何等厉害。”陆无归道,“打架靠什么?一靠占理,二靠人多,三靠功夫硬。听雨阁背靠朝廷,那些当官的颠倒黑白,咱们有理也变无理;要说人多势众,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有五千精兵和一干高手,我们却做不到人人以一敌百;至于武功强弱,恕我直言,纵观满山上下,真正能与萧正则匹敌的怕也只有方宗主一人,且胜算不到五成。”
这些话虽不中听,但无一不切中实际,谢安歌心里也有数,却是道:“倘若打不过就要屈膝下跪,当初乌勒人越过剑南江,先辈们也不必揭竿而起了。”
陆无归道:“那是国仇家恨,岂可混为一谈?”
“国仇家恨因何而起?不过是前朝社稷危殆,城狐社鼠比比皆是,上乱朝纲下失民心,最终失道寡助,山河破碎。”谢安歌忍痛坐直了些,“萧党倒行逆施,听雨阁为虎作伥,他们手握律令却践踏王法,以治民为由行害民之事,若不拨乱反正,豺狼蛇鼠只会越来越多,十万里锦绣山川也填不够这些窟窿!我等是江湖草莽不假,或插手不了国家大事,但绝不与鹰犬同流合污,是非对错不容混淆,倘若人人都重利害轻道义,当今又与前朝何异?”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哪怕牵动了断臂伤口,她也没再皱一下眉头。
有的人纵使已如风中残烛,可烛光还似当年那样明亮。
陆无归瞥向桌上那盏油灯,眼睛好像被摇曳的火苗远远蛰了一下,良久才道:“这山上并非人人都跟你一样的。”
“比如你?”谢安歌看着他手中的空碗,“你在柳枝汤里放了温柔散。”
陆无归轻声道:“你伤得很重,山下有药,还有大夫……我怕死,更怕你死。”
谢安歌渐觉筋骨绵软,眼前也开始发黑,她想要拂开陆无归的手,却被用力抓住了腕子。
“小道姑,我欠你太多了,阎王判官手里有账本,这辈子我要是还不完,下辈子还得给你当牛做马。”陆无归拭去她额头上的汗水,“你不投降就不投降吧,左右我是没皮没脸的缩头乌龟,只要……”
“两清了。”
这三个字从谢安歌口中艰难道出,陆无归身躯微震,剩下的话都卡在了嘴边。
谢安歌仰头望着他的脸,右手五指痉挛了几下才指向自己挂起来的道袍,气若游丝般道:“你抵给我的……就在暗袋里,我……不要你还,也无须你做什么……我们,一笔勾销了。”
温柔散药力发作极快,她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人便彻底瘫软,意识也逐渐模糊下去,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陆无归惯是喜怒形于色,可在谢安歌话音落下时,这些神情都像干裂的墙皮一样从他脸上飞快脱落了,他怔怔地看向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说什么?”
已经昏迷过去的人当然不能回应他。
陆无归在榻边坐了一阵,等到谢安歌的呼吸变得绵长轻微,他才缓缓站起身来,探手在那件道袍里细细摸索,果然找出了一样物什——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