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外雨落霖霖。
两个小沙弥走到廊下,缓缓卷起竹帘。
青白的天光伴随着湿润的雨丝飘入青竹林里的小佛堂中。
沸水冲入茶碗,腾起滚滚白烟。
慈眉善目的老住持双手端起茶碗,奉到茶几对面的少年面前。
“这是梵天净土特产的苦茶,入口苦涩,回味微甘,你尝尝。”
少年恭敬地接过茶碗,低头轻抿一口,放到桌上。
老住持又端了一碗茶奉给少女。
姜虞道了声谢,斜眼偷瞧少年喝了口苦茶,眉峰微微蹙起的模样,心中暗觉好笑。
少年嗜甜,最不喜欢的就是各种苦味的东西。若不是看在老住持的面子上,只怕连这一口他都不愿意装装样子。
这场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云收雨霁。
远处青山隐隐,两山之间,慢慢浮现出一道七彩虹桥。
忙着清扫庭院的小沙弥纷纷驻足停下,指着天边倒挂的彩虹,小声地,兴高采烈地议论道:“彩虹啊,是彩虹……”
仿佛瞧见了什么八百年都瞧不着的稀罕物件似的。
姜虞听到庭院中传入的小小议论声,不由起身走到廊下,双手扶在阑干上,探出半个身子,抬头望向天边。
新雨之后,天空格外明净,一条七彩飘带横贯两山之间。
碧山如洗,有风从远方拂来,吹入庭院之中,拂动少女的衣衫和发丝,细细微风之中,藏着雨后泥土的芬芳。
姜虞不觉心境开朗。
忽然瞧见一众沙弥放下扫帚和木桶,双手合十,面向彩虹,低声念祷起来。
“咦,这是做什么……”
少年走到少女身后,解释道:“这是梵天净土的习俗。若看到彩虹,向彩虹祝祷,你的愿望就会在来年实现。”
老住持走到两个少年人身边,低声诵念佛号,然后双手合十,面朝彩虹说道:“阿弥陀佛,老衲希望明年的今日,能写完三部经书注解。”
姜虞眨了眨眼睛,万万没想到老住持居然当着他们的面许起愿来。
老住持生得和庙里的菩萨一样,单看外表,就是一位德高望重,言行严谨的得道高僧,这一本正经许愿的模样……
瞧着莫名有点可爱。
姜虞也被一群和尚争先许愿的气氛感染了。
她抬起双手竖在胸前,十指交扣,闭上双眼,那愿望在她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吞入肚腹之中。
默默许完愿,姜虞就睁开双眼,侧目去瞧身边的少年。
少年双手合十,才许完愿,也侧头朝少女望过来。
四目相对,姜虞抬起胳膊肘拱了他一下,小声问道:“你方才许了什么心愿?”
少年唇角微翘:“你猜。”
姜虞:“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这样不公平吧,明明这个建议是我先提出来的。”
“……那这样吧,剪刀石头布,输的人先说。”
“不要。”
……
老住持微笑地看着二人斗嘴。
等天边那道彩虹消失了,三人才重新回到佛堂中。
半月之前,姜虞和江玄还在天督城附近帮忙救人,一夜夜探天督城旧址回来,在半道上遇上两个不归寺的大和尚。
那夜一场交谈之后,姜虞思来想去,终于劝动江玄,陪他一起踏上了前往不归寺的旅途。
这是他们来到不归寺的第二日。
梵海青灯的灯芯藏在江玄身上的事情,除了老住持和一些辈分较高的长老,并没有太多人知晓。
便是分寺戒律堂那群僧人受西门家挑唆,帮忙攻打灵州,其实也没有拿到什么确切的证据。
老住持佛法精深,修为也深不可测,便是姜虞继承了东海龙族和方如是的修为,也瞧不透他的底细。
如那夜二位僧人所为,老住持探查完江玄的身体后,也说了同样的话。
“这灯芯若继续放在江施主心窍之中,只怕最多只能再燃个三年。”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完老住持的论断,姜虞还是忍不住眸光微黯,抓紧了衣袖。
江玄隔着衣袖捏了下姜虞的手,平静地说道:“若我想活,可有什么办法?”
老住持叹道:“这灯芯无法取出,一旦取出,江施主必然无幸。可若不取出来,缺乏灯油供奉,终有一天灵火必会熄灭。”
姜虞敏锐地抓到了重点,试探道:“住持您是说,灵火熄灭,是因为缺乏灯油供奉?若是有办法为灯芯提供相应的供奉,这灵火是不是就能继续燃烧下去呢?”
