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①拉都(1704-1788),法国画家。</em>
她表示怀疑,不相信个中的原因出在维尔迪兰夫妇那里。我对她说,我遇见一位剧作家,叫布洛克,是莱娅的一位亲密朋友。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莱娅都告诉过 他(我想用这番话诱她相信,我对布洛克表姐妹的事情了如指掌,只是心照不宣而已)。由于我佯装需要分手,弄得有些心烦意乱,出于稳定情绪的需要,我对她 说:”阿尔贝蒂娜,您能对我发誓,您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谎吗?”她目光呆滞,空视着回答道:”能,也就是说不能。我错了,我不该对您说安德烈对布洛克一往情 深,我们根本就没有见过他。””那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我怕您会对她有另外一种想象,我说这话就为这个。”她依旧目光呆滞,说:”我跟莱娅一起游 玩过三个星期,我不该瞒着您,不告诉您。可那时候我跟您还那么不熟悉。”
“是在巴尔贝克以前吗?””是的,是在第二次去巴尔贝克以前。”今天早晨她还亲口对我说,她跟莱娅素不相识!我仿佛见到,我千万个小时呕心沥血写成的 小说,突然间化成一场春梦,付之东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阿尔贝蒂娜把这两件事情透露给我,是因为她觉得我已经从莱娅那里间接地打听到了,而且她一定觉 得谁也没有道理否认,这类事情多得举不胜举;我也明白,每当我盘问阿尔贝蒂娜,她的回答从不会有半句真话,而真话只有当一方面决意缄口隐瞒事实,另一方面 坚信别人已经了解了这些事实,这两种心理在她身上突然发生混合作用的时候,她才会不由自主脱口吐露出来。
“不就是两件事嘛,这又有多大关系。”我对阿尔贝蒂娜说。
“不如痛痛快快说出四件事来听听,也好给我留下一个记忆。您能不能向我再透露几件事来?”她仍然木然地看着。她是要使自己的谎言适应于对未来生活的某 一种信仰呢,还是要跟某些未及她想象得那么随和的神衹妥协呢?看来这大概都不尽容易,因为她已沉默和呆滞了好久。”不,没有什么别的事了。”她终于开口 说,现在不论我如何追问,她都倔犟地紧咬牙关,一口咬定没有别的。弥天大谎!从她陷足于这类邪癖之日起,直到她被禁锢于我家,其间在多少个地方,在多少次 散步中,她都已无数次满足了这邪欲!戈摩尔人虽为数不多,却又不可胜计,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也不论是在人群之中,她们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立刻就能沆瀣一 气。
那年有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我每想起来就感到恶心,可当时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我有一位朋友,请我上饭馆吃饭,他带着自己的情妇,他另外一个朋友 也带了自己的情妇。进饭馆没过多久,她们早已心领神会,都急不可待地要占有对方。刚上浓汤,俩人的脚就已开始相互寻找起来,经常找到我的脚上。不一会儿, 腿都缠到一块儿去了。我的两位朋友什么也没有察觉,我却在受罪。其中一个女人再也克制不住,借口说有东西掉到地上,索性*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接着一位说偏头 痛发了,告辞要到盥洗室去一下,另一位猛然发现时间到了,该陪一位女友去看戏了。