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姜虞再次清醒过来,便看到一个女人泪流满面,将她拥入怀中,哭泣道:“阿虞,你爹娘他们……他们殁了。”
八岁的小姑娘尚且不懂死亡的含义,可是父母残破的尸体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这样的冲击便是成年人也受不住,更何况穿越记忆全失,心智退化到只有八岁的小姜虞。
那之后,小姜虞夜夜噩梦,终日以泪洗面,原本丰盈的脸庞迅速消瘦下去。
问雪夫人没有办法,只能忍痛抽了小姜虞一魄。
记忆被封印的那段日子,虽然并不见得有多快乐,但至少是轻松的。
唯一的遗憾就是,不管她怎么努力修炼,始终不见任何长进。
后来有一天,她无意中听到两位护府长老暗中交谈,言语中暗示:姜冲夫妇之死与问雪夫人脱不了干系。她之所以在修炼上难有长进,是因为姑母抽了她一魄,有意打压她。因为她的龙族血脉为世人忌惮,姑母担心她学有所成,将来不好掌控。
这一句句冰冷的话语,撕裂了姑侄二人之间的温情面纱。
她甚至不敢去向问雪夫人质问。
怎么敢问呢?
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就算与问雪夫人撕破脸皮,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问雪夫人就会把那一魄还给她吗?
可就算如此,姜虞还是不肯认命。
出嫁前夕,她几经周折,终于从祠堂中盗走了封印着一魄的莲花灯座,趁着问雪夫人尚未发现,跳上江家的迎亲飞舟。
她以为山高水远,取回一魄,从此便是天地自在,终有一日,她能够有底气地站在问雪夫人面前,向她质问当年父母逝世的真相。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一魄归体,带给她的是更难以解决的问题。
她无法接受自己嫁给了一个杀人如麻的骗子,这骗子害死了江小少主,却还堂而皇之地接手了兄长的一切。
姜虞生了“心魔”。
这“心魔”蛊惑她诱惑他,折磨他;蛊惑她从眉山夫人那里盗走他的本元命灯;蛊惑她动手杀了他。
可姜虞最终还是没舍得下手。
……
少年的手指落到姜虞脸上时,姜虞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悲伤的情绪还来不及褪去,少女目泛盈光,怔怔地望着少年流泪。
江玄一边笨拙地用手帕为她拭泪,一边捧着她的脸,低声问道:“做噩梦了吗?怎么哭了?”
姜虞摇了摇头,那一刻,心中忽然下定决心: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么那些记忆,就永远埋藏起来吧。
姜虞摇了摇头,哽咽道:“长老会已经结束了吗?结果如何?”
江玄垂眸看她,默不作声。
姜虞心中一紧,抓着他的袖子道:“他们不肯借吗?”
这一吓,连哭也忘了。
江玄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不归寺愿意出借灯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需要搬到罗汉洞府闭关,由十位金刚长老助我一起炼化灯芯。这一闭关,我们可能数年都见不上面了。”
姜虞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有什么。你在罗汉洞里闭关,我就在罗汉洞外闭关。几年而已,弹指之间就过去了。”
少年低头,在少女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呢喃道:“阿虞……”
姜虞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左顾右盼,问道:“咦,我的白龙鳞呢?”
她记得睡过去之前,手里是拿着那片白龙鳞的。
江玄指着窗台上一小撮银沙般的细屑,挑眉道:“是这个吗?”
姜虞“啊”了一声,正要扑过去捻起那撮“沙子”,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风来,那银沙便被吹散了,洋洋洒洒地落入风中,再也无从拾起。
姜虞怔愣良久,叹出一口气道:“算了,罢了。”
江玄问她:“你很在意‘九叔公’的来历吗?”
姜虞瞄了他一眼,还是把心里话都咽回去了。
她知道梵海青灯的灯芯可以逆转时空,知道江玄“曾经”借助过灯芯的力量,但眼前的少年,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姜虞决定后面找个机会,把那些“前世”的记忆重新封印起来,束之高阁。
三日之后,江玄便和不归寺的长老一起,进入罗汉洞秘境。
姜虞也在罗汉洞外搭了间竹屋,平日里就养养乌龟,逗逗猫,高兴时便炼制一两样法器送人,偶尔也和不归寺的僧人一起听经打座。
有些小沙弥知道她是龙族,一开始还有些惧怕,后来见她脾气好,为人又慷慨,渐渐地便和她打成一团,时不时地便跑到她这竹屋来蹭法器。
“姜二小姐,我……我”,因为紧张,站在廊下的小沙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能讨一根和空空如也师叔一样的金刚降魔杵吗?”
