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说得对,杀手没有痛觉。
其实不是没有痛觉,而是一定必须以及绝对不能怕痛。因为怕了就要犹豫,犹豫了命就没了。
所以当那两颗十几厘米长的钉子穿过掌心的时候,纵然再疼,他也没有哭。
焰盯着他的表情,足足等了半个钟头,等到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把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流尽。
“你叫什么名字?”焰终于开口问。
他摇摇头。
他没有名字。名字都是有家的人才会取的,他没有家,所以不必有名字。
焰一边笑着给身边的手下说:“给他上药吧,手废了,就拿不动刀子了。”
一边继续打量他。
“十二岁了。”
“我听说,你全家都死了?”焰黑色的面具下俨然透露出一丝好奇,冰冷而机械的声音,仿佛不似人发出的。
他依然没有出声回答。
焰却并不恼,黑黜黜的眼眶,却仿佛能洞穿一切人类的想法。
“就你了。以后你就叫李迩,随我姓。恭喜你通过K的第一层试炼。以后你的每一次试炼,都由我亲自把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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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迩在十二岁的时候,被卖到了这样一个残忍的组织。
人贩子把他从山村低价买入,又倒了好几遍手,最后卖给了李焰,从此他的人生与正常人再无交轨。
能来这儿的人都有不堪的过去。或是自愿投奔,或是黑市交易,兜兜转转历尽艰辛。
而他的过去一片空白,或者说,是他强迫自己忘记了那些不太喜欢的记忆。
买家很喜欢这样的小孩,忘记了也好,身家干净,毫无眷念,吃得了苦。
能以这种理由被人喜欢,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个大家都喊他“焰”的男人,不仅花了高价,还亲自迎接了他的到来。
K对他而言,更像是个家。
虽然要进入这个家,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刀尖向前,身体紧绷,时刻蓄势待发。
靠着挥舞手里的武器,他活了下来,成为唯一一个可以留下的孩子。
焰替他擦去脸上的血,“真是个好孩子。”
他垂目看向地上乱糟糟的尸体。
那些和他同龄的孩子,几天前还在与他惺惺相惜:“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有愿意走到这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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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
原来杀人杀多了也会麻木。
他看着身边的人沉睡又醒来,生存又死去。
他成了焰最器重的杀手,手法利落,来去无踪,令人闻风丧胆。
K的名声,就是靠着这样一个个暗杀任务打响的。
他会出现在沉眠的夜里,为那些恶贯满盈之人送上一柄锁喉之刃,然后再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从来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忠诚与信仰,皆绽放在鲜血泉涌当中。
取下目标的一个又一个首级,便是他杀手生涯中璀璨发光的勋章。
焰说,K是他的,以后也将会是他的。
待他功成身退,他便还他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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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于李迩而言,是个太过遥远的概念。
极端的自律,早睡早起,做饭不会多放一粒盐,房间的任何东西都要摆放在原位。
k教会他的,是无处不在的森严铁律。
但下半生的自由生活,他并无任何期许。
先天性的隐疾,逐渐令他力不从心。
医生说,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具体是多久,要看命数。
所以,这会是最后一次任务了吧。
李迩拧开钥匙,将油门踩到底。暗黑色的跑车在公路上奔驰,随着荒野向后延展,逐渐开至最隐秘的角落。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改变自己一生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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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血淌。
那辆粉红色的电动轿车笨拙地往前开着,一看就知道是司机个毫无驾驶经验的新手。
李迩不会关心与任务无关的人。
两辆车本该擦身而过,但红车却忽然侧拐撞了上来。
他看见了另一个车窗里驾驶位上女孩懵掉的脸,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呆呆地看着这场即将夺去她生命的悲剧。
随之而来的还有破碎的挡风玻璃炸裂的声音。
猩红色染上眼瞳,纵然他猛打方向盘,也终究无力回天。陷入无边的黑暗之前,他隐隐感到怀里的玉佩骤然温润。
生死关头,他的记忆力好像变好了。
以至于,在这无聊的黑暗里,竟然慢慢想起了那些被他忘掉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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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记忆里多了一些和之前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代表生命消逝的鲜血,刀刃和枪支。