头痛女子从盥洗室出来,道歉先行退席,一人回家等候情夫,以便服一些阿斯 匹林。此后她们成了亲密朋友,常常一起外出散步。一位喜欢身着男装,身边抚养着一批小女孩,时常把她们带到另一位家里,对她们进行教化。另一位身边有一个 小男孩,假装对他很不满意,时常交给她的女友来管教,女友当然是责无旁贷,毫不留情。由此可见,她们这种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干出那些最难以见人的事情,无所 谓大庭广众,无惧于光天化日。
“可是在整个旅行过程中,莱娅在我面前始终都是规规矩矩的。”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跟许多上流女子比,她要谨慎持重得多。””阿尔贝蒂娜,难道上流女 子中也有人对您放肆吗?””从来没有。””那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嗯,她说话不象那些上流女子那么随便。””举例说说。””她不象我们接待的许多女子, 从来不用’讨厌’这个词,也不说’无所谓’那种话。”我觉得,我一部分原来未曾付之一炬的小说也终于化成了灰烬。本来的话,我的失望也许还会持续下去。每 当我想到阿尔贝蒂娜的话,都会产生一股疯狂的怒火,可是这怒火总是碰到某种温柔,于是便降落下来。平心而论,我自己不也一样,我回到家里,宣布希望一刀两 断,我不也在撒谎。况且,回过头来想一想,阿尔贝蒂娜在认识我以前过的是何等的纵乐生活,而现在则表现出囚人般的顺服,我不能不加倍珍惜,于是我不再责怪 她了。
不过,我虽然是伪装,内心却涌上一股凄凉之情。本来非有真实的意图不会有这份伤感,可我为了装出忧伤,不得不想象一份忧伤出来。在我们共同生活的过程 中,我一直不断地暗示阿尔贝蒂娜,我们这种生活只能是暂时的。我做这样的暗示,目的是让阿尔贝蒂娜继续感到我们的生活还有吸引力。可是今晚我走得更远,因 为我怕,用含糊不清的暗示,对她进行一刀两断的威胁,已经不够有效,怕阿尔贝蒂娜心里产生念头与之抗衡,仍以为伟大的爱情使我产生了嫉妒心,似乎说是这爱 情嫉妒心促使我去维尔迪兰家作明察暗访的。那天晚上我想,导致我突然决定演出断情戏的原因–对此我是后来才逐渐发觉的–中,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即我跟 父亲有一个相仿的地方,有时会心血来潮,会对一个好好的平安无事的人进行威胁。为了不让人觉得这一威胁只是空头吓唬而已,我便在假戏真演的路上走得很远, 一直到对手错以为我真的会说到做到,开始浑身战栗的时候,我这才收兵落幕。
不过,我们清楚地感到,谎言之下必有实情,如果生活不给我们的爱情带来变化,我们自己就会想法创造或者伪造变化;我们之所以想谈分别,因为我们强烈地 感到,爱情和万事万物一样,都迅速地朝着永别的方向演进。永别之时远未来临,我们已经希望先为它流淌眼泪。当然,这一回我演这场戏,有一个实际的原因。我 突然坚持要挽留她,因为我感到她分心于其他的人,我无法阻止她跟那些人走到一起去。如果她拒绝一切人,永世专心于我,我也许会更加坚定,决心与她永不分 离。嫉妒变分离为残酷,而感激化分离为不能,总之,我感到我发动了一场大战,我非胜则死。我本来可以在一小时之内便把拥有的一切拱手交给阿尔贝蒂娜。我心 想:一切都取决于这场战役。但是这场战役与从前的战役有所不同,不是几个小时就能解决出胜负,它更象一场当代战役,两天、三天,乃至两个星期都不见分晓。 人们总以为这是最后一刻拼刺,所以不遗余力。然而一年过去了,却还没有”决出雌雄”。
