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刘总工清算完毕,宋运辉还在忙着记录,刘总工问了一句:“是不是说你累不死,你就忘乎所以,两只肩膀一起挑?一边做整顿办的事,一边做设备改造办的事,你哪来那么多时间精力?”
宋运辉忙将最后几个字写上,才回答刘总工的话,“我还单身,时间比较容易掌握。”
“新旧设备一起考虑,不混淆吗?”
“不会,倒是互补,尤其是新设备的有些独特设计可以为旧设备未来可能的改造提供思路。”
“噢,你想到哪些?说……”说到一半时候,刘总工有些迟疑,不知道这个小伙子会不会保密。
宋运辉理解,FRC的事让刘总工心有余悸。他有些尴尬地笑道:“刘总工如果有时间,最好一起去一车间现场边看边说。”
刘总工道:“你去拿安全帽来,十分钟后楼下汇合。”
宋运辉热气腾腾地出来,到外面忍不住一个深呼吸,到办公室被同僚看见腋下汗水画的地图,都是会心一笑,要好的则是问一句“挨骂啦”,宋运辉依然红着脸笑笑点头。但忽然想到,其实他不算是挨骂,刘总工的声音并没提高多少,会不会其他人也是将此称作挨骂?按说,刘总工这个知识分子也不该是水书记那样会得拍桌子吹胡子的人,而且水书记也不骂脏话。可能别人的遭遇也是差不多。
已近下午四点,刘总工带上一只三节电池手电筒,招呼上宋运辉一起去一车间,没去车间办公室,直接去的现场。正好是三工作组的人上白班,寻建祥还特意到两人身边转了一下,才与宋运辉师父窃窃私语地下班离开,宋运辉知道,他们关心他。
手电筒在刘宋两个人之间轮流转,拿来打指向光柱。刘总工对设备极其了解,往往是宋运辉才提出思路的上半句,刘总工就想到思路的后半句,两人一拍即合,说得极其愉快,都没顾着天色已暗,设备现场灯火辉煌。看完,刘总工让宋运辉回头给他一份明细。
回办公室路上,宋运辉忍不住问:“刘总,为什么当初你认准FRC?我对这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我到北京一查资料就发现FRC明显落后。”宋运辉也是存心想告诉刘总工,并不是他一开始就挖好陷阱将刘总工引入FRC泥沼,他也是后来才知。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刘总工却说了一句大实话,“年纪大了,对新生事物不敏感,正好看到手头资料里面FRC最有先进性,就一头扎进去,只顾做精做细。就像今天你的那些旧设备改造设想,金州的设备,很多是我们这些老的想点子想思路改造了又改造的,可如今,却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提一个头,我才能想到还有这种可能,但我想到这种可能时候,却能比你想得深入细致,这就是年龄的区别。以后的金州,靠你们啦。”
“年轻的冲锋,年老的押阵。”
刘总工在总办面前跳下自行车,意味深长地冲宋运辉一笑,道:“非把我们老头子挖出来吃干抹净才罢手。”
宋运辉也笑,才要回答,二楼走廊传出一声唤,“爸,你去哪儿啦?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
刘总工忙看手表,宋运辉却循着熟悉的声音往上看去,正是刘启明,旁边还有一个虞山卿。宋运辉心中叹一声,早知是这结果。他跟刘总工上楼去,却看到刘总工对虞山卿淡淡的,正眼也不瞧。宋运辉看看这对男女,看到两人贴得那么近,心里对刘启明的好感减少不少。上回看她在虞山卿寝室骄傲地离开,还以为她有志气得很,看清虞山卿本质,从此好马不吃回头草。没想到这么没志气。
他回自己办公室放下安全帽,取了书包出来,却被门口的虞山卿笑话了,“小宋,这只书包是小学背到现在的吗?”