而是暖冬,午后,猫咪,老犬。
小柴房,大雪天。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在冲他灿烂的笑。
在他最寒冷饥饿的时候,送来热腾腾的食物。
他依稀记得孤独的傍晚,一起回家的旅途。
再多的,就想不清楚了。
相矛盾的的记忆无法共存。
他的过去,明明只有刀光剑影,寂静山村,以及,与他无关的喧闹人家。
这忽然涌入的新记忆,来处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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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十二年前的的门扉前,默默看着,看了很久。
这不是他的时间。
因为门扉里,那个赤着脚收拾残羹冷炙的男孩,生了一张与他一样的脸。
稚嫩的脸上,挂着温顺,朝气。
像他,却又不是他。
他眉宇凛然,虽然一时间很难接受,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居然和小时候的自己相遇了。
猝不及防。
——
这儿,他噩梦开始的地方。
也是他人生第一场杀戮的开始。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每个人的第一次,都是意外。
如果不是那年的雪来的太早,山上的粮食早已吃光,年仅十二岁的魏知非也不会选择上山打猎。
在枯木峭岩上,他遇到了一只白色的雪豹。
那天,他眼睁睁看着这只雪豹悄声钻进了邻居家的栅栏,偷走了一只鸡。
后来,过了几天,村里又传出了新的消息。
一只成年豹把魏家的婴儿叼走了。
继母疯疯癫癫入山去寻,最终被人发现冻僵在半米深的雪坑之中,脸色灰白,纹丝不动,已然成了雪原上的一尊雕像。
魏家,只剩下了一个人。
村民们哀叹这孩子的命运,小小年纪全家都没了,以后的日子,可得多苦哇。
彼时备受非议的魏知非,正安然地待在家里,神情暗淡,无悲无喜。
直等到夜色降临,人烟散尽,他方抬起了眸子。
他去了自家的鸡圈,将破旧的门尽数打开。风雪灌入乱糟糟的棚子,吹得人脸颊生疼。他弯腰,拎起一只鸡,一言不发地往村口走去。
那只鸡被他扔在乱石斑驳的路上,蹬了几下腿,立刻没了声响。
不多时,黑色的夜幕下,出现了一团雪白。
它在暗夜中行进迅速,身姿矫健,遥遥望着这个方向,盯了许久,才缓缓踱步走来。
俯身,叼走了那只凉掉的鸡。
魏知非知道,它一定会来的。
虽然这种野物对人类无比的警惕,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靠近山村。但今年,山穷水尽,山里是真的没有什么活物可以捕获了。
何况,它是只尚在哺乳期的母豹。
山崖下的洞穴里,藏着它出生未久的三只幼崽。
魏知非第一次不慎跌落在那里的时候,伤势很严重,半只腿陷入麻木,丝毫无法动弹。
瞧见那幽深洞穴中忽然亮起的几盏绿莹莹的灯泡,便知自己此行凶多吉少。
他不怕死,死和生对他而言没两样,只是他想了一万种死法,没想到最终竟然会落得个暴毙荒野野兽分尸的结局。
果然,那只母豹优雅地走出来了。
它是被浓郁的血气吸引来的。
猫科动物,举手投足都是睥睨人类的王者风范。
接近两米的体长,上下对合锋利无比的剑齿,还有那盯着猎物时因兴奋而发出的呼噜声。
就在魏知非以为它要一口咬断自己脖子的时候,它却慢慢折身走了回去。
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这——完全不符合野生动物的习性。
魏知非随身背着的箩筐里还有一些干粮,他想了想,把自己打到的野兔扔到了洞口边上。
豹子的巢穴,附近没有野兽敢来打扰。魏知非呆了半日之后,血慢慢地止住了,他便捡了根棍子,慢慢摸索着下山去。
第二日再去看,那里只剩下一串拖拽撕咬的痕迹。野兔已然消失不见。
望着那皑皑白雪,魏知非忽然认出了它。
它是很久很久以前,母亲曾经从捕兽夹中救下的一只花豹。
当时盗猎猖獗,豹皮难求,山里时常会有野豹落入人类的魔爪。
他和母亲一起,趁着猎人到来取货之前,偷偷松开了捕兽夹。
那豹子也是通体雪白,年纪尚小,看起来就和土狗一般大。
换算成人类的年纪,也不过是个婴孩罢了。它吓得不轻,一路扑腾着短腿,滚回了雪窝里去。
跑走的时候,还回头对视了一眼。
轻飘飘的一眼,本该再也不见的。
没想到这么多年,它竟还记得他。
*********
魏家死的死亡的亡,要说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不大有人信的。
连他自己也不信。
他本可以跟疯癫的继母隐瞒弟弟的死。
但他没有,他说,“昨天夜里,门没锁紧。”
在这种季节,荒山野岭的雪天,夜里不关门意味着什么,即便痴呆如她也能明白。
继母撞开门,冲进了雪山里,再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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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谣言四起,说他命煞孤星,克死了全家。
没人愿意收养这个煞气十足的小孩,有人提议,不如给他找个好人家,去山下过日子得了。
魏家那一亩三分地,和一幢无人继承的房屋,成了人人垂涎的香饽饽。
这是要清理门户了。
说是给他寻个归宿,实际上,不过是买卖人口的另一种体面称呼。
魏知非都懂,但他懒得计较。
只是他没想到,离开的那天,会是见雪豹的最后一眼。
再见那团白云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
盗猎者被村民拥入村庄,那杆□□尚残留着子弹出膛的热量,幽幽地冒着烟。
他的肩头挑着一个断了气的尸体,接近百斤重,冰凉透骨。盗猎者啐了一口痰,把它扔到地上,就像卸货一样随意。
然后开始和村民商量价格。
那个曾在雪域奔驰的身影,化为了永恒僵硬的一滩死肉。
他们要它的皮,还要吃它的肉。无论哪一样,在黑市上都价格不菲。
为民除“害”,一举两得。
魏知非抿着唇,往那洞穴里扔了最后几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