老住持颔首道:“不错。”
“若江施主能将灯芯炼化为己物,以自身修为供养灯芯,灵火就能持续不断地燃烧下去。”
姜虞用一种紧张的、充满期待的目光望向老住持。
“可若灯芯被炼化,不就永远都取不出来了吗?”
老住持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虽未直接承认,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贵寺……愿意吗?”
虽然知道这件事着实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世上会有哪个门派愿意白白献出宗门至宝呢?
可姜虞仍然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甚至在这一刻,她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不归寺真要强行夺回灯芯,她就和江玄远走天涯。
老住持说道:“梵海青灯,非老衲一人之物,乃是不归寺镇寺至宝,宝物何去何从,实非老衲一人所能决断。兹事体大,还需经过长老会共同商议。”
姜虞心间一紧,追问道:“然后呢?”
老住持目光和善,如静谧广袤的湖泊,仿佛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姜虞在这样的目光中慢慢冷静下来,忽然发现自己刚刚有些太急切了。
这样不好,这不是谈判应有的姿态。
江玄说道:“佛渡有缘人,不归寺不是不愿渡我,只是怕渡出一个祸害苍生的魔头,对吗?”
之前西门家大闹婚礼,那一场闹得沸沸扬扬,天下何人不知。
不过是因为他本身有手段,弹压得住江家那帮元老,近来又救助了不少天督城的小门派,这恶名才渐渐逆转了不少。
少年掀起眼皮,双眸亮得慑人。
“我想活下去。”
龙族高寿者,有千年寿元。他想陪心爱之人走完这辈子。
少年那坚定的求生意志令老住持心中震撼。
茶几上的苦茶已经凉了。
阳光洒落在苔痕青青的石径上,清幽的山野间,鸟鸣喁喁。
老住持用宁静的目光望向少年,认真地说道:“若江施主愿意答应老衲三件事,老衲愿在长老会上力争,说服各位长老,同意出借灯芯,不限期限。”
少年双手合十,微微垂首道:“住持请说。”
“第一,谨盼江施主此后一心从善,谨守佛宗五戒。”
“第二,灵州江氏与麟趾洲西门氏之间的恩怨,就此翻篇,两家罢战止戈,和平共处。”
江玄垂眸:“灵州江氏由我掌权,要办到这一点并不难。怕只怕,西门氏并不愿意。”
老住持说道:“不归寺愿意从中斡旋,化解两家的仇怨。”
“多谢住持。”
“这第三件事——灯芯借予江施主的时期内,江施主需保证灯芯不落入歹人之手,若有朝一日江施主用不上这灯芯了,必须将灯芯完整地归还给不归寺。”
江玄颔首:“晚辈必定倾尽全力,谨守承诺。”
老住持细观少年神色,见他诚挚,不觉有些欣慰,点头道:“如此,还请姜施主回客舍歇息,江施主请随我来。”
姜虞问道:“有何事我不能参与?我不能跟随住持一起去吗?”
老住持道:“长老会议事,事关灯芯处置和我寺秘辛,还请姜施主暂时避嫌。”
姜虞听罢,只好垂头丧气地说道:“好罢,无论如何,多谢住持援手相助。”
江玄安抚道:“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江玄跟老住持一起去了长老会,姜虞自己一个人回了客舍。
客舍墙角下有一口清浅的水渠,一只绿毛龟趴在石头上,听见院门响动,懒洋洋地转了个身,抬起一条小短腿,仰头打了个哈欠。
“你回来了,小江呢?”
