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家里时,军号声终于响了。消防队员的声音受到一个男孩的议论。我看到弗朗索瓦丝正和管家一起从地窖里出来。她以为我已经死了。她对我说,圣卢来过,一面表示抱歉,一面想看看他上午来看我时是否把他的十字军功章掉在这儿。因为他刚发现自己的十字军功章丢了,而他第二天上午要回部队,所以想碰碰运气,看看是否在我这儿。他和弗朗索瓦丝到处都找遍了,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弗朗索瓦丝认为他可能是在来看我之前丢失的,因为据他说,她感到她可以发誓,她在看到他时他没有戴十字军功章。这点她弄错了。这就是证词和回忆的价值!不过,这并不十分重要。圣卢既受到军官们的器重,又受到士兵们的爱戴,所以这件事很容易得到解决。另外,我见他们谈论他时热情不高,就立即感到,圣卢给弗朗索瓦丝和管家留下的印象不大好。也许是因为管家的儿子和弗朗索瓦丝的侄子作了一切努力,以便远离火线去做没有危险的工作,而圣卢却成功地作出相反的努力,以便去冒生命的危险。但是,弗朗索瓦丝和管家根据自己的判断,却不能相信这点。他们相信的是,有钱人总是躲在安全的地方。另外,即使他们知道罗贝尔英勇的真实情况,也不会受到感动。他没有说”德国佬”,而是对他们赞扬德国人的勇敢,他也没有把我们从第一天起就没能打胜仗的原因归咎于叛国。然而,这正是他们希望听到的话,这正是他们所认为的勇敢的标志。因此,虽然他们在继续寻找十字军功章,我仍感到他们对谈论罗贝尔显得冷淡。我猜到这枚十字军功章遗忘在何处①,就让弗朗索瓦丝和管家去睡觉。但是,自从管家依靠战争而找到一种比驱逐修女和德雷福斯案件更为有效的折磨弗朗索瓦丝的方法以来,他从不急于离开她。那天晚上,以及我在去另一家疗养院以前在巴黎逗留的几天里,每当我来到他们的身旁,我就听到管家对惊恐失色*的弗朗索瓦丝说:”当然喽,他们是不会着急的,他们在等待时机成熟,但到那一天,他们将拿下巴黎,而在那一天是不发慈悲的!”–“主啊,圣母玛利亚!”弗朗索瓦丝大声说道,”他们征服了可怜的比利时还不满足。它可受苦了,这个比利时,在入浸②的时候。”–“这个比利时,弗朗索瓦丝,但相比之下,人们在比利时干的事算不了什么!”战争在老百姓谈话这个市场上抛出了大量术语,老百姓只是通过眼睛和阅读报纸来熟悉这些术语,因此不知道它们的发音。只见管家补充道:”我不能理解,世界怎么会这样疯狂……您将会看到这点,弗朗索瓦丝,他们正在准备一个比其他所有的进攻规幕③ 更大的新的进攻。”我忍不住出来打抱不平,如果说不是因为可怜弗朗索瓦丝和顾及战略常识,至少是为了语法的缘故,我说应该说”规模”,但得到的结果只是在我每次进入厨房时让弗朗索瓦丝把这个可怕的句子再说一遍,因为管家一方面以吓唬自己的同伴为乐趣,另一方面几乎以同样的乐趣向主人表示,他虽说是贡布雷的老园丁和普通的管家,按照圣安德烈教堂的教规却依然是法国良民,他根据人权宣言有权不受任何约束说成”规幕”,也有权在一个不属于他服务范围的问题上不听从别人的指挥,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自从大革命以来,任何人也不能对他说三道四,因为他和我一律平等。
<em>①但是,那天晚上圣卢之所以漫不经心到这种地步,只是因为他在等待,原因是他又渴望再次见到莫雷尔,就使用了他在军队里的一切关系,来打听莫雷尔在哪个部队,以便能去看望,但他至此只收到一些互相矛盾的答复。–作者注。</em>
<em>②原文为envahition,是弗朗索瓦丝生造的词,应为envahissement(入侵)。</em>