当我害怕阿尔贝蒂娜离我而去,恐惧感占有了我的时候,我无意识中来到了夏吕斯身边,回想起他说谎的一些场景;恐惧感的上面又增添了一层无意识回忆。我 曾经还听我母亲叙说过一件事情,我当时一无所知,但后来这件事使我相信,那种说谎场面的所有因素都是我自身内部一个隐蔽的遗传储存所提供的。正如有些烈性* 酒或咖啡一类的药物对我们潜在的精力会发生作用一样,某种感情冲动在此也会发生作用,会把这种遗传储存挖掘出来为我们所用:我的姨妈奥克达夫听欧拉莉报信 说,弗朗索瓦丝自以为女主人永远不会再出门了,便暗中玩弄手脚,准备瞒着我姨妈擅自偷偷出门。于是,我姨妈在前一天佯装决定第二天要试着出去走走。她把这 话对弗朗索瓦丝说了。弗朗索瓦丝起先还将信将疑。我姨妈让她事先将所需衣物全部备好,将那些锁在箱柜里过久的衣物都拿出来晾晒,不仅如此,而且还订好了汽 车,快到正式出门的时候又把一天的日程安排都作了详细交待,吩咐妥当,直到弗朗索瓦丝对此深信不疑,或至少再也沉不住气终于不得不向我姨妈说了实话,说她 预先已有安排,我姨妈这才放弃自己的计划,说为的是别妨碍了弗朗索瓦丝的安排。我的情况与此相仿。为了不让阿尔贝蒂娜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让她以为我们即 将相互离别,并让她这个想法发展得越远越好,我必须自己对自己的分手建议作一番结论。于是我将翌日才将开始,然后将永远持续下去的时间,即我们分别以后的 时间作了提前,向阿尔贝蒂娜千叮咛万嘱咐,仿佛我们过一会儿肯定不会再和解一般。正如将军们所言,要使佯攻能够蒙蔽对方,必须把佯攻变成真攻。我在装演之 中投入的感情精力,就仿佛真有其事一样;这场离别的假戏结果演成真的生离死别一样,叫我充满了无限的忧伤。也许这是因为两名演员中的一名,阿尔贝蒂娜信以 为真,反过来增加了另一名演员的幻觉。本来我们是得过且过,这样尽管很不舒服,但还能忍受,在习惯的负荷下,庸庸碌碌,相信明天的日子尽管残酷难熬,但毕 竟仍有我们依恋的人留有身边。我这下发疯似的,整个毁了这沉重的生活。虽然我只是虚假地摧毁了它,但这足够使自己黯然神伤。因为即使我们是用谎言的形式说 出了忧伤,但这语言自身便缠绵悱侧,那苦涩深深地注入我们的血液;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在扮演永别的时候,其实只是将日后注定的一个时刻提前道出而已。何况 我们难以断定,我们刚才触发的就一定不是鸣响这一时刻的启动装置。我们尽管可以虚张声势,但是被欺骗一方将作何种反响,这里总含有一部分难以预料的因素, 不管这些因素的比重是多么微弱。要是这场演剧变成一场真的离别怎么办!想到这种可能性*–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可能性*–我们忍不住有一阵心酸。现在我们产生 了双重的忧虑。分别来临的时候,正是我们对分别已经无法忍受的时候,正是我们从女子那儿遭受了痛苦,她未及将您治愈,或至少减轻您的痛苦,就要离开您的时 候。另外,我们平日即使是处在忧伤之中,但至少还可以依靠习惯的支撑借以休养生息,现在这一点我也将丧失殆尽。是我们自己自愿放弃这习惯支撑点的。我们把 眼前的时日看得非凡的重要,把其余的时日全部抛开。我们的想象就如遇上了动身出发的日子,失去了根系,随波逐流。它不再为习惯所麻痹,整个苏醒过来,我们 在自己日常的爱情中突然注入了一缕感情幻想,这幻想将日常爱情无限地扩大,偏偏把一个已经不能有所依靠的人变成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毫无疑问,正是为了保证 将来这样一个人能存在于我们身边,我们才展开了这场驱逐这人的游戏。我们咎由自取,自己陷进了这场游戏,受到百般捉弄。我们重新产生了痛苦,因为我们干了 一件新的不同寻常的事情;这事情恰似某种创新疗法,日后定能治愈百病,但最初的疗效却是病上加痛。
