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class=\"h3 center\">一</h3>
艺术是善,犯罪是恶。如果将犯罪变作艺术呢?
那些经典的银幕反派形象——小丑、竖锯、汉尼拔之所以深入人心,是他们在犯罪的背后建筑起一套自洽的体系。观众被诱引进入参观,惊叹里面精妙的构造,进而认同甚至神化他们。
大象探寻红鬼踪迹四年,一无所获。却在看了电影《犯罪艺术家》后,闭关了一周,又独自出门一周。回来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找到红鬼了!”
“你还记得吗?哑巴在凤凰山制造命案之后,躲进山中自杀,我们当时根据他棚屋内留下的线索,最终探知他的身份。”大象跟我说。
“当然记得。”
“当时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疑点,被我们忽略掉了。”
“什么疑点?”
“棚屋内的照片和画作,”大象说,“一个制造悬案的人,一个行将自杀的人,为什么在死前不处理掉自己的私密物件呢?这些东西明明很容易暴露出他苦心隐藏的身份,况且照片和画作又很容易烧毁,但哑巴冯富良却不管不顾?”
“他故意留下的?”我说。
“对,这很可能是有预谋的。”大象说,“26曾经跟我提过一位奥地利小说家,他说卡夫卡写作的二十年间,作品无一例外在写他自己,用各种变形,写内心的纠结、矛盾、怀疑。死前作家嘱咐朋友把自己的手稿全部烧掉,是不想让世人看见那个糟糕的自己。有一类艺术家,他们只对自己服务,并没有面世的渴望。哑巴冯富良所画的那些画作,后来不是被专家证实水准高超吗?但内容却晦涩阴郁,是像卡夫卡作品一样性质的‘私内容’,他在棚屋外上吊前,不毁掉这些画作,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有预谋留下的,而这样做,完全是听从红鬼的指挥,为了让我们通过这些线索,找出他的身份。”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之后我们又遇到的那三起同时爆发的命案,线索指向谁?”大象反问我一个新的问题。
“牧野。”
“对,这两条线索,如果一直延长,终会出现交叉的地方。”大象说,“目的就是让我们触及这个交叉点。”
“交叉的地方,”我疑惑,“广州?”
“不仅如此,交叉的地方,是红鬼本人。”大象前所未有的振奋,“也就是牧野的养父沈天汉。”
2000年前后,哑巴冯富良在广州番禺区开理发厅,沈天汉因为工作的缘故,曾在理发厅附近租住过一段时间,因此认识了冯富良。因这个事迹隐蔽,在沈天汉的所有资料中并无显示。大象推测,冯富良因遭遇妻子背叛,导致母亲和儿子死亡的变故后,内心的恶念被沈天汉唤起,成为后来沈天汉犯罪组织的手下。
“红鬼是沈天汉,即是说,2009年发生在湖南的‘红衣男孩’案,是沈天汉所为?”我感到不可思议,“按你所说,是沈天汉指使他的手下冯富良和牧野,给我们留下线索,让我们找到他?”
“‘红衣男孩’案发生于2009年5月28日,我从沈天汉的妻子白佩芸那里了解到,在那段时间沈天汉正好出门。凶手曾经在‘红衣男孩’案现场留下一口恶臭浓痰,你还记得我们三次去沈天汉家调查时,他都在熬煮中药,现在我回想,才反应过来,他知道我的嗅觉能力,试图用中药的味道混淆自己身上的气味特征。这之间都不似巧合。”
“还有呢?”