<em>③原文为enverjure,是管家的发音错误,应为envergure(规模)。</em>
因此,我忧郁地听到他和弗朗索瓦丝谈论一次大”规幕”的战役,他坚持要这样说是为了向我证明,这样发音并非是由于无知,而是出于一种深思熟虑的意愿。他用同样的充满怀疑的”人们”,把zheng府和各种报纸混为一谈。他说:”人们对我们说德国佬的损失,人们不对我们说我们的损失,看来我们的损失是他们的十倍。人们对我们说,他们已精疲力竭,他们已没有吃的东西,依我看,他们吃的东西是我们的一百倍。总不该来哄骗我们。如果他们没有吃的东西,他们就不会这样打仗,那天我们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给他们杀了十万人。”他就这样不时夸大德国人的胜利,就象他过去夸大激进派的胜利那样;同时,他也叙述他们的残酷,让这些胜利使弗朗索瓦丝感到更加难受,弗朗索瓦丝则不断地说,”啊!天使的圣母!啊!天主之母玛利亚!”有时,为了以另一种方式使她感到难受,他就说:”另外,我们也并不比他们好,我们在希腊干的事并不比他们在比利时干过的事漂亮。您会看到,我们将会让所有的人来反对我们,我们将被迫同所有的国家打仗”,而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在捷报频传的日子里,他就进行报复,对弗朗索瓦丝肯定地说,战争将要持续三十五年,而在预料可能的和平时则说,和平的时间不会超过几个月,接下来还要打仗,相比之下,现在打的仗如同儿戏一般,而将来的仗打完之后,法国将荡然无存。理智与情感
看来,协约国的胜利如果不是即将来临,至少是基本肯定,不幸的是必须承认,管家对此感到遗憾。由于他把”世界性*”的战争同所有其他事物一样缩小为他同弗朗索瓦丝进行的秘密战争(尽管如此,他喜欢她,就象人们可以喜欢一个人,同时却在玩多米诺骨牌时让这个人输掉,高兴地把这个人弄得每天都勃然大怒),所以在他眼里,胜利的实现就象在第一种谈话时那样,在这种谈话中,他会痛苦地听到弗朗索瓦丝对他说:”总算结束了,他们给我们应该比七○年我们给他们的要多。”另外他也一直认为,”这命中注定的日子是会来到的,因为一种无意识的爱国主义使他相信,就象所有和我患病以来一样成为同一种幻想的牺牲品的法国人那样,胜利–犹如我康复一样–在第二天就会实现。他抢先对弗朗索瓦丝宣布,这个胜利也许会来到,但他的心会因此而流血,因为革命会紧接而来,然后是外国入侵。啊!这场该死的战争,只有德国佬会很快恢复过来,弗朗索瓦丝,他们在战争中已经赚到几千亿法郎。但是,要他们吐给我们一个铜板,简直是开玩笑!这种事也许会登在报上,”他补充这点是出于谨慎,以防万一,”以便安慰老百姓,就象说战争将在第二天结束已说了三年一样。”弗朗索瓦丝过去相信的是那些乐天派而不是管家,她听了这些话感到更加不安,是因为她确实看到,她以为尽管有”入浸可怜的比利时”也会在两星期内结束的战争,却一直持续着,也不能取得进展,这种前线固定的现象,她不大理解其中的含义,再加上她那些不知其数的”教子”中的一个对她说,有人隐瞒了这样的事、那样的事,她在我们家挣到的钱全都给了那个教子。”所有这些都将由工人来承担,”管家总结道。”有人会把您的田拿去,弗朗索瓦丝。”–“啊!老天爷!”但是,他喜欢的不是这些遥远的不幸,而是更为临近的不幸,因此他贪婪地阅读各种报纸,希望能向弗朗索瓦丝宣布一个战败的消息。他等待坏消息就象等待复活节彩蛋一样,希望情况不妙得足以吓唬弗朗索瓦丝,但不足以使他自己确实感到难受。