宋运辉笑道:“不中看,却中用。”
这话正好被出来的刘总工听见,刘总工将眼睛在两人之间晃悠两下,皱眉,虞山卿虽然也是出色,但相比宋运辉,却是中看不中用。可惜女儿牛拉不回,小姑娘眼里只有风花雪月,还说有跌宕起伏才是爱情。刘总工拿女儿没办法,谁让这个小女儿天性浪漫。刘总工邀请宋运辉去他家吃饭,说现在食堂已经关门,宋运辉哪里肯去,那不是自讨没趣吗?就借口说刚才在一车间遇到的室友肯定已经给他买菜买饭,他还是回去吃。刘总工这才作罢。面对刘总工,宋运辉比在水书记面前狡猾了一点。只有在谈技术的时候,他才没法狡猾。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回到寝室打开灯,竟然真有一菜一饭放在他桌上。他忙拎两人的热水瓶下去,打来开水,拿开水泡饭吃。寻建祥?显然又是去玩去了。寻建祥做白班时候从来不会放弃玩的机会。
但宋运辉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妥,不妥在哪儿,他一时说不上来。一直到吃完饭还没想出来。但鬼差神使地却跑下二楼找到熊耳朵的寝室,一问,果然又是他们一帮人一起出去玩了。宋运辉回到寝室,也没再多想,他得赶紧将今天与刘总工谈话的笔记整理出来,明天得拿去一车间跟大家开个会;还得把今天跟刘总工说的旧设备改造设想整理一下,明天得拿给刘总工。今晚的事情很多。
但再多的事情,只需一件一件地做,总有做完的时候。做完,看手表,已经是半夜。寻建祥还是没回,宋运辉不管他,留下门,自己睡觉。寻建祥凌晨回来是常有的事,宋运辉都不知他们在哪儿玩,要宋运辉在外面玩到九点后,他都还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九点钟,连电影院都关门了。
出乎意料的是,早起,依然不见寻建祥。这就反常了。下去熊耳朵那儿打听,还被熊耳朵同寝室的人取笑,说宋运辉管寻建祥就跟女孩子管男朋友似的。但,熊耳朵也没回。
宋运辉胸口有一团担心终于急冲而出,他终于想到这几天报纸上反复看到的两个字,“严打”。
果然,这想法在一车间得到证实。昨晚,寻建祥、熊耳朵等人在饮食店喝酒胡闹,醉后跟人争风吃醋,一帮人打起来,对方不敌,逃走后又叫一帮人返回,二十几个人在饮食店门口打群架,惹来两个派出所的警察两面包抄将人都捉了。还说,生技处的虞山卿正好经过也挨了黑手,一张脸给拍得血淋淋。
宋运辉心中只会叫苦,完了,寻建祥打架前者是为那个小麻雀似的张淑桦,后者是为他。全厂只有一条大马路晚上灯光明亮,虞山卿从刘总工家回寝室,必经这条路,也就是必经饮食店门口,寻建祥打上劲儿了,看到他最看不惯的油头粉面虞山卿,还不趁机下个黑手。以前这种事也就是个当地派出所将人送交厂保卫处处分,而寻建祥从来对什么处分无所谓。可今天是“严打”,看样子寻建祥又是主犯,不可能是处分那么简单了。报纸上都在说,从重从快,一网打尽,那么,以前的处分,现在,可能得在派出所关两天了。
宋运辉难得上班时间开小差,找个熟悉保卫处的同僚去保卫处咨询,一问,果然不出所料,昨天公安局全市大行动,寻建祥他们正好撞枪口上。
很快,从重从快的判决随着冷空气一起到来,寻建祥被判十年,发送新疆劳改。熊耳朵他们也被判得有轻有重,但都发送新疆,连张淑桦都没幸免。宋运辉还了解到,虞山卿多次上告,控诉罪行。刘启明当然跟去作证,明确虞山卿只是过路的一个无辜路人,却被一群流氓毫无理由地殴打,可见这帮流氓对社会治安破坏之大。有人背后议论说,寻建祥他们给判那么重,完全是被告出来的。
宋运辉一点帮不上忙,求人找保安处处长说话,保安处处长为难地说,最近这是全国统一行动,他爱莫能助。宋运辉甚至找上水书记,水书记却告诉他,有人还告他宋运辉呢,说他助长寻建祥等人的流氓风气,一向为寻建祥等人的恶行揩干屁股,还是总厂厂办对市里审理案件的人拍胸保证宋运辉是个极优秀青年,才把事情压下。水书记要宋运辉最近老实点。但水书记还是问宋运辉怎么给寻建祥等人揩屁股,宋运辉说不忍看着好友受伤流血,出手包扎一下而已。水书记却指责宋运辉既然善待好友,为什么不劝好友积极上进,做个好人。水书记好好批了宋运辉一通,告诉他,洁身自好,并不意味着对周围恶行不闻不问。作为一个有为青年,要有是非观念,不仅要严格要求自己,还得帮助带动周围的人。