他馋师叔的法器好多年了。
姜虞笑道:“行啊,但是你得给我挑三个月的水。”
空空如也摇头道:“什么样的法器不是最重要的,心境的修炼才是关键。智能,你着相了。”
小沙弥聆听师叔教导,举起手竖在胸前,心不在焉,频频点头道:“师叔说的是。姜二小姐,那我什么时候能拿到法器呢?”
姜虞道:“我没炼过金刚降魔杵,却是说不准,怎么着,也要几个月吧。你且耐心等待吧,难道我还会诓骗你不成?”
小沙弥脸蛋红红的,挑起墙角两只水桶,健步如飞,兴冲冲地走了。
“那我挑水去啦!”
空空如也直叹气:“这个智能,做早课倒是从未见过他这么积极主动的。”
姜虞见那小沙弥去得远了,脸上笑容慢慢淡去,忽然出声问道:“之前你同我说过,梵海青灯有逆转时空的大能,那只有灯芯,也能办到吗?”
空空如也斟酌道:“我曾听师父提起过,若只有灯芯的话,只怕会出问题。本身逆转时空,便是有违天道之举。使用者即便能逆转时空,也未必能保证所逆转的时空是他想要的。”
“灯芯的灵火,可能温养魂魄?”
这也是个奇怪的问题。
这问题空空如也确实不知,只能如实以告,回去请教过师父,第二日又特地转来姜虞这里,同她说道:“昨夜我问过师父,灯芯的灵火中集结了佛宗的大誓愿之能,确实能够温养破碎的魂魄。只不过千百年来,从来没人这么做过。”
少女听完后,好一阵失魂落魄,后来又有数日闭门不出,将空空如也吓了好大一跳。
等到过几日,她终于肯开门迎客,空空如也小小地观察了一番,总觉得少女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虞施主,你之前,为什么要问我那样的问题?”
少女却一脸迷茫地反问他:“我问了什么?”
空空如也怕再引得她心绪不宁,便不敢再提起,只含混地说没问什么。
……
这一晃,便是一年过去了。
这日夜间,春雷阵阵。
姜虞忽然清醒过来,披上衣裳,撑起油纸伞,正打算走去罗汉洞前瞧上一瞧,忽然听到天空中传来一记沉闷的雷鸣,紧接着,一条巨龙般的白电撕裂天幕,劈向后山的罗汉洞。
这迹象……
这是修士渡劫之象!
劫雷一道紧接一道,劈打在罗汉洞上头,岩石崩裂,沿着山坡滚落下来。
暴雨滂沱,仿佛山洪倒灌。
姜虞将伞一丢,化出龙身飞向后山。
不归寺的长老都被这天劫惊动了,纷纷朝罗汉洞赶来,往罗汉洞外一座,全身皮肤倏然变色,变成一种似铜非铜,似金非金的颜色,宛如一座金铜打造的罗汉像。
天雷劈落在罗汉洞上空,分作数十道,劈向环坐在洞外的僧人。
姜虞飞身落下,化回人身,找了个空位坐进去,和诸位僧人一起护法。
今夜的天雷威力惊人,几乎不亚于她之前金丹渡劫的时候,每一记都劈得她身上隐隐作痛。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泛白,这场劫雷才终于结束了。
护法的长老们纷纷倒地,金刚之身还未收起,“砰”的一声,跟打鼓似的,砸得地面下陷,石砖碎裂。
姜虞也觉得倦极,累极,才起身,便觉眼前一黑。
她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怕是要晕。
心念一动,正要将十三郎召过来,便觉身后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身子,一双健壮的手臂拥住她,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姜虞勾住少年脖子,迷迷糊糊地问道:“不是说要好几年,怎么才一年就出来了?”
