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捡本看看，”徐简道，“公公放心，不会刺着殿下。”</p>
高公公只好随他。</p>
徐简翻开来，眉宇间神色很淡。</p>
倘若林云嫣在这里，她能一眼看出徐简压着藏着的不快与火气，但别人都不行。</p>
因此，高公公只看到面上没有多少表情的辅国公，对着那本空无一字的折子，如大殿下一般点评了一句“的确狗屁不通”。</p>
高公公愣了下。</p>
见辅国公看过来，他想了想，解释道：“殿下病时脾气大，吵着要看折子，小的们哪里会有？只好请示了曹公公之后，弄了些空白折子来，您看背后这儿还盖了个小印，就是为着区分出来、留给殿下的。”</p>
徐简微微颔首，又问：“除了空白折子，还给殿下安排了什么？”</p>
高公公指了指侧边：“殿下让给挂张舆图。”</p>
徐简看见了。</p>
这张舆图只有州府布政司分布，不涉及地形地貌等其余信息。</p>
高公公又道：“小的有时是自己，有时是朝中某位大人，殿下交代什么，小的只管点头应下，殿下要训话，那也就听着……”</p>
唱戏似的。</p>
高公公最初不太习惯，这些时日下来，毓庆宫里人人都能身兼数职。</p>
徐简道：“辛苦公公了。”</p>
“也还好，”高公公叹了声，“殿下也就是说些胡话，别的都不折腾，一天里又有六七个时辰在歇觉……”</p>
说直白些，他们最怕的还是殿下真正清醒的时候。</p>
那才是阴云密布，黑沉着一张脸，随时随地会闹起来的样子。</p>
倒不如一直说胡话，对着舆图指点一番，扔几本折子，骂会儿人，也就这样了。</p>
徐简对李邵的状况心中有数了。</p>
他把手中的折子放回李邵面前：“殿下，先前狗屁不通的已经打回去了，这是重写了递上来的。”</p>
李邵“哦？”了声，打开来看了，又骂道：“还是一样，全是狗屁！”</p>
“哪位大人这般不像话？”徐简问。</p>
李邵呸了声：“安逸伯那个老匹夫，我不过多喝了点酒，叨叨个没完，我早晚收拾他！”</p>
徐简挑眉，又看高公公：“殿下还骂过谁？”</p>
高公公苦哈哈的：“那还真不少……”</p>
“也骂我？”徐简又问。</p>
高公公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p>
徐简斟酌了下，道：“我要同殿下说几句话，可能不太好听，公公最好还是别入耳。”</p>
高公公的视线在徐简与李邵之间转了转。</p>
他倒不怕国公爷跳起来把殿下害了，反而怕国公爷真说些诛心之语，他听得太多了反而麻烦。</p>
干脆，心一横，高公公道：“小的给您泡茶去。”</p>
徐简搬了把椅子摆在大案前方，直接坐了下来。</p>
他耳力好，确定无人能听到他压低的声音后，才对李邵开了口：“殿下，臣已奉旨抄了安逸伯府，现来复命。”</p>
李邵直直看着徐简：“抄得好！”</p>
“您当真这么想吗？”徐简问他，“安逸伯早年立下许多战功，现今也就是让您少喝酒，就惹来抄家之祸。”</p>
“我是太子！他眼里没有我这个太子！”李邵高声喊着，“你再分不清轻重，别怪我不给你和宁安留后路！人都坐轮椅上了都不老实！”</p>
李邵说着捂了下脑袋：“你也没有受伤，不在裕门杀敌，偏要回京来，天天让我这样那样，你烦不烦！”</p>
徐简没有再接这些话，他算是明白李邵现在的状况了。</p>
李邵的脑子是浑的。</p>
他就像在梦里，他依旧是皇太子，批折子的架势仿佛监国，但他又还被安逸伯训斥着。</p>
分明，从前李邵监国时，安逸伯早已蒙冤。</p>
至于“烦不烦”的，那与最初的都没有关系，是他最竭心尽力，给足了李邵机会，想要把李邵拧正的那一次。</p>
也就是说，可能是受刺激重了，很多根本不是一条线的讯息挤入了李邵的脑海里，混杂在一起，李邵区分不开，以至于颠三倒四起来、全乱套了。</p>
李邵又喊了两句，突然渐渐平静下来，混沌的眼睛里重新聚起了一点光。</p>
等他重新看清周遭状况，脸沉了下来，冷声问道：“你回京了？”</p>
徐简答道：“昨日进的京城，听闻殿下抱恙，请示圣上后来探望。”</p>
“难道不是来看戏的？”李邵气愤道，“看我发疯有意思吗？那我告诉你，我疯起来抄了诚意伯府，抄了你们辅国公府！”</p>
徐简面不改色：“您疯起来还可以让圣上到成寿宫休养。”</p>
李邵倏地瞪大了眼睛：徐简怎么知道？</p>
他发疯时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自己清醒过来时都理不明白的东西，这世上就不可能有人知道？</p>
但徐简知道……</p>
为什么？</p>
“你是妖怪！”李邵骂道，除了这一条，他现在根本寻不到别的理由，“你害我，有妖怪害我！所以我才会疯！我要告诉父皇、我要告诉父皇！”</p>
李邵声音大。</p>
郭公公站在殿门旁，与端着茶盘的高公公大眼瞪小眼。</p>
徐简没有再理会李邵，站起身往外走，与两位公公道：“我着实分不清殿下状况，看着好像清醒了，又骂我‘妖怪’。”</p>
“殿下的状况，经常前后对不上，小的们也是稀里糊涂的，”郭公公叹道，“只好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他前一刻说完了，后一刻也不记得了。”</p>
徐简听完，佯装叹息：“那我就当一刻的妖怪吧。”</p>
从毓庆宫出来，徐简回御书房去。</p>
寒风吹面，冷是冷，呼吸倒也清新。</p>
徐简想，李邵的确是疯了。</p>
李邵没有那么深的城府，装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装不出到这个程度。</p>
再者，徐简提到“成寿宫”时，李邵的反应是震惊与茫然，而不是心虚与害怕。</p>
回到御书房外，定北侯已经离开了。</p>
圣上示意徐简落座，道：“去看了邵儿了？他今日如何？”</p>
“刚进去时，殿下正在看折子，批上头写得‘狗屁不通’，”徐简实话实说，“后来好像清醒了下，问臣什么时候回的京城，还没有说两句话，殿下突然大骂臣是‘妖怪’，臣只好退出来了。”</p>
圣上：……</p>
邵儿的疯病让他心痛，可听徐简这么一说，他忽然连感慨叹息几句，都无从叹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