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尼亚是黎明时被捕的。他本来准备到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去看望克拉娃,摸黑就起床,拿了个面包头,穿了大衣,戴上暖帽,就出了门。
异常洁净而浓密的杏黄|色*朝霞像一条平一滑的带子横在地平线上,比弥漫在苍白色*晴空中的粉灰色*的轻雾稍低一些。几缕浅粉一红色*和鹅黄|色*的细烟,非常浓密同时又非常轻飘,滞留在城市上空。这些景色*万尼亚一点都看不见,但是他从小就记得,在这种严寒晴朗的清晨常常是这样的,于是在他的没有戴眼镜的脸上,——他把眼镜藏在里面的口袋里,免得镜片蒙上水汽,——现出了幸福的表情。他也就是带着这种幸福的表情遇见了走到房前的四个人,一时他还没有看清楚来的是德国宪兵和“警察队”新来的侦查员库列肖夫。
在他们走到万尼亚紧跟前,他认出他们的那一刻,库列肖夫已经在向他问话,于是万尼亚心里明白,他们是来找他的。到了生活中的关键时刻他总是这样,就在同一刹那,他变得极端地冷静和镇定,他也听清了库列肖夫问他的话。
“不错,就是我。”万尼亚说。
“你闯了祸了……”库列肖夫说。
“我跟家里说一声。”万尼亚说。但是他已经知道,他们不会让他进屋,因此他就转过身去,敲了敲离他最近的窗户——不是敲玻璃,而是用拳头敲窗框当中的横挡。
就在这一刹那,库列肖夫和一个宪兵抓住了他的手,库列肖夫很快地摸一摸一他的大衣口袋,又隔着大衣摸了他的裤袋。
通风小窗打开了,姐姐伸出头来;万尼亚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告诉爸爸妈妈,他们叫我到‘警察队’去一趟,让他们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他说。
库列肖夫的鼻子里哼了一声,摇摇头;一个德国兵陪他走上台阶:他们要进行搜查。一个德国军士和另外一个兵士却带着万尼亚走上在这条车马稀少、积雪不深的街上沿着一排房屋踩出来的小道。那条小道很窄,那个中士和兵士只好在雪上走,他们放开了万尼亚,紧跟在他后面。
万尼亚就这样穿着大衣、戴着暖帽、穿着后跟磨坏的破皮鞋,被推进一间四壁结霜、地上滑腻、又暗又小的牢房。他进去之后,牢门就上了锁。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晨光勉强可以射进天花板底下的窄缝。牢房里既没有铺板,又没有床。屋角里的马桶臭气熏人。
他是为什么被捕的?他们对他的活动是否有所察觉?只是有嫌疑呢?还是有人出卖?这种种的猜测,和对于克拉娃、对于父母、以及对于同伴们的怀念,一齐涌上心头。但是他仿佛在说服自己:“镇静,万尼亚,千万要镇静!”并且以素有的意志力使自己的思想都集中在此刻对他是唯一的、主要的想法上:“要忍耐,过一会就会明白……”
万尼亚把冻僵的双手插一进大衣口袋,低下戴着暖帽的头,靠着墙,就这样以他固有的耐性*站了很久,他也不知道有多久,也许有几个小时。
走廊里不断有一个人或是几个人的沉重的脚步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牢房的门老是砰砰地响着。不时传来遥远的或是较近的人声。
后来有几个人的脚步声在他的牢房门口站住,有个沙哑的嗓音问道:“在这里面吗?……带去见站长!”
这个人又往前走,钥匙在锁孔里响起来。
万尼亚离开墙边,转过头来看了一看。进来了一个德国兵,不是原来押送他的那个,而是另外一个,手里拿着钥匙,大概是在走廊里值班的;还有一个“警察”,万尼亚认得他的脸,因为在这段时期里他们研究了所有的“警察”。万尼亚被这个“警察”带进勃柳克纳宪兵站长的接待室,在那里,他看见他们派出去卖香烟的孩子中的一个,由另一个“警察”看管着。
那孩子的脸瘦削得多了,又没有洗;他瞅了万尼亚一眼,把肩膀一耸,用鼻子吸了一口气,就扭过脸去。
万尼亚感到了某种轻松。不过他还是要推得干干净净,因为即使他承认他偷礼物是为了弄点钱贴补贴补,他们也会要他供出同谋的。不,不应该以为这件事可以顺顺当当地过去……
一个德国文书从宪兵站长办公室走出来,拉着门,身一子闪在一旁。
“走呀……走呀……”“警察”把万尼亚推到门口,带着惊慌的神气急急地说。另一个“警察”抓着孩子的脖子,也把他推过来。万尼亚跟那孩子差不多是同时进了办公室,他们背后的门就关上了。万尼亚脱一下了帽子。
办公室里有好几个人。万尼亚认出了桌子后面靠着椅背坐着的勃柳克纳宪兵站长,他的制一服衣领上面露出的脖子上有一道道的粗褶,他用猫头鹰似的滚一圆的眼睛直瞪着万尼亚。
“走过来些!现在你可老实啦……”索里柯夫斯基嗄声说,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密林里透出来的。他站在宪兵站长的桌前的一侧,又粗又大的手里拿着鞭子。
站在另外一边的侦查员库列肖夫伸出一支长胳膊抓住孩子的手,猛地把他拖到桌子跟前。
“是他?”他朝万尼亚那边睒睒眼,轻轻地冷笑着问。
“是他……”孩子好容易说出声来,又用鼻子吸了一口气,就愣住了。
库列肖夫洋洋得意地望望宪兵站长,再望望索里柯夫斯基。桌子对面的翻译毕恭毕敬地向宪兵站长低下头来,说明这里进行的谈话内容。万尼亚认出这个翻译是舒尔卡·雷班德。像克拉斯诺顿所有的人一样,万尼亚也跟他很熟。
“明白了吗?……”索里柯夫斯基眯缝起狭细的眼睛望了望万尼亚,他的眼睛深深埋藏在浮肿的颧骨后面,好像是从群山后面望出来似的。“告诉站长先生,你是跟哪些人一起干的。快说!”
“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万尼亚直对着他瞅了一眼,用有些喑哑的低音说。
“看到没有,啊?”索里柯夫斯基惊讶而愤慨地对库列肖夫说。“苏维埃政权给他们的就是这样的教育!”
那孩子听到万尼亚的话却惊骇地望了望他,好像怕冷似地蜷缩起身一子。
“你好意思吗?你也该可怜可怜人家小孩子,人家是在为你受罪。”库列肖夫带着平和的、谴责的口吻说。“你看看,那边放的是什么?”
万尼亚随着库列肖夫的目光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靠墙放着一只开了口的、盛放礼物的麻袋,一部分礼物散在地上。
“我不知道这跟我会有什么关系。这个孩子我是第一次看见。”万尼亚说。他变得越来越镇静了。
雷班德把他们的话都翻译给勃柳克纳宪兵站长听,勃柳克纳显然已经听腻了这一套,他迅速地看了雷班德一眼,咕噜了几句什么。库列肖夫恭顺地住了嘴,索里柯夫斯基也垂手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