宋运辉焦头烂额却一事无成地从水书记那儿出来,走到虞山卿所在办公室时,站门口狠狠盯视那个空座位很久。他想到,三国时候,周瑜感慨“既生瑜,何生亮”,因此处处下黑手整治诸葛亮,虞山卿对他,一直也是嫉妒的吧。想到只因为打群架就被重判的寻建祥,想到他自己也差点被作为共犯处理,如果虞山卿此时出现在眼前,宋运辉必定会脑袋充血,犯下危害社会治安罪。
宋运辉都来不及见寻建祥一面,寻建祥就被转移了。寝室一时空荡荡的,那张属于寻建祥的床,床帘一直拉开着,主人再不会从里面懒洋洋探岀一只臭脚。往后,寻建祥即使刑满释放,估计也不会回来金州了。
很快,有新的室友分配进来,是新来大学生方平。宋运辉收拾起寻建祥的铺盖,等寻建祥家人到来时移交给他们。看着占了寻建祥床位的方平,宋运辉没来由的讨厌。不错,寻建祥不是个正统人,可他做事光明磊落,对朋友赤胆忠心,是条真正的汉子,比之虞山卿之流不知强多少倍。宋运辉从来不会认为跟寻建祥是折节下交,交朋友,贵在诚心,而非地位权威等其他因素。
而对刘启明,宋运辉彻底死心。
然而,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很快全厂又展开整党和清除精神污染的活动,宋运辉又陷入一个麻烦。作为一个才刚申请获得批准的预备党员,宋运辉也参与了整党工作。他隶属生技处,在这么一个知识分子充盈的环境里,在遍地都是从才刚结束的十年运动中走出来的老练知识分子群体里,每一次会议,对于宋运辉而言,都是煎熬。他熟读政策,可能比在座的人都熟悉政策,他甚至清楚了解七八年至今的政策演变细节,他不能熟练应付,但他能技巧应付,他大多数时候以一个晚辈后进者的身份保持缄默,他少数时候发言,却引经据典,永远用的是报纸上的话,永远政治正确。
宋运辉以为,他了解政策,可以趋利避害,避免重蹈父亲当年被打倒时候的覆辙,但是他错了。相比其他人,他阅历太浅,他对人性了解不够,他心中的坚持太多。在党组讨论时候,同样也还是预备党员的虞山卿提出有必要帮教宋运辉清除思想中的无组织无纪律的自由主义倾向,他举的例子,就是宋运辉和劳改犯寻建祥之间的密切关系。他指出,宋运辉毫无原则,与寻建祥熊耳朵等人打成一片,勾肩搭背,而不是以争取上进争取靠拢党组织的先进青年身份教育感化寻建祥等人,致使寻建祥等人越滑越远,终至危害社会。虞山卿还指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希望宋运辉认识错误,改过自新,以进步姿态投身党的怀抱。
其实,在场经历过那么多运动的人都清楚虞和宋是怎么回事,虞山卿借整党提出批评教育宋运辉又是怎么回事。两人一起进厂,在同一起跑线上,前无古人,后有来者,目前看来宋虞各有千秋。但机会有限,有宋没虞,有虞没宋,虞在技术上不是宋的对手,这个时候不出手打压一把宋,争取跑到前面,还有什么机会?也正好岀他一张俊脸差点被寻建祥毁容的恶气。起码,虞山卿提出这个议题,大家就得认真对待,场面上得有个交待,给议题得出一个结论。
大家都没把这事太当回事,又不是宋运辉自己触犯法律去坐牢,不过是室友坐牢,宋运辉只要打个哈哈,说句工作忙碌,专心科技,因此没顾及室友的变化就行,什么责任都没有,不过是一场讨论,又不会记档。但大家都没想到,宋运辉这个实心眼的,竟然不肯敷衍塞责。宋运辉说,他对虞山卿的发言持保留意见,即使寻建祥等人被判刑被劳教,可依然是群众的一份子,根据我党团结群众的宗旨,作为一个预备党员,首先就得团结身边周围的群众,从一点一滴做起。寻建祥不错是被判刑,但是任何人都不能非黑即白,因一次判刑就把寻建祥打入另类,打入只能教育改造而不能团结的人群,那样才是反而会把一个本来可以成为大好青年的人推得更远。宋运辉说,他不承认寻建祥有不可饶恕的错,因此与寻建祥交往也不能说是错误,是勾肩搭背,沆瀣一气,既然如此,他如何认识错误改过自新?宋运辉最后还强调一句,他对朋友两个字有清醒的认识,他永不做侮蔑朋友的事。