我两眼噙满了泪水。犹如有些人独自关在卧室里,随着起伏不定、变幻莫测的幻思,想象着一个喜爱的人去世了,设想自己会多么痛苦,想得如此仔细,以至于 最后竟痛不欲生了。我对阿尔贝蒂娜反复叮嘱,请她注意今后应该对我采取什么态度。我说这些话,觉得我们过一会儿大概不会再言和了。充满了忧伤。再则,难道 就那么自信,一定能使阿尔贝蒂娜回心转意,恢复共同生活的愿望吗?即使我今晚成功了,用这场戏驱散了她从前的精神状态,难道她就一定不会故态复萌吗?我感 觉到自己是未来的主人,但我又怀疑自己,因为我明白,我们这种感觉仅仅来自于尚未存在的东西,因此这种感受还未必不可避免,将我压垮。另外,我虽然是在撒 谎,但谎话中的实话成分也许超过我的想象。刚才就有一例,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很快就会将她忘却的。这是实话,跟吉尔贝特就是这样的情况,我现在摈弃旧 念,不再去见她,倒不是怕痛苦,而是怕劳苦。当然,我写信告诉吉尔贝特我不再见她,痛苦一阵也就过去了。因为我当时只是偶尔才去吉尔贝特家。可是,阿尔贝 蒂娜的每时每刻都所属于我。在爱情上,放弃一种感情比失掉一种习惯更为容易。好在我之所以有力量说出这些两人分别的痛苦语言,是因为我知道那是一片谎言。 相反,从阿尔贝蒂娜口中吐出的却是诚实之言。我听她大声说:”啊!一言为定!我永远不再见您了。这总比看见您这么苦着脸好。我亲爱的。我不想让您伤心。既 然有必要,我们可以从此不见。”这话由我口中说出不可能是诚实之言,但在阿尔贝蒂娜却是发自肺腑的,因为阿尔贝蒂娜对我有的是纯粹的友情,她答应不再相 见,对她没有多大损失。另一则,我掉眼泪,在一个伟大的爱情中只是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转移到她身处的友谊领域里,在她眼里就变成了非同寻常的事 情,足以使她心慌意乱。按她刚才的那番话,她的友谊要大于我的友谊;之所以是按她刚才的说法,是因为在离别的时候,说温柔缱绻之语的,都是没有爱情之爱的 人,而真的爱情,是无以直接言表的;之所以是按她刚才的说法–她的话也许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还因为,爱情具有成千上万的善行,有人能激发起别人的爱 情,自己却感受不到爱情,爱情最终能在这种人身上唤起一种温情和感激之情。然而,跟激发起这两种感情的爱情相比,这两种感情本身没有那么自私;在一对情人 离别若干年之后,在原来的情夫那里,爱情早已不翼而飞,而情妇的心里却依然荡漾着温情和感激之情。在人间
我今晚仅仅是对凡德伊小姐怀有嫉心,对阿尔贝蒂娜的愤恨和硬要留住她的想法都仅仅持续了片刻时间。所以,想到特罗卡德罗的事情,我毫不在乎。首先,是 我为了使她避开维尔迪兰夫妇,才把她送到那儿去的;其次,即便是在那儿遇见了莱娅,为了让阿尔贝蒂娜跟此人认识,我把阿尔贝蒂娜叫回来了。我现在说出莱娅 的名字,也完全是出于无意。可是她却疑神疑鬼,以为也许有人告诉了我更多的事情,便先声夺人。她稍稍遮住脸,滔滔不绝地说:”我跟她很熟悉,去年我跟女友 们一起去看过她的演出。散场以后我们到她化妆室去了。她就当着我们的面卸装更衣,真有意思。”于是我的思绪不得不放弃凡德伊小姐,去作绝望努力,明知不可 能再现真实场景,却偏要奔向深渊,去抓住女演员,抓住阿尔贝蒂娜走进化妆室的那个晚上。她用如此真切的口吻向我指天发誓,又如此彻底地牺牲了自己的自由, 我怎么可能还加罪于她?然而,我的怀疑难道不是伸向事实真相的触角吗?她虽然为我牺牲了维尔迪兰夫妇,去了特罗卡德罗,但是维尔迪兰夫妇家原来毕竟要有凡 德伊小姐:她虽然后来又为我牺牲了特罗卡德罗跟我到别处散步,但在特罗卡德罗毕竟又有那位莱娅–这是把她叫回来的原因。