这样,齐柏林飞艇的空袭可以使他看到弗朗索瓦丝躲到地窖里去而欣喜若狂,因为他相信,在象巴黎那样大的城市里,炸弹不会恰巧另外,弗朗索瓦丝开始不时恢复她在贡布雷时的和平主义。她几乎怀疑”德国的残酷”。”战争开始时,人们对我们说,这些德国人是杀人犯、土匪、真正的强盗、德德德国鬼子……”(她说德国鬼子这个词时说了好几个德,是因为她觉得把德国人说成杀人犯还是可以接受的,但说成德国鬼子就骇人听闻,几乎难以置信。只是很难理解,既然这是在战争开始时,弗朗索瓦丝赋予”德国鬼子”这个词以何种神秘可怕的含义,而她说出这个词时又带有怀疑的神色*。因为怀疑德国人是罪犯可能确实没有道理,但从逻辑的观点来看,这种怀疑并不包含着矛盾。但是,既然德国鬼子这个词在大众语言中的意思正是德国人,怎么能怀疑他们是德国鬼子呢?也许她只是用间接引语来复述她当时听到的过火的话,这些话特别强调了德国鬼子这个词。)”我相信了所有这些,”她说,”但我刚才在想,我们是不是和他们一样也是坏蛋。”这种亵渎神明的想法是管家-阴-险地给弗朗索瓦丝培养出来的,但看到自己的女伴对希腊国王康斯坦丁有某种偏爱,就不断对她说,在国王作出让步之前,我们一直不给国王吃东西。因此,国王逊位使弗朗索瓦丝十分激动,她甚至说:”我们并不比他们好。要是我们在德国,我们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不过,在这几天中,我很少见到她,因为她常去表兄弟家。有一天,妈妈在对我谈起她的那些表兄弟时说:”你要知道,他们比你还要有钱。”然而,人们已经看到,这种如此美好的事那个时代在全国是如此常见,如果有一个历史学家使这种事永远流传下来,那么它就会证明法国的伟大、它的伟大精神和它符合圣安德烈教堂的伟大,展现这种伟大的既有后方这么多幸免于死的老百姓,也有在马恩河战役中阵亡的士兵。弗朗索瓦丝的一个侄子在渡船贝里村①被打死,这个侄子也是弗朗索瓦丝那些百万富翁表兄弟的侄子,她的表兄弟过去是大咖啡馆的老板,发财后早已退隐。可他被打死了,这个没有财产的小咖啡馆的老板,他在二十五岁时应征入伍,留下他年轻的妻子独自管理小咖啡馆,而他还以为过几个月就会回来的。他被打死了。于是人们看到了下面的事。弗朗索瓦丝那些百万富翁表兄弟,同这个年轻的妇女,即他们侄又不要赚一个子儿;每天上午六点,百万富翁的妻子,一位真正的夫人,穿得同”她的吧女”一模一样,准备帮助自己的侄媳妇和表弟媳妇。将近三年以来,她们就这样洗杯子、端饮料,从早上一直干到晚上九点半,连一天也不休息。在这本书中,没有一件事不是虚构的,没有一个人物是”真实的”,全是由我根据论证的需要而臆造的,但我应该在赞扬我的国家时说,只有弗朗索瓦丝那些为帮助无依无靠的侄媳妇而离开退隐地的百万富翁表兄弟,只有那些人才是实际存在的人。我确信他们的谦虚不会因此而受到损害,也因为他们决不会读到这本书,既然不能列举其他许多想必作出同样的事情并使法国得以幸存的人们的姓名,我就怀着孩提般的喜悦和深深的激*情,在此写出他们真实的姓:他们的姓是十分法国化的,叫做拉里维埃。曾经有过几个远离火线工作的卑鄙军人,就象我在絮比安那儿看到的那个穿无尾常礼服的蛮横青年,他们唯一关心的事是能否在十点半得到莱翁,”因为他在市里吃午饭”,如果有过这样的人,那么他们已被圣安德烈不可胜数的全体法国人赎救,已被我认为能同那些拉里维埃媲美的所有崇高的士兵赎救。
<em>①1917年4月16日,法军在该村附近首次使用坦克作战。</em>
管家为了煽风点火,增加弗朗索瓦丝的不安,就把他找到的一些老掉牙的《大众读物》拿给她看,在这些刊物(是战前出的几期)的封面上画着”德国皇室”。”这就是我们明天的主子”,管家指着”威廉”对弗朗索瓦丝说。她睁大眼睛,然后指着威廉旁边的那个女人说:”这是女威廉!”
