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大雪,十二月,建昌。
幽焉大军七月进犯辽境,三个月间攻克了铁岭、沈阳、辽阳、广宁等上千里疆土,破城无算,杀民无数,之后一路南进,直抵山海关北侧。古来征战均是成一姓之功名,而其中受苦的均是无辜百姓。
幽焉不知经营,虽然弓马强悍,却均是以掳掠为主,一时间失地失乡的难民剧增。
难民若不是投诚幽焉,则只有三条路可选,其一为渡hn下,这一选择需耗资巨大,多为商贾采用,但一来海上无虞之灾甚多,二来海盗猖獗,顺利南下之人均是饶天之幸。
其二则是越过山海关入关,可这山海关处两军正在对峙,随时可能化为炼狱,而山海关西北一侧又毗邻太行山与燕山一脉,若是要翻山逃难,也颇为艰难。
而这第三,便是自辽西进入草原沙漠,绕道自河套入关,此路虽然最是遥远艰难,但反而却是最为平安可行之道。建昌地处辽西丘陵西侧、燕山余脉、朵颜卫中,可西面进入荒古,虽然沿途并非齐国国土,却仍然是难民逃难的较佳途径。
这时虽然是极寒的天气,但是顶风冒雪之间,建昌已然汇聚了百万流民。流民这般行过,莫说建昌并非大城,即便算是玄都那般都市,如此经受难民徘徊游走,三月下来,也是吃不消的。
难民多是携家带口,虽然也有人带足了粮食出来,可这路上多是饥民盗匪,一路下来,便也均是成了食不果腹之人。一路上冻尸饿殍无数,沿路树皮均被扒了充饥,更有食人惨状,难以叙述。放眼看去,难民中有挑扁担的、有抗锄头的、有挂铁锤的、有推独轮的,甚至于连带杂耍皮鼓都有,看来这百业之人均受到了牵连,而这几日的一场雪,不只将前路封住,还让许多人横死在道路之上。
难民之中,有三兄弟姓苏,大哥唤做苏接客,二哥唤做苏麻利,老三唤做苏三斤。这兄弟三人本是建昌本地猎户,平时在富户黄四郎家做活,闲时充当护院。那黄四郎是本地一霸,本来三兄弟仰仗着土霸包庇,也没把难民看作什么问题,依旧跟着黄老爷吃香喝辣,孰不料三个月前黄老爷扛不住难民抢夺,又遇上了流窜的张麻子作乱,上月便携姨带产,自个儿跑了,于是乎一家的护院、家奴、仆役、丫头均成了无家之人。这般下来,大家一合计,便将黄四郎院子中的物事统统分了。这苏家兄弟猎户出身,可算识货,上去便将黄四郎家用来套椅子的虎皮给扒了,正自得意间,却忽然发现其他下人都是打了粮食逃走,如此一来,苏家兄弟才知道自己幸苦一番,却连吃食都没拿到,不过是占了个竹篮打水的便宜而已。
冬风萧瑟之下,大雪让驿道旁的尘土变成了冻结的泥,驿道两旁的难民行走不动,均是蜷缩成一团,抱着薄薄的破袄子取暖。难民之中,自也混了这苏家三兄弟,此时这三兄弟已然许久没吃饭了,三条壮汉也被饿得猫儿也似,蜷曲着身子,窝在驿站道旁的土墙下瑟瑟发抖。他们面前铺着几张颇为完整的虎皮,却不知是何用途。
三兄弟被一阵寒风冻醒,瑟瑟发抖,眼泪冻结。只听得老三苏三斤强自提振气力,牙关打颤,吆喝道:“建昌黄……黄四郎,建昌黄四……郎,你个王八蛋,王八蛋!”这个“蛋”字方出口,老大苏接客似乎也来了力气,也声嘶力竭地骂道:“我们的雇主,王八蛋黄鹤,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跑了……”周围难民虽然在冻饿之中,却有几人还是笑了出来,这时老二苏麻利也醒了,语带哭腔接道:“我们实在没办法,没办法啊,拿着虎皮换饭吃,换饭吃呐!以前二百两、三百两、四百两的虎皮,现在统统三碗饭,统统……”这话说得悲切,说到后来便只是嘴唇开合,全然发不出声音,便如同枯河之中的鱼儿一般。可是路边均是抱足枯坐的落难之人,这时听闻,纷纷拢了拢衣裳夹层中的观音土,却均不搭话。
难民之中每日均会有这般饿死之人,周围人群看得多了,也早已麻木,本也只是把这苏家三兄弟当戏看,哪能真去顾及他们?于是均纷纷闭目浅睡,保持生机。
那苏家三兄弟全身哆嗦,骂了几遍王八蛋黄四郎之后便无力再骂,瞥眼看见周遭竟无一人体恤,不由得悲从中来,四周环视。苏三斤这时转眼看见旁边坐了个瘦弱少年,正拿了一条细长棍儿,在雪泥之中写写划划,这少年的举动不同于他人,便吸引了苏三斤的注意力。这苏三斤是苏家兄弟中通些文墨的,这时歪头一看,却见那少年已然写了密密麻麻的不少东西,却均是些什么“叠积”、“圆城”、“天元”、“南六百步”之类的文字,那些文字自己虽然全都识得,却全然不知所云。苏三斤看得心中憋闷,骂道:“兀那崽子,写些什么狗屁?”他本意只是想和这少年摆摆威风,顺便聊聊天,却不料这少年自顾自继续写自己的,全然没有半点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