这次二人前往不归寺,顺便将这只遇事就爱躲懒的玄武带上了。
玄武擅长水系术法,能用灵力疗愈外伤,带它上路,路上要是需要干架,也方便一点。
谁知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就听这只绿毛龟叽叽咕咕了。
走没两步就喊累,还总抱怨上次在冬藏仙府,江玄为人不仗义,居然把它丢出去挡箭云云,要不是它一身龟壳够坚硬,早就变成刺猬了。
每到这种时候,江玄就冷冷睨它一眼,说:再多话,一会就把它提去炖汤。
而姜虞坚持要带它上路,却有一番另外的心思。
这只绿毛龟原是“九叔公”的灵宠,跟随“九叔公”多年,可以说是最了解他的人。
“九叔公”丧生于天督城中,到了最后一刻,众人才发现他居然是神机傀儡。他“生前”的种种举动,不仅怪异,更令人难以理解。
这段时日,姜虞陪江玄回了一趟江家祖宅。
姜虞拿着家主铁环,借机去藏书阁里,将所有关于神机傀儡的典籍都搬出来,花了数天时间匆匆翻阅完毕。
江家的神机傀儡有两种:一种是“制式”傀儡,这种傀儡是专门针对某种用途炼制的,比如梳妆婢女,专司梳妆;扫洒仆妇,专司扫洒;门僮,则专门用来看门传信。
还有另外一种傀儡,则相当于分神修士的分/身,可由主人分出神识控制。
姜虞趴在藏书阁的书桌上,借着夕阳的辉光观察手上那片刻满细小符文的龙鳞——这片龙鳞是从“九叔公”的身上掉下来的,可姜虞研究了半天,都没发现上面曾经有过神识附着的痕迹。
这也就是说“九叔公”并不属于第二种,他应该是一种“制式”傀儡,是有人为了某种目的而炼制的。
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绿毛龟看到少女朝水渠旁边走过来,迈动四条小短腿,从水里爬出来,眼巴巴地朝少女身后望了一眼,问道:“小江呢,被老和尚叫走了?”
姜虞在池边坐下,把十三郎从储物灵囊里放出来。
绿毛龟一见到十三郎,立刻如临大敌,“噗通”一声跳到水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战战兢兢,尖声叫道:“你快把这坑爹玩意儿收回去!”
这只胖猫,每回出来都要蹭到它背上来“骑大马”,甩都甩不掉。
它好歹也是只神兽,是玄武,怎么能让一只下品灵宠怎么作践?!
它,不同意!!!
十三郎甩着长长的,毛蓬蓬的尾巴,优哉游哉地沿着水渠走来走去,时不时把爪子探进水里舀水喝。
绿毛□□皮都要炸了:“快把它拿走!拿走!”
姜虞蹲身,双手交叠枕在池边,拿出那片白龙鳞,问道:“你见过这龙鳞吗?”
绿毛龟瞅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
“怎么啦,这玩意儿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啊?”
说完,那双绿豆小眼乍然一亮,欣喜道:“嘿嘿嘿,主人,这能送我不?”
玄武属水,水族对龙族拥有一种源自血脉的,纯生物本能的崇拜。自从姜虞解封血脉,化龙之后,绿毛龟就化身为姜虞的“舔狗”。
对于自己真正的契主,那是张口“小江”,闭口“小江”地叫唤,对于姜虞,则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喊“小丫头”了,时不时就冒出一句“主人”来,叫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当真是将见风使舵,捧高踩低发挥得淋漓尽致。
姜虞知道这绿毛龟没有什么坏心眼,就是贱兮兮的。她暗觉好笑,见它果然是没见过这白龙鳞,便将东西收了起来,换了个问题。
“小绿”,这是姜虞给它新起的名字,“你从前就没有发现九叔公是傀儡吗?”
绿毛龟“啊”了一声,从水里冒出半个身子,惊讶地说道:“你说什么?谁是傀儡?”
“你说九爷是傀儡?”
姜虞点了点头:“方才那片龙鳞,就是从九叔公身上掉下来的。”
绿毛龟摇晃着短短的脖子:“怎么可能呢?九爷怎么可能是傀儡呢?他除了爱闭关了点,哪里不是个人了,诶,等等。”
“怎么了?”
“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九爷吃东西。是了,是了,从来都没有。我从前还以为是他辟谷有术,万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傀儡啊。”
“九爷常常闭关吗?”
绿毛龟摇头晃脑地说道:“小江没回江家祖宅之前,他十年里有九年半都在闭关吧,剩下半年也是成日里把自己关在炼器房中,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姜虞心间一动,问道:“你是说,思余回到江家以后,九叔公才经常出关走动吗?”