莱娅本来似乎并不叫我担心,然而 有一件事我并没有问阿尔贝蒂娜,她自己说了出来,那件事说明她认识莱娅,认识的程度超出了我担心的程度。另外,阿尔贝蒂娜一定是在非常可疑的场合下认识莱 娅的,不然谁有可能把她带到莱娅的化妆室去呢?我今天一天之间就碰到两个刽子手。我受苦于莱娅就再也不能受苦于凡德伊小姐,这一定是因为我的心灵残缺不 全,无法同时想象过多的场景,或者是因为我神经质的激动相互发生了干扰–而我的嫉妒仅仅是其回声。为此我可以得出结论,我对莱娅和凡德伊小姐的嫉妒是一 视同仁的,我不恨莱娅,只是因为我还在受着凡德伊小姐的苦。其实这是因为我的嫉妒心泯灭了–有时候会相继苏醒。但是反过来这也并不意味着每一次嫉妒心都 是凭空而起,没有一个预感中的事实为根据。我说预感中的事实,这是因为我不能占有所有一切时空,也不会有什么灵性*,发现此人与彼人之间存在着默契。阿尔贝 蒂娜神出鬼没,一会儿和莱娅,一会儿跟巴尔贝克的姑娘,一会儿又跟与她曾擦肩而过的夫人的女友,再加上捅过她的网球姑娘,还有凡德伊小姐,等等,等等,我 怎么可能某时某刻出其不意把她抓住呢。
“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您向我这么保证,您心地真好。至少在未来几年里,您去的地方,我就不去。您还不知道今年夏天去不去巴尔贝克,是吗?如果您要去的 话,我就安排好不去。”我现在之所以这么向前推进,在我的谎言虚构中把时间大大提前,这既是为了吓唬阿尔贝蒂娜,也是为了自作自受。犹如一个人起先没有什 么充分的理由发怒,可是自己嗓门响亮,渐渐兴奋起来,及至一发而不可收,最终发展到真的暴跳如雷起来。这不是出于对某事不满,而全是自身的怒火不断上升的 结果。我顺着自我忧愁的坡道越来越快地往下滑,滑向越来越深的绝望之渊。犹如一个缺乏活力的人,遇到逼人的寒气,不是试图斗争,反而觉得瑟瑟发抖也有一番 情趣。我希望,过一会,我能有力量恢复镇静,采取反应,停止下滑。但是,阿尔贝蒂娜呆一会儿跟我道晚安的时候,应该跟我吻别,给我以安慰。她今天就吻我一 下,就会减轻我的忧伤,这绝对不是她如此冷淡地迎接我回家而给我造成的忧伤,而是我自己在想象中办理离别手续甚至看见离别的后果所感到的忧伤。但是,这一 声晚安,不应该由她主动向我来说,这样会使我难以改变态度,不再向她建议说,放弃原来的想法,俩人不再分手。因此,我一再提醒她,互道晚安的时刻早已到 了,这样我始终掌握着主动权,可以把这互道晚安的时间再拖延片刻。我在向阿尔贝蒂娜提问过程中,频频暗示,告诉她夜已这么深了,我们也疲倦了。”我不知道 自己会去哪儿。”她忧心忡忡地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也许我会去都兰我姨母家。”她草拟的这第一个计划叫我的心已经凉了半截,仿佛它已开始真正实现我们的 决裂。她瞧瞧房间,瞧瞧自动钢琴和蓝绣面的椅子。”一想到明天和后天,永远也见不到这一切了,我真接受不了。可怜的小卧室!我觉得这不可能。我脑子里装不 进这种想法。””您必须这么想。您在这儿不幸福。””不,至此之前我没有什么不幸福,从现在开始我才会不幸福。””不,我向您保证,这样对您更好。””也 许是对您自己更好!”我呆呆地看着,仿佛无限犹豫之中受着百般地折磨,挣扎着与一个浮现于我心头的念头进行着殊死地抗争。最后我突然说:”听着,阿尔贝蒂 娜,您说您在这里更加幸福,走了以后您会不幸福的。””那当然。””这真叫我难办了。您愿不愿意我们先不分手,再试几个星期?谁说得准?一个星期复一个星 期,也许我们可以发展得很好。您知道,有些暂时的东西最后竟可能永久性*地持续下去。””嗯!那您心太好了!””只是那样的话,我们这一连几个小时,不是在 白白地自寻烦恼,在闹发疯吗?就好比忙了半天,准备出去旅行,结果又走不了一样。我是伤心透了。”我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取出她向往已久的贝戈特的手稿, 在封面上写道:”赠与我的小阿尔贝蒂娜,续约纪念。””现在,”我对她说,”去睡吧,一直睡到明天晚上,我亲爱的,因为您一定累极了。”