宋运辉当然也知道只要违心地敷衍一下就能过关,可是他不能,他敷衍,就是承认寻建祥是个坏人,他可以当着寻建祥的面指责寻建祥打架酗酒无恶不作,但他怎能在人后往已经服刑的寻建祥背后插上一刀?他无法违心,否则他如何对得起寻建祥闯祸那天放在他桌上的一饭一菜。
宋运辉的表态令众人很无奈,众人也只好拿这事当回事,认真讨论批评,总算是有了事做。
为此,水书记很是失望,很气愤宋运辉做人糊涂,没有原则,这么朴实的人与那些穿花衬衫穿包屁股大喇叭裤留大鬓角的小流氓称兄道弟。因此他在这问题上不发表意见,任大家一次次地对宋运辉批评教育。他想,这孩子太顺,无论如何都得让宋运辉吃吃苦头,知道人情世故。
一九八三年的冬天,对于宋运辉而言,特别的冷。
好在,他有师父支持他,一车间一起倒班过的人支持他,一车间所有认识寻建祥也认识宋运辉的人都支持他,他们的支持虽然无声,也可以说无用,可是温暖。
还有,一封来自美国的来信,彻底帮宋运辉驱散冬日的严寒。
信中,有两张梁思申的照片,一张是在学校拍的,穿着校服,一本正经;一张在不知什么晚会上拍的,梁思申侧面拉琴,穿一袭深蓝曳地长裙,高贵典雅犹如希腊雕塑。小姑娘倔强地长大了,长得他都不认识,不敢认。
梁思申还是用英语写信,在信中说,收到《红楼梦》了,非常非常地高兴,终于可以看到简体字的书了。外公外婆总是诽谤简体字没文化,坚持让她看繁体字,害得她邯郸学步,反而连简体字都忘记怎么写,只好都用英语。外公外婆作为利益持有者,一切都从自己喜好角度出发考虑问题,别人只能仰他们鼻息。比如他们在家过着更舒适的西式生活,却保留着绝对权威的中式家长作风,比在国内的家庭还封建。但是舅舅们不敢分家出去过,怕分出去会少一份遗产,一大群人挤在大宅里跟演戏一样热闹。她如今已经申请住校,亲戚也巴不得她住校,学校里虽然严格,可好歹没那么假惺惺。父母家也一样,爷爷奶奶也是强有力者,也是两个大麻烦。这次中国人民银行转为机关式的中央银行,爸爸要求转入承接人民银行原业务的新成立银行工商银行,被爷爷竭力阻止,差点闹到断绝关系,但爸爸坚持自己的选择,还是进了工商银行,伯伯们则是留在人民银行。她以后要学爸爸,选择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一个人必须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
宋运辉看了心想,真不错,一个小小女孩竟有这么深刻的认识。看来两个国家两头跑,对一个人的成长是多么有益。不错,人得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不能没有原则被人牵着走,或者人云亦云。正好他最近也是困惑于这些事,他给梁思申的回信中就谈了自己的想法,他还补充一点,独立人格与自由思想之外,还得有务实作风,学习要务实,做事也要务实,以务实态度做更多更出色的事,证明自己的人格与思想。他在信中讲了自己的工作,还有他的生活,当然没好意思写小刘的事,也当然用的是中文。对于英语,他读还可以,听说写都比较麻烦。
信寄出后,宋运辉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他失,失的是眼前利益,他得,得到的是自己的独立人格。他必须坚持自己的人格,坚持自己的信念。他相信,还是那句与寻建祥说过的话,“来日方长”。
这个年底,在水书记和刘总工的两座大山督促下,整顿工作飞速收尾,进入正常管理,年初准备迎接上级对整顿工作的验收。
设备改造已经获得部委批准,已经从两套技术方案中选择一套,已经通过中技进出口公司向国际制造商发出信息。接下来,等待参数提供,技术谈判,商业谈判等进程。
虞山卿提前转为正式党员。宋运辉思想不过关,但是没人敢把他整出去,打狗看主人,谁都看得出水书记甚至刘总工都很重视这个小后生,因此,他还能得以保留预备党员的党票。只是,大会小会批评不断。众人都说,宋运辉的气焰饱受打击。此消彼涨,虞山卿既成为第一届大学生中的第一个正式党员,又与刘启明春风得意,感情事业双丰收。又有东山再起的刘总工提携,升官发财指日可待。进厂一年半后,虞山卿如今又跑到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