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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归余烬

用肉厂的证据将何英才抓捕,但在警局里,他一脸淡然,面对自己犯罪的指控,他一律回答:“你们真的搞错了。”

“11月14日凌晨三点五十二分,你在威和肉厂各购买了150斤猪肉和150斤牛肉。但绞肉的时候,为什么称重仪显示的重量是462斤,多出的这162斤肉,怎么解释?”李峰林问。

“机器坏了。”何英才说。

“你现在承认,还有回旋余地。”李峰林正色道:“我们已经将馄饨拿去检测了,到时结果出来,你就无话可说了。”

何英才面无表情。

检测结果出来,馄饨馅内,并没有人肉成分。

此时距离张一礼失踪,已经过了四天。

“怎么办?”李峰林这几天跟大象接触,已经知道这个青年能力不凡。在案情再次陷入僵局时,他下意识地问了大象的想法,“肉厂、馄饨店还有他家周围,包括何英才这些天走过的路线,都仔细找过了,都没有发现尸体。”

“按理说,把尸体丢弃处理掉,肢解已经足够,没必要冒风险去肉厂绞成肉泥。绞成肉泥,这个做法似乎只有一种导向,那就是为了做成馄饨,真正的毁尸灭迹。但现在事实证明这个方向错误。”大象寻思。

“绞肉确实多此一举。”郭乘鹏附和。

“除非凶手非常恨这个人,杀了他还不能解恨,还要绞。目前来看,只有这个解释合理。”大象说,“事到如今,我们不找尸体了,我们再找别的。”

“找什么?”

“找现金,或者银行卡。”大象说,“当时据龙珠佛堂的住持说,张一礼变卖产业,来此地出家,并决定将全部身家捐献给佛堂,说明他当时很可能将这笔钱带在身上,但他还没来得及捐。何英才作案时,必须销毁张一礼的随身物品,我认为,这笔钱很可能被他藏了起来。”

“嗯,查了张一礼内地的账户,并没有多少存款,他要捐赠的那笔钱,如果属实,很可能存在香港的账户中,调查手续稍微烦琐点,目前还没查清张一礼名下所有的财产。”李峰林说道。

<h3 class=\"h3 center\">八</h3>

张东今年十六岁,在乡镇一中读高二,住在何英才的房子里,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两人的感情很好。张一礼失踪那天,何英才回了一趟家。

“何英才在家做了什么吗?”李峰林问张东。

“没做什么。”张东叫何英才“爸爸”,“爸爸将家里打扫了一下。我们吃了饭,还跟往常一样。”

“打扫?”大象看向家中摆设,视线停在客厅的电视柜台上,玻璃橱窗里面那个洁白的骨灰盒,上面贴着张真苓的照片。

“你爸爸经常擦拭那个骨灰盒吗?”大象问张东。

“对,每周基本会擦一遍。”张东回。

大象私底下跟李峰林商量,李峰林也认同,假设何英才拿了张一礼的银行卡,那很可能会将卡藏在骨灰盒里。“像找银行卡这类东西是最难的,嫌疑人总能有千奇百怪的藏匿办法,但我们现在还没有何英才犯罪的直接证据,严格来说,在流程上没法申请搜查令,只能越低调越好。”

“我跟张东到外面聊一下。”茜茜说,“你们对骨灰小心一点。”

大象跟李峰林戴上白手套,从厨房拿了一个铁盘,仔细将骨灰倒在盘上,并没有找到银行卡。他们旋即将骨灰又倒进盒中,端放进橱窗内。

“没辙了。”郭乘鹏说。

“我们来做个换位思考,”大象说,“我们将自己代入某个劫富济贫的人物里面去,对于劫富济贫这个举动,很多人会认为是英雄之举,杀了为非作歹的富人,将财产散发百姓。但是在当事人之中,他最主要的目的是否是实施自己的报复,杀掉那个人。”