绿毛龟道:“是啊。也不知九爷瞧着这小坑货什么,连我都舍给他当灵宠了。”
姜虞听完,若有所思,心中隐约有些猜测。
她怀揣着心事回到屋中,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撸猫。
撸着撸着,十三郎又溜到院子里找绿毛龟玩乐去了。
午后黄昏,橘色的阳光洒落院中,窗前的芭蕉树迎着微风,簌簌而动。
姜虞趴在窗下,手里捏着那片龙鳞,不知不觉阖上双眼睡了过去。
从东海出来以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主动去窥探前世、甚至前前世的记忆。
于她而言,这些记忆都让人觉得陌生而遥远,偶尔身陷其中,一时错觉,仿佛能够感同身受,可实际上却还是隔着一层无形的隔膜。
在梦中,她梦到了穿越异世后的第一世。
她是胎穿的。
最开始是颗圆乎乎的龙蛋,周遭一片黑暗,什么都瞧不见,只能时不时听到细小的声音隔着蛋壳传进来。
男人忧心忡忡:“我之前查阅过典籍,典籍中记载道,龙族产子,短则三月就能孵化,多的甚至要等十多年。三月之期也快到了吧,牠还不肯出来么?”
啪——
女人拍开男人的手,响起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别乱碰,小心碰坏了。”
男人唯唯诺诺,诚惶诚恐:“是是是,娘子说得对,是我心急了。”
“还有啊,别老是‘牠牠牠’的,是个女儿,也该给她取个名字了。”
“唔……是女儿吗?还未孵化,娘子你是如何得知的?”
女人娇俏的声音里藏着一丝丝小小的得意:“我生的,我当然最清楚了。把手拿开,你吓着妹妹了!”
玉盆里,圆滚滚的龙蛋像个不倒翁似的,左右晃了晃,似乎有些不安。
三月之期,转眼即至。
姜虞终于“被孵化”了。
她费力地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丽的面庞。
女人分明满面欢欣,却故意用嫌弃的语气说道:“怎么皱乎乎的,全身红红,瞧着像只没毛的小老鼠。”
男子从女人身后探出头来,伸手去勾女婴细如兰芽的手指,乐呵呵地说道:“娘子,不要用龙族的眼光来看嘛。依愚夫之见,妹妹生得可好了,长大一定像娘子,也是个大美人。”
女人娇哼一声,说道:“我西海白龙族化形之后,样貌就没有丑陋的,用得着你说。”
怀中的女婴忽然踢动双脚,“呜哇呜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整张小脸都憋得通红。
女人惊慌失色,手足无措:“别哭了,别哭了……”
哄了半天,还不见消停。女人身心俱疲,将孩子往丈夫怀里一塞:“你来哄这小祖宗吧,我是拿她没办法了。”
男人笑眯眯地接过女儿,双臂轻晃,轻声细语地说道:“妹妹不要怕,爹爹在呢,爹爹带你坐摇船好不好?”
男人花样百出,一会吟诗颂词,一会唱山歌哼小调,一会又低声诵念佛经道典……
女婴的哭声渐渐低弱下去,过得良久,匀细的呼吸声响起,男人已累得出了一身汗。
女人接过女儿,轻轻放入摇篮之中,惊奇地问道:“你是怎么把这小讨债鬼哄睡的?她也太能哭了。”
男人微笑道:“妹妹出生以前,我特地找了几位产婆,向她们讨教了很多。”
“这育儿养儿之道,可大有讲究哩。”
女人有些懊恼地说道:“早知道生孩子,养孩子这般受罪,我当初绝对不上你的当。”
说完不解气,又捶了男人两拳。
男人依旧笑眯眯的,好脾气地说道:“娘子轻些,仔细捶疼了手。”
……
当小孩是件苦差事,当婴儿更是苦上加苦。
吃得多,睡得多,爬不动,坐不起,记忆差,能看见的东西也有限。
渐渐地,姜虞发现自己被这具小小的婴孩身体同化了,连穿越的记忆也日渐模糊。
再多长两岁,她果然已经不太记得前尘往事,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孩子。
爹娘宠爱,她自小便是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碰见头老虎,都敢上去撩老虎的胡须。
每日里爬高爬低,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常常被娘亲茱萸举着鸡毛掸子追得满山谷跑。
童年的日子,虽然充满了鸡飞狗跳,却也充实快乐。
直到有一日,姜冲夫妇隐居的山谷中忽然来了几位身着鱼鳞银甲的不速之客。
彼时小姜虞并不知道,这将是她异世一生的分界点。
她听从母亲的话,由江小少主护送,避开战火,取道捷径,回冬藏仙府避难。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那个和江小少主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出现。
小姜虞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呢?
她救过他,江小少主也救过他,可他不思感恩,竟还联合着太阴宫那些坏人来算计他们。
被她揭露了丑恶面目之后,他非但不觉羞愧,反而打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