“我不累,我是高兴极了。””您爱我一些了吗?””比以前要爱一百倍。”
我不应该为这场不戏的得胜而高兴。这场戏尽管没有发展到精心导演的程度,尽管两人分手的问题仅仅是纸上谈兵而已,但是事情已经够严重了。我们以为这只 不过是说说罢了,而且又是随便说说,并非带有真正的动机–事实确实如此。殊不知,这样随便的谈话,虽然是低声的轰隆,却经常想不到这已是一场暴风雨的前 奏。事实上,我们在谈话中表达的东西,与我们的欲|望(我们的欲|望是要跟所爱的女子永远生活在一起)是背道而驰的,但同时它正说明了共同生活是不可能的。这 种不可能性*造成了我们日常的痛苦。比起离别,我们情愿忍受这种痛苦,但是最终总由不得我们,痛苦总会致使我们分离的。通常而言,分离并非一下子就能实现。 经常发生的情况是–我们将会发现,我跟阿尔贝蒂娜的情况属于例外–我们说了一些自己不予置信的话,若干时间以后,我们实行一次不定型的分离试验。这是 一种自愿的、无痛苦的、暂时的分离。为了使女人过后跟我们一起生活能更加欢快,同时也为了我们自己能暂时逃避不断的忧愁和疲倦,我们请求她撇下我们,或者 我们撇开她,单独去进行一趟若干天的旅行。几天之中,我们度日如年,觉得离开了她无法度日。几日以后她很快又回到了家里,恢复了她在家庭中的位置。问题只 是,这次分别虽然短暂,然而却是实现了,它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是随意决定的。是一次性*的,不会重演。忧愁重又开始,共同生活的困难重又不断加剧,唯有 分离已成为一件不那么困难的事。我们开始谈论分离,然后客客气气地付诸实施。那都是一些我们没有认出的预兆。不久,暂时性*的微笑式离别终于由我们自己在无 意中酿成为残酷的永久性*离别。
“过五分钟,请到我房间里来,我亲爱的小乖乖,我要看您一眼。您要对我非常的亲。不过我很快就会睡觉的。我已经象个死人儿了。”过后我走进她房间的时 候看见她确实象个死人儿。她刚躺下就睡着了。床单包住她的身躯,如同裹尸布一般,漂亮的皱褶显出石雕般的硬度。这仿佛是中世纪一幅表现最后的审判的画,只 见人的头露出坟墓,昏昏沉睡,等待着大天使吹响号角。由于睡意突然袭来,她头发蓬乱,脸仰翻着,我看着这躺卧在那里的、平凡之极的身躯,捉摸着这身躯究竟 构成什么对数,为什么它所参与的一切行为–从推推肘臂到碰碰裙衫–竟至于在我心里引起如此的痛苦和焦虑。我的焦虑是无限伸展的,她的身躯在何时何地活 动,我的焦虑就随之出现。我的焦虑还不时地会随着记忆而突然复发。其实我知道,我的焦虑是由她的情绪和欲|望所决定的。但是如果换一个女子,即便是她本人, 要是在五年以前或者五年以后,她的情绪和欲|望就与我完全无关了。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但是由于这一谎言,我已缺乏勇气去寻找其他的解决办法,唯有一 死了之。我就这样,穿着从维尔迪兰家回来一直没有脱下的皮袄,呆呆地凝视着这歪扭的身躯,这尊寓意像。什么寓意?我的死亡,还是我的爱情?不一会儿,我听 见她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坐到她的床沿上,进行那微风静观式的镇静治疗。然后,我怕闹醒她就蹑手蹑脚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