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田、荒地种蔬菜,算一条。在农村生产队当过队长、会计的,好些人心里都有一本田地“暗帐”。每个生产队统计上报的田亩数字与队里实际耕种的数字一般都是大相径庭。多多少少都有“油水田”。多则十亩,少则亩。所产粮食由队里支配。旱地桑田也一样有数字“虚头”。旱地、桑田、荒坡都是“生财之地”,多多益善。种上红、白萝卜、“雪里红”、“上海青”、山芋、南瓜、玉米等,可分配可买卖,皆大欢喜。肚子饱一点,票子赚一点,众人共享收获的甜蜜。冬季农闲,每家按人头、劳力分配到的萝卜、青菜吃不完,上城卖。队里提供水泥船负责运到城里惠农桥。白萝卜分给社员的价格是一分半,“青大头”菜分给社员是二分半。“冬菜胜夏肉”到城里穿街走巷一通叫卖,至少赚一倍。本事大的赚两三倍。个别头脑“灵光活络”的,把黄泥巴搓挤成条状,紧紧地系扎在一大捆青菜中间,不显山不露水,挣点“泥巴钱”。当时,队里都吃“大锅饭”,平时集体实物分配都是赊账的,年终“分红”时结账扣除。社员们并不关心“秋后算账”,最乐意的是当时小买卖做得开心,腰包里有现金,杠杠的,挣得实在痛快,花得喜气洋洋。
栽种中药材,算一条。上述两条“扒分”举措,是“传统型”的改良升级版,保险系度大一些。即使被“逮住”,也仅不过是条掀不起风浪的可以忽略不计算的“资本主义小尾巴”。这一条“扒分”新路注定崎岖坎坷,弄不好“半路夭折”。扯头人运气不佳一旦“尘埃落定”,吃不了兜着走!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尘封岁月深处的记痕仍是那么深刻清晰,宛如昨天发生的故事。
记得那是农历秋分时节,双季稻的后季稻开始拔节抽穗扬花,距离霜降收割还有个把月时间。白露节气过后,气候已渐入“白露身不露”。白天热烘烘,夜晚凉嗖嗖。一天清晨,田野里一片水雾濛濛,一切还在酣睡之中,那么平静,那么憧憬。在朦胧恍惚的雾气弥漫中,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在移动,由西向东。右一眼看看茫茫无边的大荡河,左一眼看看大田埂内的百倾良田。慢慢踱步,悠悠探目。当他走到大荡河往北延伸的一条支浜、跨过独木桥的时候,猛然间两眼被一大片黄花花的植物所吸引。走近定睛一瞧,喔呦喂,原来是朵朵盛开的黄菊花。花朵上、叶片上沾满了细细密密的水珠子,润湿着一朵又一朵、一畦接一畦的黄菊花。黄菊花还紧偎着两个好邻居。它们不是青菜萝卜,都是草本植物。来者也不识货,脑子里顿生疑虑,沉思良久。何许人也,北河公社“郑一把”。
大清老早,“郑一把”一没汽车,二无自行车,凭靠自备“11路”人力车,不扰民不动众,一个人兴致盎然地转悠“田横头”,转到我队里地面上终于被他“轧出了苗头”。“郑一把”看到的有黄菊花,还有颠茄,一见喜,看来似有“资本主义尾巴”的嫌疑,要坚决割除。“郑一把”的思想认识高深远。普通社员认为不偷不抢,是生财之道。老农民除了种粮吃饭,还要给孩子交学杂费、给老人看病吃药,给儿女买条被子、做件新衣,给厨房打点酱醋,给自己买包烟抽……哪样都需要钞票。这下可好,眼瞅着药草将要收获变钱,却面临惨遭厄运——连根铲掉!公社“郑一把”早已来了,大队支书也闻讯迅速赶到了现场,我这个“后脑勺出反骨”的小队长被立即责令到地头。证据确凿,岂容狡辩。“郑一把”人小嗓门高,伶牙利齿,干脆利落明确三点:一点,大队立即派工作组(下放干部为主)进驻生产队调查,如实写出调查报告,提出处理意见。二点,全大队举一反三,逐队排查,看看究竟有多少条“尾巴”。三点,药草马上铲除,恢复植桑养蚕。乖乖,幸好那年代没有同步录音,没有手机视频。如果发到网络上,我和我的生产队恐怕真正要“臭名远扬、家喻户晓”了。
