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看向那个在她面前流了泪的大男人,问出了七娘子也一直不敢询问的问题,“那、我?阿翁呢?”
“我?阿翁现在在何处?”
七娘子也看向站在她们?面前的男人,手下意识地攥紧了。
郑源听?闻郑文的这番话?却是沉默下来,神情变得哀伤起来,突然的安静和悲寂让郑文有了猜想。
后来郑文才知道,原来当?时在骊山时围攻天?子的都?是犬戎精兵,郑勷困守骊山十几日,都?没有诸侯援救,他知道再坚持下去也是作困兽之斗,于是以自己和天?子作诱饵,派出了一行人把伯吉和虢媤送了出去,最后被护送出来时伯吉已经受了重伤,虢媤在打斗中中了一剑,不幸身亡,后来郑源他们?迟迟等不到郑文,只能留下一批人在宗周地界继续打探,他们?千人照郑勷之前的暗信护送伯吉入晋地。
这是一个筹码,也是一份提前送入晋地的嫁妆。郑勷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能让郑文成功嫁入晋国?王室,成为下一任晋侯的夫人。
此时郑源的沉默和男人脸上的泪痕让七娘子和郑文知道了所有,她们?没再追问下去,也许是心里做了长久的心理准备,在知道这个消息时她们?也并没有那么悲伤,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突然的一切在郑文眼?前揭开,她仿佛看见了一个棋盘,她成为了棋盘上的一枚黑子,而执棋人却早已经死去,他布下的棋盘在两三年后渐渐拉开了帷幕。
可是,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她可以接受的出路,如果她是这个时代出生的一位平凡贵女,郑文可能会接受郑勷的安排,甘愿成为那枚黑子,可是她并不是,她接受过后世二十多?年的教育,人权和自尊的想法早已经深入骨髓,她不可能把自己的骨头一下下敲碎,打破自己的自尊和认知,去成为一名可能妻妾无数的诸侯的夫人。
于是,她下意识地忽略掉公子晞对她说的那句话?。
夜晚,郑州把郑文和七娘子安排在东院的一个小院子,这里很僻静,与郑家的一些女眷并不在一起。
她们?用?过仆人送来的晚食后,院子里就来了白日里郑文见到的那位老仆,对方说郑州和小郎君要见她和七娘子。
小郎君显然指地是郑吉。
不过郑吉才七八岁左右,还?是个孩童,不可能想要见她,白日里那孩子可被七娘子凶了一下,不见得会想要和七娘子再见面。
郑文心中虽这样想,还?是应了郑州的邀请,事实上她还?有一些事情做都?想要询问这位季父。
老仆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类似于书房的地方,里面都?是各种?书简,比郑文在郑府看见的郑勷的书房还?大。
屋子里点着油灯,角落里还?放着三个青铜树灯,把整个屋子内部照耀地如同白日。
不远处的案桌前跪坐着一位男孩,郑文和七娘子进门的时候就看见郑州站比教导郑吉在读一卷书简。
一大一小的身影在灯火下映照在不远处的书架上,这是一个很温暖的场景。
郑州察觉到了郑文和七娘子的到来,才从郑吉身旁站了起来,让郑吉也站了起来,小孩子用?尚且稚气?的话?问候了郑文和七娘子,“三姊,七姊。”
七娘子看着郑吉不出声,装作没听?见。
郑文却看着这位才七岁的孩子温和地笑了笑。
郑州把两人引到一处案桌前坐下,让外?面的老仆送进来一些饮食,还?特意嘱托要送来一些女公子喜欢的浆饮。
郑文坐在对面,笑着看着郑州的这一系列举动,转过头就发现坐在另一侧的那个男孩在悄悄地打量她,一双眼?睛在灯光下很通透,带着孩童的天?真无邪,眼?中含着对她的好奇。
很单纯的好奇。
郑文对这位过继给郑勷的孩子感官上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心里总是有一处疙瘩,这是郑勷行为上带来的,与这个孩童无关。
屋内没人说话?,只能听?见油灯燃烧的声音,外?面走有风擦着门窗而过,发出略微刺耳的声音,在老仆把饮食热浆送进来又退出去把房门掩上后,郑州才出了声。
“娥姁,你的阿翁也就是我?的兄长十分爱护于你。”
这句话?十分突然,可是郑文在对上郑州的一双温和眼?眸时,却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身为一族的嫡长子,郑勷多?年后宅未出一位儿子,族中一些长辈已经颇有微词,可是郑勷一直没有起过继的想法,就是因为在多?年前他娶了继室后,郑文与他的关系变得疏离,只是继室他们?父女关系便恶化?如此,郑勷觉得如果他从同宗同族过继一位男孩,郑文会彻底与她离心,于是一直并未赞同族内长辈过继的提议。
直到三年前——