面对大家的疑惑,大象又解释道:“就是说,穷苦的我,曾经被一个富人欺负了,我恨他,于是杀死了他。为了抵消掉我杀人、偷窃的罪恶感,为了将犯罪行为合理化、正义化,我将盗取的银两全部散发掉。这样,从结果来看,我就是为民除害。”

“你的意思是,何英才可能将这些钱给捐了?”李峰林问。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杀了人,拿了他的钱,为了消减罪恶感,让自己心安理得,我会将这些钱以补偿的名义给那位应得的人。”大象说。

“我正好就联想起一个现实事例,”任炜附议,“我们宿舍之前两个室友打架,一位室友的鞋子在打架途中破了。后来他们和好了。这事过了一学期吧,有一次其中一位室友放在床上的三百块不见了,这事到现在都是个悬案,但经你这么一说,我觉得那个曾经打架鞋子坏掉的室友很可能就是偷钱的人,因为偷窃事件发生不久,我发现他就换了一双新鞋。”

“对,虽然可能不是那位鞋子破了的室友偷了钱,但这能很清晰地解释,怎样将犯罪行为合理化。”大象说,“心路历程是这样:你曾经弄坏了我的鞋,我偷了你的钱,我虽犯了罪,但你有错在先,为了消除我心中的不安,我买了一双新鞋,就当作是你对我做出的赔偿吧。”

“张真苓。”李峰林说,“张一礼造成张真苓的悲惨人生,何英才如果拿了张一礼的钱,会将这笔钱用在张真苓身上。”

“这笔钱现在还没机会用,藏起来,最可能会先藏在与张真苓有关的事物里。”大象说,“这也是我刚才怀疑将卡放在骨灰内的缘故,但并没有找到。”

“张真苓已经去世了,无法成为被补偿者,会不会将卡给了她儿子张东,藏在张东的房间内?”任炜说。

“怎么对房间里的东西进行搜索呢?”大象疑惑。

“你们查吧,我刚才在外头跟张东说了,我说我们怀疑你爸爸犯罪,杀人。他保证他爸爸绝对不会做这样的坏事,从何英才对他妈和自己的态度就清楚,张东说我们可以随便查,只要不要太野蛮。还有,”茜茜看向李峰林,“如果最后什么都没有查到,请将何英才放出来,并且需要李队长的道歉。”

<h3 class=\"h3 center\">九</h3>

首先查客厅那面照片镜,将张真苓的照片一张张拿出来看背面,并没藏银行卡。

搜了张东的房间,没有银行卡的踪迹。

已经在张东家待了四个小时,外面的天色渐暗。如果这次没有突破,那这起命案证据的搜集将会愈加困难。大象感到烦躁:到底哪里出错了?

他往沙发上坐下,仔细看房间内的摆设,推敲哪些地方是最近变动过的。哪怕是一盆花,搬移到其他位置,也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有个地方不太对劲。”大象突然说。

房间内的人停止动作,看他。

“我终于想起不太对劲的地方了,在龙珠佛堂,我看过张真苓的骨灰盒,上面的照片是一张小照,”大象说,“现在这张小照,贴在了照片镜中,那个位置,周围的空位太多了,明显不是粘小照的位置。而橱窗内的骨灰照片,却粘着一张普通尺寸的照片。骨灰盒上的照片背后,如果什么都没有,那我就没办法了。”

李峰林看向张东,张东点了点头,“你不说我还没发现,骨灰盒上妈妈的照片确实被换了。”

在撕下照片的时候,郭乘鹏用手指摁了摁,“背面确实有东西。”

撕开照片,背面果真粘着一个小小的白信封,里面放着一张银行卡和一封短信。银行卡上附注密码,账户人是张一礼已去世的妻子。卡里有两百四十二万人民币。

短信中写:儿子,这是给你的钱,你妈当时是高才生,你好好学习,一定能出人头地的。你看到这封信,需要用钱的时候就取了用。我们都很爱你。

<h3 class=\"h3 center\">十</h3>

“把银行卡一甩出来,何英才全都招了。”李峰林在市里的饭店请大象和队员们吃饭,庆祝案件告破。

事发当晚,张一礼开车来到何英才的馄饨店,本意是想让何英才原谅自己。张一礼说自己要赎罪,往后将一直在龙珠寺做和尚,并要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捐献出去。

