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呆过的,当过农民的都知道:“稻粒子、麦粒子,种田人的命根子”。如果碰到年景不好,欠收了,庄稼汉就要饿肚子。老农民的职业就是年复一年地翻泥巴,双手就是播、栽、管、割、收、藏,年年轮回,乐(苦)此不疲。播下希望和梦想,收获丰收和欢笑。上世纪七十年代,全社会铿锵有力地、大张旗鼓地“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当时农村里一切的一切都是“以粮为纲”。这不,为了多打粮,“单季稻”改种“双季稻”。“改种词”是:“一个长子没有两个矮子高”“双季稻是幸福稻,饭碗有米吃得饱”。这里且不评论实践结果,只讲实践过程。
种“双季稻”,顾名思议,一年要种三茬庄稼:“一麦两稻”。农时更紧张,双手更劳碌,肚子更易饿。单季稻谷出米率约在75至80左右,米质好,耐饥饿。双季稻谷生长期太短,出米率一般在60至65左右,米质较疏松,米白头颇多,口感差,不顶饿。屈指算来,一年有“三忙”:“芒种”时节收麦种稻,“立秋”前后收稻种稻,“霜降”辰光收稻种麦。最紧张最繁忙季节,举全生产队社员之力,真有点“鸡叫做到鬼叫”。人人都恨不得生成“三只手”,快手不如帮手,帮衬帮衬,舒缓口气也好啊!哪来“三只手”?最没办法的办法有两招:一是“人海战”。凡是吃队里集体统分粮的亦工亦农、合同工、民办教师、赤脚医生、“五匠”(木匠、泥瓦匠、漆匠、剃头匠、补鞋匠)都要无条件地按时归队,赤脚下田。连放农忙假的中小学生和老人家都要看晒场,烧茶水,捡麦(稻)穗,带小孩煮饭菜。人人齐出动,个个流大汗。二是“疲劳战”。早上四点到七点开早工,上午八点干到十二点,下午一点做到六点,晚上黄昏磨到半夜,甚至有部分人轮流干通宵。父老乡亲们,尤其是强壮男女劳力沾床休息的时间很少很少。一身衣服干了湿,湿了干,又酸咸又霉臭。
我是当队长的,在那要命的节骨眼时间段里,根本没有上床睡觉的奢望。门厅里摆放一张竹躺椅,就是我的床。脖子上挂一只哨子,身上套件破棉背心,腿上穿条旧粗布长裤子,脸上盖顶圆草帽,争分夺秒眯个盹,接接力。生产队里用公款给我配了一只双铃马蹄闹钟,放在脑袋边上。时间一到,铃声骤响,再美的梦也不敢做了,瞌睡虫也跑得无影无踪。屁股底下像被按了弹簧一样,“刷”地一下蹦起来。手拿哨子,从村东头吹到村西头,鼓腮憋气,“�0�0、�0�0、�0�0”……每隔五分钟吹上一遍。连吹三遍,过时不候,马上集队点名出发。一天要吹上四五回合。每一遍都仿佛是“催命哨”。特别在傍晚开夜工时和凌晨开早工时,十分劳累困乏的人们都是那么倦怠混沌,嗜歇嗜睡。那清脆、响亮的哨声近乎凄厉无情的尖叫呵喝声音,死命地钻入耳朵,令人神劲过敏,头皮发炸。我是多么想让大伙儿多休息一会儿啊!哪怕五分钟、十分钟也好。一个体力再好的庄稼汉,天天开早工开夜工连轴转,又没有充裕可口的食物和丰富营养的补充,总有吃不消的一天。社员们使用原始的工具,食用粗糙的食物,在最紧张的时刻,干最繁重的农活。就是一头牛,也要累趴下的。何况是人呢?何况是一群男男女女、胖瘦强弱的芸芸众生呢?侧隐同情之心可有,但哨子声不可不吹。“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茬”。干农活在关键时刻,是与农历节气掰手腕。输赢就在时间上。请诸位父老乡亲理解和支持我吧!我也是被节气、被饭碗、被责任,无情地捆绑在“粮食增收、壮大集体经济”的战车上的。我责无旁贷,必须身先垂范,挺直腰背,咬咬牙关,硬硬心肠,带领大家只许向前,不可退缩!