我离开巴黎的时间因一则消息而推迟,这消息使我感到悲伤,我因此在一段时间里无法启程。我获悉的是罗贝尔·德·圣卢的噩耗,他是在返回前线的第三天,在掩护他的士兵们撤退时被打死的。从未有人象他那样没有老百姓的那种仇恨(至于皇帝,他出于特殊的、也许是错误的原因认为,威廉二世与其说想发动战争,不如说想阻止战争的爆发)。他也不恨德语的特有表达方式:六天前,我听到他嘴里说出的最后几个词,是舒曼一个歌曲开头的几个词,他在我的楼梯上用德语对我哼着这些词,以至我因为邻居的缘故不让他哼。他因极其良好的教育而习惯于他的行为中清除任何赞扬、任何斥骂和任何空话,因此他在敌人面前,犹如在应征入伍时那样,没有说出本来可以保住他性*命的话,而是在他人面前抹去自己,其象征是他的所有举止,乃至他关上我马车车门的举止,每当我走出他的家门,他就不戴帽子送我出来。好几天,我都关在房间里想念他。我想起他第一次来到巴尔贝克的情景,他当时身穿微白的毛衣,暗绿色*的眼睛如大海一样变动,他穿过大厅,大厅同玻璃朝向大海的大餐厅相连。我想起这个我当时感到与众不同的人,想起这个我曾十分希望结交的朋友。这个希望的实现,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程度,但当时几乎没有使我产生任何乐趣,而到后来,我才了解到隐藏在这种优雅外表后面的所有大的优点以及其他的东西。所有这些,好的东西和坏的东西一样,他每天都毫不吝惜地献出,而最后一件东西是在进攻一条战壕时献出的,这是因为他慷慨,能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来为他人效劳,就象有一天晚上他奔向餐厅的长沙发,为的是不打扰我。总的来说我看到他的次数是那么少,又是在各式各样的地方,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下,每次的间隔时间又是如此之长,如在巴尔贝克的那个大厅里,在里夫贝尔咖啡馆里,在骑兵营地和在东锡埃尔的军人晚餐时,在他打了一个记者耳光的剧院里以及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但这只会使我对他的生产生更加强烈、更加清晰的印象,对他的死感到更加清醒的悲伤,我们对爱得很深的人们也往往没有如此的印象和悲伤,这些人和我们一直有来往,所以我们在头脑中保存的他们的形象,只是无数差别难以察觉的形象的一种模糊的平均值,而我们已得到满足的友情,就不会象我们只是在并非由于他们和我们的缘故而没有进行到底的会见中见到过片刻的人们那样,对可能产生更加亲密的友情抱有幻想,得不到这种友情只是因为没有机遇。①我那天看到他戴着单片眼镜在巴尔贝克的那个大厅里跑,在我的想象中他十分高傲,在那天之后没过几天,我在巴尔贝克海滩上第一次看到另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这个形象现在也只是存在于回忆的状态之中,这就是阿尔贝蒂娜,她在这第一个晚上脚踩沙滩,对众人都漠不关心,她在海边犹如一只海鸥。我很快就爱上了她,为了每天都能和她一起外出,我从未去看过在巴尔贝克的圣卢。但是,我同他交往的历史,也为我有一段时间不再喜爱阿尔贝蒂娜提供了证明,我去东锡埃尔在罗贝尔身边住了一段时间,是因为我忧郁地看到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感情没有得到回报。他的一生和阿尔贝蒂娜的一生,这么晚才为我熟知,而且都是在巴尔贝克,又是这么快就结束了,这两种生活差一点交织在一起;是他,当他看到年华的灵巧梭子在初看起来最不受束缚的我们回忆的经纱之间编织着纬纱时,我反复在想,是他,在阿尔贝蒂娜离开我之后,被我派去见邦当夫人的。后来发现,他们两个人的生活都有一种我没有怀疑到的类似秘密。圣卢的秘密也许比阿尔贝蒂娜的秘密给我带来更多的悲伤,因为她的生活已同我毫不相干。但是,我无法消除痛苦的是,她的一生和圣卢的一生会如此短暂。她和他都因关心我而经常对我说:”您有病。”可现在他们死了,他们在战壕前和河流中的最后形象,与他们最初形象的间隔时间是如此短暂,所以我可以将这两种形象进行对照,而即使是阿尔贝蒂娜的最初形象,也只有在同海上日落的形象结合在一起时对我才有价值。