“凭什么?”何英才用戴手铐的手砸了桌面,“我当时想,凭什么要由你来赎罪?等人死了,你来做这事,他妈的!想到自己出家还被龙珠寺的和尚说没资格,他张一礼轻轻松松就能陪伴在真苓身边?我气不过!”

“何英才假意原谅了张一礼,还给他煮了碗馄饨,结果在他吃的时候,他用一根草绳从后面将张一礼勒死,在后院肢解了他,然后把车开到土路的草丛中,又去了肉厂将尸块绞成肉泥,分成几小袋,回家的时候,偷偷将肉泥扔到了江里。”李峰林说得入神,全然没顾及这是在饭桌上。

“他张一礼无儿无女,老婆又死了,现在老家的亲戚也不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存在,他变卖了房产,独自准备来这里出家,我就试探问他,你朋友们对此都怎么说啊,结果张一礼说,没人知道他出家,他几乎没有什么密切往来的朋友。那一刻,我才决定杀了他。”何英才招供,“杀掉一个没有人际关系的人,谁会知道呢?况且我自认做得滴水不漏,结果当天晚上,你们警察就找上来了。你们到底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这里就要感谢吴行了!”李峰林端起酒杯,“没有你的找猫行动,没有你的这种侦探精神,我敢说,这个案子可能都没人报。也多亏你们这几天的破案热情和才华,才能顺利地将这起命案快速给破了。吴行,来,干一杯。”

大象眉头紧锁,“听李队长这么说,我总感觉这案子还没有彻底结束。里面还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还有什么谜团?”李峰林将酒杯放下,大家都看向大象。

“首先,严格来说,银行卡并不能作为犯罪的直接证据。按照李队长复述的何英才的口供来看,尸体都已经被他处理掉了,没有找到尸体,就没有他犯罪的把柄,何英才明明可以很轻易地化解,说这张银行卡是张一礼对他的赔罪,不是照样拿他没辙?他既然前面在很努力地抵抗,为什么在这样一项并不致命的证据面前,就全都招了呢?”

“你这个就有点钻牛角尖了。”李峰林笑,“几次拿出证据,哪怕这些证据并不致命,对嫌疑人的心理防线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他完全有可能就这样招了的。”

“如果李队长复述的口供准确的话,何英才是冲动勒死了张一礼,也就排除了他逼供张一礼说出密码的可能性。”大象问李峰林,“那怎么解释银行卡上面写的密码?没有人会在银行卡上写上密码吧。”

“你也解释不了有人会将密码写在银行卡上吧。”李峰林察觉到饭桌气氛有点异样,“吴行,事后再钻这些牛角尖,很煞风景啊。本来是高高兴兴地吃个饭,这事就过去。何英才杀死张一礼,是板上钉钉的事,没必要再纠这些细节了,之后还会有几家媒体会来给你做采访,你要成为学校的名人了。”

“李队长,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

“在张一礼吃馄饨的时候,何英才从后面用绳子勒死了他,何英才口供真的是这样说的?”