秋后,是充满希骥、享受丰硕成果的美好时光。庄稼人都盼望家里的米囤满些再满些。辛劳一年,大大小小都能多吃上几碗白花花的大米饭。每家每户每天详细地“多吃少吃”不知道,反正我没有权力去挨家挨户揭开锅盖看看。年终“分红”了,白花花的真金白银多分少分、甚至没分倒扣的、会计年终分配明细表上一清二楚,我心里也是十分知晓。整个生产队年终总兑现现金一万五千多元就够了。每工工值七角六分,强劳力进账两三百元,弱劳力入囊仅有几十元。扣除平时队里预支的稻麦、柴草、菜油、鱼肉、蔬菜、地瓜、南瓜等主副生活食品,有几家亦工亦农“半家户”的,因病因残无劳力的,家里妇孺孤寡力不从心的都分文未进,反倒要倒扣掏钱买口粮。当然,确有实情的困难农家,各级还是按有关政策给予减免或救助,毕竟“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你说,当时土里刨食的农民兄弟有几个人腰包会鼓呢?即使有个别的腰包会有些许“鼓胀感”,那么请问,他(她)的“生财之道”的奥秘又在何处呢?是哪尊“财神菩萨”在显灵庇佑呢?
那个年代,农村的集体经济分配政策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如果说公社是棵常青藤、常粗藤的话,那么广大社员同志就是一只只蒂结在生产队这棵“基础型”的支藤细藤上的瓜瓜儿。支藤肥大则瓜儿香甜。反之,支藤瘦小则瓜儿苦涩。生产队好比一口大锅,揭开“大锅饭”锅盖瞧一瞧,煮什么?社员们根本没有权利“挑三拣四”,碗里就盛什么,吃什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产队与社员们就是休戚相关、唇齿相依的生命共同体。住房毗邻,劳作比肩,评分互动,分配共享。苏南农村:平原地区,河港交错,种麦种稻为主。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许许多多的生产队都是四平八稳的“纯农队”。一双双粗黑的大手整天握着锄把镰刀,一年四季默默地捣鼓着种麦收稻。有些队里继承副业老传统,养养蚕桑,喂喂猪羊,略增收益。一眼望去“张三队、李四队、王二麻子队”,大多规规矩矩地一门心思、无怨无悔地土里刨食,结果是年终“分红”工值往往只有“三四毛”、“五六毛”。老农民一年的辛苦换来基本温饱,腰包仍然瘪塌羞涩。由于手头拮据,扯块布料买斤肉的冲动也要反复盘算,仔细掂量。
有的生产队则不同,“大帽子底下开小差”。悄悄地、暗暗地千方百计搞七种八养。主业啃牢,副业不少。美其名曰“以副补农”。自己弄花头,赚钞票。俨然扮演补充集体经济的“财神菩萨”。它就像一个护犊子的老长辈,有招术有能耐,在年终时给一大家子儿孙们“发红包”。这种生产队,真有“三只手”。请别误会,社会上的小毛贼叫“三只手”,专门盯住别人腰包“扒分”。伤天害地,损人利己。高明的生产队两只手坚定不移“以粮为纲”,还生出一只无形的手想方设法“多种经营”,助人救己,广辟财源,拼命“扒分”,时不时地往集体经济“大锅”里多多扔进真金白银。那只手越粗越长越滋润,社员到手的“大团结”、“黄鱼头”就越厚实越爽乐。在此,特别提及一声,当时干这等擅自创收之事,肯定“见不得光”。只能“你不知我知,上不知下知”。一旦“东窗事发”,就要被人牢牢踩住“资本主义尾巴”。不管你粗细长短,都要“狠狠捻上一脚,甚至坚决砍掉不留情”。所以说,干这种为集体“扒分”的事,也不可大张旗鼓,必须“鬼子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最担责、最吃紧的是生产队长,看你有没有“拼死吃河豚”的胆量和谋略。
不瞒你说,我年纪虽轻,倒真是有这种“冒天下之大不讳”的冲动和胆气。
我的生产队跟大多数的一样,“两只手”死种田,种稻麦,养母猪,越种越死,越养越苦。米饭面条,勉强糊口。那时,队里已经有点传统副业生产,扒不到几个分。主要是养蚕、养母猪。比较“名正言顺”,实属大路货,小儿科。养蚕,春秋两季,赚上个两三千元。养鱼,仅供社员农忙时分几条打打牙祭。养鸡,一场鸡瘟,血本无归。养母猪,“养猪不赚钱,回头看看田”,它主要是“造粪机器”。后来,我们生产队不一样的是“死田活种、两手不空;开点小差、与众不同”。哪里与众不同呢?主要有这样几条——
劳务工,算一条。出个人,出双手,汇钱到队,缴钱记工。公社开新河,设法多去几个河工。县里修新公路,托门子找关系,多塞几个筑路民工。大队五金厂、併线厂、併铁厂,摇船跑运输,主动拉关系,献殷勤,千方百计多揽活计。市建筑三营(原三公司)板车工、土方工、扎钢筋工、工地食堂帮工,多一个好一个。个人有活干,队里有进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