少年低声道道:“想你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背后却是无数艰辛血汗,炼化灯芯,九死一生,其间的艰难,说上三天三夜,只怕也说不完。
但这些事情,少年并不打算告诉她。
“守了一夜的天劫,累了吧?你睡一会吧。”
少女将脸埋在少年胸前,小猫似地蹭了蹭:“嗯。”
沉沉睡去。
醒来之后,二人又在不归寺中住了几日,拜谢了住持和诸位长老,启程离开了不归寺。
二人才踏出不归寺大门,身后便跟上来一串小沙弥,都是曾经拜托过姜虞帮忙炼制法器的。
小沙弥们推举空空如也为代表,结伴来向姜虞辞别。
出家人,说不来太多动听的辞别之语,空空如也将众人所赠的经书、佛珠交到姜虞手中,低声道:“阿弥陀佛,祝两位施主一路平安,此后风雨顺遂,前程似锦。”
姜虞接过东西,回祝道:“也祝诸位万事如意,今后早课不迟到,炼体气不喘,小考全都会……”
空空如也赶紧打住她:“虞施主快别说了,再说下去,我这些师侄可都要哭了。明日便有一场小考,负责考核的长老据说非常之严格、严厉。”
姜虞抿唇而笑:“那我才更要祝他们好运呀。”
一个小沙弥牵着头青年走过来,把缰绳往姜虞手里一塞,道:“送你们。”
姜虞看着那头嘴巴正嚼个不停的青牛,无语道:“这是什么?”
送牛的小沙弥显然是个话少的,闻言道:“牛。”
姜虞:……
“我看得出来它是牛,我是问,送牛做什么?”
小沙弥:“哦……坐骑。”
姜虞回头望江玄一眼,有点难以想象,少年骑牛,会是什么场景。
但众人盛情难却,姜虞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将这头“坐骑”收下了。
起初还是姜虞牵着这头青牛走,但无奈它实在走得太慢,慢到姜虞走三步,就要停下来等它一下。
到最后,姜虞终于受不了了,把缰绳往少年面前一递,撒娇道:“我可支使不动这坐骑了,还是你来吧。”
少年却将双手往背后一手,负手身后,似笑非笑道:“谁收的牛,谁管,这可不是我收的。”
姜虞“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说道:“才一年,你就不爱我了。”
江玄学她道:“才一年,你倒是和这些小和尚相处甚欢,怕是乐不思蜀,都没想起我过吧。”
姜虞眯起双眼,狐疑地打量着他:“你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酸呢。”
少年冷哼一声,说道:“一头牛,也值得你这么宝贝,既然嫌它累赘,不如放生了吧。”
姜虞叫道:“这是别人送的礼物,哪好随随便便丢掉?”
少年往旁边退开一步,离远了些,瞧着竟是赌气不肯说话,也不肯接手了。
姜虞没有办法,只好将缰绳放得长长的,往绿毛龟脖子上一套,拍了拍龟壳,说道:“你们俩走得一样慢,这头老青牛,我就交给你来带了哈,你可别把人带丢了。”
十三郎坐在绿毛龟背上,伸了个懒腰:“喵~”
绿毛龟挥动前腿,忿忿不平地叫嚣道:“猫也丢给我,牛也丢给我,还能不能好了!”
十三郎伏下身子,抱着它的脖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绿毛龟:……
姜虞御起轻身功法,追上江玄,勾了几次他的衣袖,少年才反过手掌,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姜虞踮起脚,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爱娇地说道:“这种干醋你也吃,要让别人知道,可笑死了。”
少年硬邦邦地说道:“笑死就笑死。”
姜虞哈哈大笑,竖起一根手指轻戳他的脸。
“别生气了嘛。”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过是他们来求法器,我就当练手,顺道帮他们炼了几样,他们心里感激,才结伴来送行的。”
被哄了一会,少年的脸色终于柔和了一些,说道:“我在罗汉洞中日日想你,念你,你呢?”
“我也是呀。”
“骗人。”
姜虞道:“真的。”
说着牵过少年的手,按在砰砰直跳的心口上头,甜如蜜丝般道:“它每跳一下,我就想你一次。”
少年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耳垂透出薄红。
“真的?”