“千真万确,我听了几遍,那根草绳被何英才随手扔在了后院的垃圾堆里,已经找出来了。上面的血迹跟何英才右手虎口处的擦伤吻合。包括在哪个桌位作案的,张一礼面朝哪个方向,怎么去肉厂绞肉,事后又怎么回家,将分装尸体的四个袋子各扔往江面的哪些位置,他都说得一清二楚。”

“那我敢保证,何英才一定说了谎。”大象看着李峰林,“张一礼是个虔诚佛教徒,在龙珠佛堂时,住持也给我透露了,张一礼本人奉行斋戒已有五年多。何英才的馄饨店里没有素馄饨,假设,他真的给张一礼专门做了一碗素馄饨,他一定会专门提及,因为这是细节,而你也一定会记住这个细节。何英才说了绳子,作案的方位等细节,但唯独馄饨这事他略过,说明他没有专门给张一礼做素馄饨,张一礼不可能在吃他的肉馄饨时被害。”

<h3 class=\"h3 center\">十一</h3>

推理如同算术,尽可能多找出被隐藏的项,最后导出结果。

“以此案情况来看,何英才在最后关头撒谎,除非是出于包庇某人的目的。但现场没有第二人,从各方面线索来看,他百分百是这起命案的凶手。那他撒谎到底为了什么?”李峰林疑惑。

一道算术,最重要当然是得出最终值。如同一桩迷案,最重要是找到凶手。

当犯罪的等式成立,构成方程,这时的难点就会变为,怎么解出方程中的未知数。

“动机。”大象说,“何英才撒谎,是为了混淆他的犯罪动机。”

“怎么说?”李峰林问。

“何英才无疑是杀人凶手。”大象说,“现在,我们根据这个确认的谜底,来做逆向反推。开始之前,我想问下李队长,何英才是否身患绝症。”

“没有,”李峰林挠挠头,“从他体检报告来看,他身体健康得很。”

大象看向大家,“那你们不觉得那封写给张东的信很奇怪吗?代入何英才的处境中,什么情况下你会给自己的儿子写这样一封信?”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郭乘鹏说。

“问题就出在这里。”大象说,“一个还要活着的人,只需藏好钱,等风声过去,无须写信告知。但信中明确透露的讯息是,我命不久矣。包括最后那句‘我们都很爱你’,他将自己与已经去世的张真苓合并为‘我们’,说明在何英才的意识里,他是站在逝者那边的。何英才知道自己要死。”

“有没有可能是他认为,自己的凶手身份会很快被识破,写信是有备无患。”茜茜问。

“如果信是在警察找上门后写的,有这个可能。”大象答,“但这封信是何英才毁尸灭迹后就写好的,他明确知道张一礼是一个无人际关系的人,杀他无后顾之忧。那时没人怀疑他,所以这个行为更像是写遗嘱,他有自杀的打算。”

“嗯,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何英才是做了自杀的打算,他已经报了仇,或者良心过不去,决定自杀抵罪。我认为这解释得通。这跟他的撒谎有什么关系吗?”李峰林问。

“一个决定想自杀的人,面对警方的怀疑,他会直接摊牌,不会做多余的抵抗。”大象说。

“认罪代表他要交出私藏的巨款,钱是他抵抗的理由。”李峰林说。

“李队长,假设我是凶手,我提前供认了罪行,然后说我将张一礼的随身衣物销毁了,你还会将精力放在搜寻这笔钱上面吗?你们可能会冻结张一礼本人的所有账户,但钱存在张一礼去世妻子的卡里。也就是说,何英才一开始就供认,钱被搜出来的几率其实比抵抗时小得多。”

“这不代表凶手也会这么考虑,”李峰林示意,“你先接着说。”

“杀掉一位无人际关系的仇人,本来是一件解恨的事。但何英才却起了自杀的念头。这是矛盾一。一个要死之人,面对警方的问询,认罪完全是顺水推舟的事,却还不断抵抗,这是矛盾二。承认杀了人,事后却在细节处说谎,这是矛盾三。”大象停顿,说道:“要解决这些矛盾,就要找到何英才犯罪的真正动机。要找出他的动机,须先厘清何英才处理尸体过程中的疑点。”