“他跟冯富良接触,安排他到辽宁山中隐居,还给冯富良找了一张跟他长相类似的常理身份证。别以为只是找一张类似的身份证这么简单,之前我们去香港找黑客山药帮忙时,我曾经问过他,怎么在全国范围内找出跟自己长相相似的人。山药对此的回答是,首先,要进入全国的人口资料库,获得所有登记身份证的长相数据,然后将冯富良的正面照片作为参照,提取参数,编写一个面孔识别程序,最后让电脑运算,找出符合的人选。再从这些人选当中找到最容易抹掉的人,让这个人从世上消失,拿走他的身份证。”大象说,“做出这样的事情,必须具备几个条件,第一,这个人的计算机水平要很高超。第二,他要有一台运算能力强大的电脑。第三,他必须杀掉身份证原人,也就是常理。通过我对沈天汉的了解,他病休之前,在广州的物理研究所任职,那里配备优良的计算机,听他的工作伙伴说,沈天汉的计算机水平突出,业余爱好是研究数据,对心理学也有涉猎。”
“这些都是基于结论的猜测。”我好奇,“在四年前你都没有想到这些,为何四年后的现在,才将沈天汉与红鬼两个身份重合起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全是因为那部周昊相关的电影《犯罪艺术家》的点醒。”大象声调昂扬,“来看看我们一路以来分析红鬼的作案动机,先是推测‘续命’,后来认定是恐怖主义行为,那天我在影院内突然意识到,红鬼策划组织的这些命案,最深处的私人动机更可能是在缔造一场关于恶的犯罪艺术。在这场犯罪中,不仅仅那些为他犯罪的人是他的棋子,我,也成为他的棋子之一。在这个猜想之下,所有一切全都串通了。牧野是他的养子,在牧野的成长过程中,利用他被遗弃的身世对他洗脑轻而易举。杀掉背叛冯富良的妻子后来所生下的孩子,让一无所有的冯富良心甘情愿听从他的指示。利用自己高超的计算机能力,获取那些对社会心怀怨恨的绝症或绝望者资料,再跟他们作犯罪交易。因我对破案的执迷,一步步走入他所设下的圈套,最后让他得手。”
“得手?沈天汉最后不是因为一桩旧案被你抓获了吗?”我问。
“这就是他最后想要达成的目的,是他指使手下冯富良和牧野,给我留下线索,让我去找他。”大象说,“沈天汉知道我会注意到他年轻时涉及的命案,在谈话中他故意提及‘夏令时’这个冷门历史点,就是诱引我找到破案的思路。”
我惊讶,“他希望因为这起命案被你抓获?”
“对。用一桩旧罪来掩盖自己犯下的法术大案,是他系列犯罪的最后一步!”大象说,“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我们在昆明破获的拱桥命案,当时周慕武费尽心机将自己的自杀伪造成谋杀,给我们的侦破带来重重困难。因为根据常识,我们不会将一桩定性为谋杀案中的死者当作凶手。在这里,周慕武如同穿上隐身衣,哪怕他嫌疑明显,在我们面前走来晃去,我们也会自动忽略掉他。套用当铺悖论,一家当铺店失窃,作案的店长报案,也如有隐身衣加持,我们很难怀疑他会偷窃自己店中财物,是因为没有触及那个深层动机——当铺内的物件并不属于他。”
大象面容沉静,接着说道,“沈天汉以旧罪入狱,某种意义上,如同穿上隐身衣,借此躲在暗处,观看我四处碰壁——如同你很难会意识到报案的当铺店长会偷自己店内的东西,如同你不会猜想一桩谋杀案的死者就是凶手,如同你不会把冠军的赌注押在一组已经被淘汰的球队上,在后续的红鬼身份调查中,我都自动将沈天汉排除在外——一个在监狱中的犯人没有调查的必要,结果导致怎么推理都无解。但所有看似不可能的犯罪,最深处一定藏有一个细小的说得通的动机,找到这个动机,一切就会昭然若揭。而这个动机,如今我已经找到,沈天汉的目的是缔造一场关于恶的犯罪艺术,为此,他将我编入他的犯罪系统中,利用了我的破案能力。”
“但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吧。虽然是因一桩旧案获刑,但二十年的刑期,基本会死在狱中。”
“你忽略了他的绝症。”大象说,“他没几年可活了,又因为自己的年纪、病情和教授身份,在狱中受到优待。利用这么多人,杀害这么多条人命,在社会搅出这样大的漩涡,大家最后还是无能为力,任他随着自己的死亡,把真正的法术犯罪缔造者的身份掩盖掉。对于这样一个犯罪者来说,他所求无非在犯罪史上留下可供传说的身影。现实剧情按照自己编排的步骤上演,对王慧娟来说,对沈天汉来说,都是无与伦比的满足。”
“但你现在还没有找到沈天汉就是红鬼的证据。”我说。
“嗯。”大象胸有成竹,“但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沈天汉反而会开口承认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