郑州看着郑文:“娥姁,直到三年前,郑源他们?带来了一封从骊山上送下来写满血字的布帛,那是你阿翁在临死之前让人护送出来的遗言,他怕你和七娘子一众女眷未来无依无靠,所以才在临死前决定从我?名下的嫡子过继一位年幼者,作为郑家下一任的宗子。”
在这个时代女子为难,特别是未嫁娶的女子在外?行事多?有难处,如果有了一名名义上的嫡亲弟弟,郑文行事无疑会简单很多?,一些她不能出面或者做的事情,只要用?郑吉的名义就行。
郑文明白了郑州的意思,对方是怕自己心里对郑勷这一安排起了隔阂,毕竟郑吉是他亲子,虽过继到了郑勷名下,可到底血肉相?连,这几年又一直在膝下养大,刚才她进门时看见对方对郑吉的教导很是温柔细致,想来平日里是十分爱护。
郑勷所做有爱护她的原因,可未必没有其他考量,这时候极为重视氏族,她的阿翁未必没有把她当?做联姻的纽带让郑家依附在她身上生存下去的想法,而她这位季父也未必有表面表现得如此温和良善,这一番话?肯定也有自己的私心之处,他只说了好处,可其余的思量却是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
郑文垂下眉眼?,抿着嘴角,并未说话?,袖口下的手指却在不停地摩挲着另一只手的虎口处。
郑州见对面的少女沉默不言,勉强有些倔强才从一侧拿出了一份书简和布帛,站了起来,放在郑文前面的案桌上。
郑文这才抬眼?看向郑州。
对方说道:“此书简是阿兄托郑源在三年前交到我?的手上,嘱托我?在见到你时交予你,旁边带血的布帛就是那份过继文书。”
郑文看着面前的一卷逐渐和一卷边缘已经磨损,外?表还?有暗色血迹的布帛,眼?中情绪复杂,不过却并未打开,她在郑州的目光下,将书简和布帛收起来拿在手上,然后站了起来笑着对郑州说天?色已晚,她们?姐妹有些乏了,要先行离开。
七娘子却不明白郑文用?意,却还?是站了起来,跟着郑文说了这句话?。
郑州虽有些惊讶,却还?是点了点头,吩咐仆人送郑文两人回房。
不过,等郑文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回头,笑着对郑吉说道:“小阿吉,明日来找阿姊玩吧,你季父平日太忙,夜间也疲倦了,以后有学?问方面的问题可以来询问阿姊。”
在这一瞬间,七娘子察觉到郑州看向这边的目光变了一下,片刻后却还?是面带微笑俯身对着身边的郑吉道:“你娥姁阿姊说的有道理,阿吉,你明日就去找你阿姊玩吧,你阿翁对你的几位阿姊在学?问这方面要求极为严格,比起其他府中的郎君也不遑多?让。”
郑文听?到这句话?后才笑了笑,转身带着七娘子跟随仆从离开。
出门时,她抬头看了眼?夜空,繁星密布,还?有半轮月亮悬挂高空。手中摩挲着木绳已经有了磨损的竹简,郑文心想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适合在院子中寓教于乐。
一路上,七娘子还?算有心眼?,看见前面有仆人引路,并未多?问,沉默着跟着郑文进了院子,等到那些仆人都?离开时,看见点亮了灯火在院子里迎接两人的阿苓,她才松了一口气?。
“阿姊,你刚才出门时为何说出要教导、那位念书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一瞬间在阿姊面带笑容的问话?下,她感觉当?时气?氛有一瞬间的变化?。
郑文带着两人进屋,问过阿苓霍仲就被安置在院子不远处时,她才漫不经心地回答七娘子的问题:“我?只不过是我?觉得我?们?的阿弟和他的季父关系太亲近了,这样不好,不利于我?们?建立和他的关系。”
七娘子不满,她还?未想明白,“有什么好建立关系的,不过一小屁孩罢了。”
她自从知道那位郑吉便是阿翁过继给她们?的阿弟后,心里一直都?不太舒服,现下听?说阿姊要亲自教导那个小孩,更是有些郁郁寡欢起来。
郑文却是对着七娘子满怀深意的笑了,“七妹,你这样想没关系,可是有的人不能这样想。”
她那位季父对她们?虽是友善,可未必没有其他想法与心思,郑文一向觉得人是两面动物,就拿她来说,有时候遇到一些事情时都?不免做出自私的选择,她也就更不敢全然相?信她这位没见过面的季父了。
而且她那位过继的阿弟郑吉,按道理来说,距离郑勷过继文书过来已有三年,可郑吉在慌乱之下仍叫郑州为阿翁而不是季父,说明对方教导并不严格,平时根本未注意称呼这方面的问题,实在是很难不让郑文怀疑对方是否有其他的心思。
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故意。
她也不能确定,但既然郑勷已经把郑吉过继过来,而郑州又说是为了她们?姐妹好,她何不把这位过继过来的阿弟掌握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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