见大家没有问题,大象接着说:“处理一具无人际关系的尸体,有一百种更轻松隐蔽的方法,比如埋了。但何英才先肢解,再绞成肉泥,最后分装扔到江内。而且,注意,威和肉厂外头就有一条污水河,臭气熏天,苍蝇、老鼠和野狗聚集。正常的做法是把已分辨不出尸体特征的肉泥随手扔进河中,混淆在这些腐烂物中,但何英才在口供里说,他特地将尸体肉泥扔到家附近的江里。多做一道工序,就多一道风险。况且扔进江里,完全没必要将肢解的尸块再绞一遍。绞肉看起来是风险最大并且最无意义的一项,而带回家再丢弃更是毫无必要。”

“我记得你之前的解释是,杀他、肢解还不足以平何英才对张一礼的愤恨。”郭乘鹏说。

“这是当时案情陷入僵局时的穿凿附会。”大象说,“现在,如果没猜错,有一个被我们忽略的事实,将变作真相,解开所有谜团。”

<h3 class=\"h3 center\">十二</h3>

上午十点。

龙珠佛堂的住持和两位和尚来到何英才家中,在客厅摆了一个祭台,念了经文,戴上白手套,拧开骨灰盖,将骨灰倾倒在一台电子称的铁盘中,拿一片细木板,在盘上抹匀骨灰,得出骨灰的总重量是2.9公斤。

“以张真苓逝者一米六五的身高及体重估算,火化后的骨灰最多不会超过1.8公斤。当初的骨灰匀在两个骨灰盒中,一个存于龙珠寺的灵堂中,另一个存于家中。现今家中的骨灰重量2.9公斤是不合常理的。”住持颔首,向李峰林说出推断。

“骨灰量过多,而且骨灰质地明显不一样,覆在顶端的骨灰明显更白,更细碎,盒底的骨灰可见大块的骨头,颜色也较深。”大象接上住持的话,“当时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找银行卡这个事情上,从而忽略了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何英才将尸块绞碎,就是为了便于火化?”李峰林问。

“对,绞肉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在自己店内狭小的火炉里,更利索地将张一礼烘烧成灰烬。”大象从骨灰中拾起一小块骨头,“这块部位应该是髌骨,你看断裂处,有很规则的割痕,我保证,将这些碎骨头放大,都可以在上面看到绞刀的痕迹。”

“将张一礼烧成灰,才是何英才的复仇?”李峰林皱眉。

“你会将一个仇人的骨灰,跟心爱之人混合在一起吗?”大象问。

“啊?”李峰林惊讶。

大象不急不缓地说出真相,“张一礼认识张真苓是真的。十七岁跟张真苓商定私奔,却丢下她一人去了香港是真的。他妻子去世,无儿女是真的。回来祭拜张真苓是真的。想要出家也是真的。何英才认识张真苓是真的。爱张真苓是真的。杀死张一礼是真的。”

“唯独何英才恨张一礼是假的,何英才甚至是对张一礼有愧。何英才杀死张一礼,是张一礼自己要求的。”

“因为命案的真相不至于让何英才被判死刑,为了确保能死,他抵抗、说谎,甚至夸张自己的犯罪程度。”

<h3 class=\"h3 center\">十三</h3>

面对李峰林关于骨灰的质疑,何英才垂头,久久不言语,抬头时,李峰林发现他脸上有两行泪。

“李警官。你说我杀了张一礼,并毁尸,烧成骨灰,情形是不是很恶劣,一定会判死刑吧。”

“我不想骗你,”李峰林假装不知道何英才的求死之心,“案卷已盖章递交,不管怎么说,你作为命案凶手这个事实已经确凿无疑,一定会判死刑,所以你也不用再遮掩了。”

“好,那我不再抵抗了。”何英才脸露欣喜之色,“那银行卡是张一礼给我的,正确地说,是给张东的。他认为自己对真苓的命运负有责任,但真苓不在了嘛,就只能给张东了。”

二十五年前,情侣决定私奔的那天,张真苓破天荒送了何英才一支钢笔。对何英才来说,这很反常,他从张真苓的表情中发现了告别的神色。何英才就是从那一刻起,知道自己会永远地失去心爱之人。

