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见吗?”战士郑重地说,他把布包在大手上摊开,让他们看一副崭新的钳工用具。
“我不明白——你是要卖还是怎么?”瓦尔柯问,抬起浓眉下面茨冈式的眼睛不友好地望着他。
战士的砖红色的脸涨得发紫,满脸冒出汗珠。
“你怎能这样说!”他说。“这是我在草原上捡来的。我走过的时候,看见它用布包着,大概是什么人失落的。”
“也许是故意扔掉的,为了跑起来轻便些!”瓦尔柯冷笑了一声。
“一个手艺人不会把工具扔掉。是失落的。”战士只对着谢夫卓夫冷冷地说。
“多谢,多谢,朋友……”谢夫卓夫说着,一面连忙帮助战士包起工具。
“好啦,总算让它有了个着落,不然怪可惜的,挺好的工具。你们有汽车,我是带着全副装备行军,叫我往哪儿放!”战士有些高兴起来,说。“祝您幸运!”他只跟谢夫卓夫握了握手,就跑了回去,很快地混在队伍里面。
瓦尔柯对他的背影默默地望了一会,脸上露出刚毅的赞许的表情。
“真是好样的……是的……”瓦尔柯沙声说。
谢夫卓夫一手拿着这包工具,一手抚摩着那个长着淡黄头发的小女孩的头,这时他明白了,他的井长不信任那个战士,并非因为不够热情。他——这个有几千人干活、每天要出产几千吨煤的企业的领导人,大概见惯了有时有人要欺骗他。这个企业现在已经被他这个当井长的亲手炸毁;里面的人一部分被遣送出去,一部分留下的是凶多吉少。于是谢夫卓夫初次想到,此刻井长心里该有多么沉痛啊。
到傍晚,开始听见前面有炮声。夜里炮声愈来愈近,连一排排的机枪声都听得清。在卡缅斯克地区那边,整夜可以看见闪光,有时火光亮得竟照亮了整个队伍。大火的红光时而在那边,时而在这边把天空染成葡萄酒色,把浓重的紫红光辉倾泻在黑暗草原里的坟墓顶上。
“是阵亡将士公墓,”维克多的父亲说,他默默坐在马车上,自制烟卷的火星有时照亮他的多肉的脸。“这不是古墓,是我们的公墓。”他喑哑地说,“我们曾经跟着巴尔霍明科①和伏罗希洛夫在这里突过围,埋葬过自己人……”——
<em>①巴尔霍明科(1885—1921),苏联国内战争时期的红军将领,曾参加顿河地区粉碎反革命军队的战斗和察里津保卫战,后来在与马赫诺匪帮作战时牺牲。</em>
阿纳托里、维克多、奥列格和邬丽亚都默默望了望那些浴着火光的坟墓。
“是啊,关于上一次的战争,我们在学校里不知写过多少文章。我们梦想,我们羡慕我们的父辈,现在战争临到我们头上来了,仿佛故意来考验考验我们是哪一种人似的,可是我们却在避开……”奥列格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夜间,队伍的移动发生了变化。现在各机关和民用的汽车和大车以及逃难的人群全都停了下来,——据说前面在过军队。最后轮到自动枪手们出发了,他们在黑暗中忙碌起来,弄得武器发出轻轻的响声,整个部队也开始蠕动。汽车紧挤在一起给他们让路,马达轧轧地响着。手卷纸烟的火星在黑暗中闪闪烁烁,好像是天上的小星星。
有人碰了碰邬丽亚的臂肘。她转过身来。是卡尤特金站在大车那面,背对着维克多的父亲坐的地方和青年们站的地方。
“过来一会儿。”他说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力量使她下了车走到他跟前。他们朝旁边走了几步。
“对不住,我来打搅您。”卡尤特金轻声说,“你们去不得卡缅斯克,它眼看就要被德国人占领;顿涅茨河那一边,德国人也进来得很深。我对您说的话,您可别告诉别我,我没有权利说出来,但是你们是自己人,要是让你们平白无故地牺牲,我觉得于心不忍。你们得改变方向朝南面一点去,就这样,也但愿上帝保佑你们能赶得及。”
卡尤特金跟邬丽亚说话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好像他手心里捧着一个火星,生怕把它吹熄。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它是严肃而温和的,眼睛里也不含有倦意,在黑暗中发着光。
他跟邬丽亚说话的态度,比他说的话更使邬丽亚感动。她一声不响地望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卡尤特金轻声问。德伯家的苔丝
“邬丽亚娜-葛洛莫娃。”
“你有没有自己的照片?”