“郑一把”走了,大队工作组派来了。两个下放干部加上大队治保主任。阿弥陀佛,组长是分工蹲点我们队里的奎叔。自家人,手臂弯弯总朝里。这种事有什么好调查的,“秃子头上的蚤子明摆着”。又不是哪里烧大火,哪里塌房子,需要捋清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虽然是熟人,但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我还是召集队委一班人,一本正经地“坦白”真相。
我在中学读书时,担任了三年班长,在同学中间颇有威信和人缘。下乡插队,天南地北,实难谋面。过年返城,相邀一聚,正好在一好友叔叔家欢叙。他叔叔在市医药公司负责业务。七拉八扯,他很感兴趣帮助我队里种植药草。一来,解除了他们公司缺乏部分生产基地的困扰;二来,扶持农民兄弟增加些收入。他叔叔带人来队里实地考察。土质要疏松肥沃,排水要方便畅通,阳光要充足。正好我队大荡河田埂内有亩旱地匹配合格。第一年试作,先来点中药材里的“大路货”草本作物:菊花、颠茄、一见喜(又名:“穿心莲”),都是什么散风清热、解痉镇痛、平肝明目、杀菌消毒之类的常用草药。他叔允诺,倘若种得好,明年再扩大,再增项。啊哟哟,好事送上门,社员心欢喜。干这等活儿,老弱病残孕和抱小孩儿的都能对付。只要手脚勤快,拔草、松土、浇水、整枝,整天“粘”在地里摸索摸索,准能为集体经济摸索出“黄鱼头”,“大团结”来咧!
除了“原汁原味”地老实交代之外,我还吩咐贫农代表买烟打酒,上鸡蛋炒韭菜,猪肠炒大蒜,红烧块肉,鲫鱼串汤,好酒好饭伺候,热情招待。千方百计恳求三位大人动动侧隐之心,万万不能把真刀砍下去。真要砍下去,把老农民的腰包“砍”没了,小小又小小的发财梦破灭了,一颗颗老实善良的心儿都真要被砍碎了!这样的用大伙儿心血汗水浇灌培育的中药材刚呱呱坠地,鲜嫩着哩,千万千万不可遭此大劫!十万万分感谢奎叔。他私下里给我“锦囊妙计”,一个字“拖”。药草已成熟,快收快晒快卖掉!他仨人的调查报告及处理建议慢查慢写慢报告,闷着捂着,让上面催上个遍再作计较。我们“地下合作”一把,来它个“以快制慢”!
哇哈!天无绝人之路,情势逆转。我和社员们一颗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又平平稳稳地放回心房啰!奎叔告诉我,“郑一把”马上调任县农业局长,公社新来的“倪一把”原籍是我们大队北边村上人士。老人走,新人来。上任伊始,即使知道“尾巴”事,难不成恶狠狠地把我这个根正苗红、公社知青组长、小年轻队长砍个“血肉模糊”?本是邻村人,相砍何太急?我和众乡亲太多虑了。结果嘛,冰消雪融,不了了之。
当年,队里年终“分红”,从上年工值七角六分跃升到一元零八分。不但队里工值高了,而且个人工分也增了。饭碗渐满,腰包渐鼓,明年会更好!社员们昔日的锁眉舒展了。往日的沉重和压抑换成了今朝的轻松和喜悦。你听,一串串笑声朗朗的,一阵阵歌声亮亮的。你看,小毛丫头上小后生家攀亲的身影频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