“我从小就很讨厌张一礼,因为真苓爱的人是他。又因为真苓的缘故,我加入他们之间,成为他们的好朋友。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牵的手,在哪里幽会,我一直跟踪他们,他们暗地做了逃跑的打算,并没有告诉我。是私奔这个事情,点燃我的嫉恨的。你张一礼让真苓爱上自己还不够,还要带她走,我不甘心,就告诉了真苓的家人他们私奔的计划。真苓被扣留下来,而张一礼从此回不了家。”

看着张真苓在往后接二连三地遭受厄运,弱小的何英才却无法伸出援手。那时的他才意识到,有罪的并不是张一礼,是愚昧的人心,是两个村子区区三十四米的距离却无法跨越的障碍。

“而我是恶的导火索。”何英才脸色平和,“如果当初不是我告发他们,他们会远离这里,在哪里都能过上更快乐自由的生活,真苓的人生不会变得这样困难。那晚张一礼来向我悔过,我跟他说,是我的罪,应该由我来赎。”

二十五年倏忽过去,心爱人已逝,过往罪错水冲土埋,居然不留一丝痕迹。仇人是谁?只是挥刀向虚无,大家都忘光了吧,只有张一礼和何英才不识时务,沉湎伤疤,他们对坐长谈,最终认定无人有错,只是生错了地方和时代,因爱而站立,形成枪靶,叹息这些无源的子弹把张真苓打得体无完肤。是要多么热爱生命,多么相信爱,才变成这样一位伟大的女性,在滚滚洪流中摇摇晃晃,仍屹立不倒。

“但我一直没有回来。”张一礼的眼泪滴向桌面。

“你不必苛责自己,后面是我在照顾她,照顾得很好,她最后去世时,心里没有怨恨一人。”何英才说,“只是我从不忍对她说出那个告发她私奔的真相。”

“我之所以出家,是因为对世间还有执念,说服自己超然物外,求自己放过自己。但今晚很突然的,我的心结全解开了,真正无欲无求了。”张一礼跟何英才说,“就想赶紧去下一个地方。”

“你帮我个忙,让我死,让我消失掉。我是一个没有人际关系的人,消失了,没有人会好奇。”

何英才看张一礼平静的面容,没有不帮助他的道理。

“李警官,你应该没有这样的体会,就是毫无征兆的一天,一个人突然就想死掉,彻底消失掉。我为什么杀张一礼?因为我特别理解这种心情,你必须代入到那晚的情境:三十平米的店铺只亮着一盏白炽灯,我们对坐着,什么都没有吃,聊了两个多小时,都流了泪,外面的大路偶尔开过一辆卡车,无风,一片寂静。我们彼此心下澄明,经上虽说色身是苦本,却不容人自绝。张一礼是佛教徒,自杀跟他的理念不符,借我之手杀了他,是在渡他,我们彼此心结纾解,飘飘乎如遗世独立。我很乐意帮这个忙。他说他命中注定今朝死,这是他心深处得到的旨意,他希望彻底消亡。我跟他说,放心交给我吧,然后我站起,从后厨拿了一根绑在管道上的草绳,在手上绕了三圈,他点头示意,我走到他身后,将他勒死。我去肉厂把尸体绞成肉泥,为了更容易烧出骨灰,把他跟真苓放在一起。”

李峰林目瞪口呆,听何英才说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李警官,很多时候,真相是天方夜谭,真相不遵从逻辑。大家只会接受我因财杀了仇人这个版本,这样也好,我也想死,一直没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我帮张一礼,现在他也帮了我。”

“李警官,我在山上的佛堂留了一个骨灰位,在真苓旁边,到时麻烦将家中那个骨灰盒放在她隔壁吧。房子、存款跟店铺给张东,如果可以,麻烦你跟他说下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对了,真苓送我的钢笔也交给他,在我床头柜第一个抽屉中,我想他会理解的。先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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