“没有。”
“没有……”他伤心地重复了一句。
邬丽亚心里突然感到惋惜,同时又起了一种淘气的念头,于是她弯下身子,紧凑着他的脸。
“我没有照片,”她轻声说,“但是,如果你认真地、好好地望望我,”她沉默了一会,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他望了半晌,“你就不会忘掉我了……”
他木然不动,只有他的大眼睛有一会儿在黑暗中射出悲哀的光芒。
“是的,我不会忘掉你。因为你是不能被忘掉的。”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再见了……”
说着,他就踏着沉重的军靴,走进了连队。连队在黑暗中愈走愈远,他们的烟卷的火星好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银河。
邬丽亚还在考虑,要不要把他对她说的话告诉什么人。但是显然,这件事不止他知道,而且已经传遍了整个队伍。
她走到大车跟前的时候,好多汽车和大车已经到了草原上,向着东南方行进。逃难的人们也连续不断向着同一方向走去。
“只好去李哈雅了。”响起了瓦尔柯的沙哑的声音。
维克多的父亲向他问了一句什么。
“何必要分开,命运既然已经把我们联在一起,我们就一块走吧。”瓦尔柯说。
黎明时分,他们已经到了没有道路的草原上。
在空旷的草原上,晨曦是无比的美丽。晴朗的天空高悬在这儿几乎是完整无恙的无垠的麦田上。谷底翠绿的再生草被露水镀成了银色;太阳直对着人升起,一滴滴露珠里反映出顺着峡谷移动的柔和的、彩虹般的日光。但是在晨曦中,孩子们的疲惫不堪的、没有睡醒的、瘦削的脸和大人的阴沉疲倦、惊惶不安的脸却显得格外悲伤。
邬丽亚看见了保育院的主任。她那双直接套在袜子上的长统胶鞋上满是尘土。她脸色发黑。她一路上都是步行,昨天夜里才坐上一辆大车。顿涅茨的太阳好像把她晒干并且晒焦了。显然这一夜她也没有睡,一直默不作声,机械地做着一切,她的锐利的若有所思的眼睛里露出不是这个阳世所有的、而是阴间的表情。
一清早,空中就有发动机不住地嗡嗡响着。看不见飞机,但是左前方一直发出震撼空气的隆隆的轰炸声,有时在空中老远的地方还有机枪的嗒嗒声。
在顿涅茨河和卡缅斯克上空那边,展开了在这里只能听见、但是看不见的空战。只有一次他们看见前面有一架德国俯冲轰炸机投弹完毕低低飞去。
奥列格突然跳下轻便马车,等待农村大车走过来。
“只要想一想,不,只要想一想,”他抓着车沿在大车旁边走着,潮润的大眼睛望着同伴们,说,“如果德国人已经过了顿涅茨河,方才和我们一块的那个部队要在卡缅斯克阻挡他们的话,那么那个部队是走不掉了,那些自动枪手,那个给大家逗笑的妙极了的小伙子,还有那个将军,他们统统都走不掉了!这他们当然是知道的,他们在动身的时候就知道!”
奥列格激动地说。
邬丽亚想到卡尤特金是在死神面前和她告别,就突然感到心里好像被尖刀戳穿似的;她回忆起自己对他说的话,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但是纯洁的内心的声音对她说,她并没有说过什么话会使卡尤特金临死时回忆起来感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