少女信誓旦旦地点头:“比珍珠还真。”
少年唇角上翘,眼中蕴满了笑意,忽然拉着少女往路旁的树林里奔去。
姜虞跟着他往树林里跑,跌跌撞撞的,正想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忽然被人按到树上。
眼前洒落一片阴影,少年的吻落下来,炙热而急切。
少女踮起脚尖,双臂揽住少年脖颈,奉上香唇。
久别情浓,这一吻持续了很久。
一开始姜虞被压得脊背紧贴着粗糙的树干,吻了一会,江玄便将手掌伸到她背上,将她按到怀里,又接着低头吻她。
春日细雨绵绵,天际不知何时,又落下牛毛细雨。
绿毛龟“拖家带口”,好不容易才拉着青牛,驮着十三郎赶上来,结果抬头一看,两个人不知所踪,只留下路边草茎被踩倒的痕迹。
绿毛龟“嘿嘿嘿”地笑起来,猥琐道:“哦~~小树林呀。”
它懂的,这事儿它最懂了。
嗨,谁还没有过青春年少呢。
但是很快,它就笑不出来了。
天边乌云翻滚,雷声轰隆,毛毛细雨很快变成倾盆大雨。
绿毛龟左看右看,每处避雨,只好将脖子一缩,吭哧吭哧地驮着十三郎,躲到老青牛肚子底下。
老青牛“哞”地打了个响鼻,伫立在大雨之中,巍然不动,任由暴雨冲刷,丝毫不影响它低头嚼食青草的闲情逸致。
等到云收雨霁,绿毛龟才见到两个人影携手从树林中飘然而出。
二人衣裳洁净,看着干干爽爽的,半点不像淋过雨的模样。
绿毛龟从泥水地上跳起来,愤怒地质问道:“呔!你们两个倒是好意思,就这么把我们仨丢这儿淋雨啊!”
姜虞瞧了半天,才看到躲在老青牛肚子底下的一龟一猫。
看到两只灵宠满身黄泥,狼狈不堪的模样,姜虞忍俊不禁,召出灵泉,对着它们一顿冲刷,将它们冲洗干净了,江玄才捏了个清风诀,替它们吹干了身上的水。
绿毛龟转头去咬脖子上的缰绳,气呼呼道:“我不干了!”
正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喵”的一声,十三郎从它背上跳了开去,接着地上投下一道暗影。
江玄替绿毛龟解开脖子上套着的缰绳,用脚尖将它掀开。
“闭嘴。”
绿毛龟惯来是有些怕这个小魔头的,当即将嘴巴闭得紧紧的,不甘不愿地爬到一边。
江玄用清风诀弄干青牛身上的水,在青牛背上铺了件披风,对姜虞道:“你上去坐着,我来牵它。”
姜虞也不客气,轻轻一跃,落到牛背上,学老子出函谷关,也来个倒骑青牛。
江玄笑她:“为什么要倒着骑?”
姜虞认真而神秘地说道:“修炼。”
江玄:……
姜虞第一次骑牛,感觉很是新奇。这位牛兄还是和原来一样,走得慢腾腾的,但也有好处,不晃,不晕。
少年牵着牛缓步而行,少女坐在牛背上,抱着大胖猫看风景。
忽然,少女兴奋地出声道:“思余,快看!”
少年回头,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
远处天边,一座七彩虹桥横贯山间。
姜虞坐正了身子,双手交扣,闭上眼睛许了个愿。
去年这个时候,她许的愿是:希望灯芯的问题能被解决。
后来果然实现了。
对着彩虹许愿,果然灵验得紧,姜虞心想,这彩虹也不常见,她得抓紧机会再许一个。
等她许完愿睁开眼睛,便看见少年也学着她的模样,闭目许愿,双唇翕动,似乎念念有词,但凑近了却没听到声音。
姜虞抬起未着鞋袜的脚,轻轻在少年肩上蹭了一下。
“思余,你许了什么愿?”
少年捏住作怪的脚丫子,含笑道:“我许愿,今年能娶上媳妇儿。”
姜虞拿脚蹬他,拖长声音说道:“哦——那不知江少主想娶哪家姑娘呀?”
少年做作地叹气道,“我名声这样差,好人家的姑娘,估计都不愿意嫁给我了。不知姜二小姐可愿勉为其难,一偿我心中所愿?”
少女双眸澄亮,笑靥如花,一脚蹬在少年胸口。
“美得你,我才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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