<em>①至于弗朗索瓦丝,她对德国人极其仇恨;这种仇恨只会因我们那些部长使她产生的仇恨而减弱。因此我不知道她更加希望兴登堡死还是克雷孟梭死。–作者注。</em>
弗朗索瓦丝对他的死比对阿尔贝蒂娜的死更为同情。她立刻扮演起她那哭丧妇的角色*,用哀号和悲痛欲绝的挽歌来悼念死者。她显示自己的悲伤,只有当我不由自主地露出悲伤的神色*时,她才转过头去不哭,想装出没有看到我悲伤的样子。因为正如许多神经过敏的人那样,别人的神经过敏也许同她过于相象,就会使她恼火。她现在喜欢让人发现她最轻微的脖子酸痛,她头昏眼花,以及她给碰了一下。但是,如果我谈到自己的一个病痛,她就重又变得淡漠、严肃,装出没有听到的样子。”可怜的侯爵,”她说,虽然她不禁会想,他本来可以设法不上前线,即使在应征入伍之后,也可以设法避开危险。”可怜的夫人,”她想到德·马桑特夫人时说,”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大概哭了!要是她能再见到他就好了,不过也许最好还是见不到,因为他的鼻子已经断成两截,他已面目全非。”弗朗索瓦丝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但透过泪水可以看出这个农妇的残酷好奇心。也许弗朗索瓦丝是真心实意地同情德·马桑特夫人的痛苦,但她感到遗憾的是不知道这种痛苦以何种形式出现,也不能看到这种痛苦并为之伤心。由于她很想哭泣,很想让我看到她哭,她就练习着说:”真叫我感动!”在我身上,她也渴望地观察着悲伤的痕迹,这种渴望使我在谈论罗贝尔时装出几分冷漠。更确切地说也许是出于模仿心,同时也因为她曾听人说过这话–在zheng府机关和文艺社团中都有一些口头禅–她不断地说,并且多少带有一个穷人的满足:”他所有的财产没能使他不象别人一样死去,这些财产对他再也没有用了。”管家则乘机对弗朗索瓦丝说,这当然是件伤心事,但同zheng府竭力隐瞒的每天阵亡几百万士兵的事实相比,这就算不了什么了。但在这次,管家没能象他预期的那样增加弗朗索瓦丝的痛苦,因为她对他回答道:”确实,他们也虽为法国而死的,但这些人是陌生人,认识的人门①总是更有意思。”在哭泣中得到乐趣的弗朗索瓦丝还补充道:”要是报上谈到侯爵的死,可得注意告诉我一声。”
<em>①原文为genss,是弗朗索瓦丝的发音错误,应为gens(人们)。</em>
在战争爆发前很久,罗贝尔常常悲伤地对我说:”哦!我的生命,咱们别谈它,我是个提前被判死刑的人。”他是否在暗示他在此之前瞒过众人但他自己了如指掌的恶习?他也许夸大了这种恶习的危险性*,就象第一次作爱或在此以前独自寻找这种乐趣的孩子们,把自己想象成撒出花粉之后就会立刻死去的植物。对于圣卢和孩子们来说,这种夸大的原因,也许就象想到尚未熟悉的罪孽那样,是由于一种全新的感觉有一种几乎是可怕的、接着又逐渐减少的力量;或者说他在必要时用他那相当年轻就被夺去生命的父亲的死来加以证实,预感到自己的早夭?也许这种预感看来并不可能。然而,死亡显然服从于某些规律。例如,人们往往会说,父母去世得很晚或很早,他们的子女也几乎必然会在同样的年龄死去,父母带着忧郁和不治之症一直活到一百岁,他们的子女虽然生活幸福,身体健康,都在一个不可避免而又过早的日期,被一种病痛夺去生命,这种病痛来得非常及时又十分意外(不管它在体质中有何种深刻的根源),仿佛它只是使死亡变为现实的必要形式。难道不可以说,意外的死亡–就象圣卢之死,他的死同他性*格有联系的原因也许更多,所以我认为不必一一列举–本身也已被预先记录下来?这种死亡只为神衹知晓,凡人是看不出来的,但通过一种一半是无意识、一半是有意识的悲伤显示出来(在后一种情况下,甚至完全真诚地向他人表达出来,人们通常用这种真诚来宣布他们在内心深处认为已经避开、但将确实发生的不幸),这种悲伤是带有悲伤而又不断在自身中象看到一个座右铭、一个致命的日期那样看到悲伤的人所特有的。
他在那最后的时刻想必十分美。在这一生之中,他即使是坐着,即使是在一个客厅里走路,也仿佛总是怀着冲锋的激*情,并用微笑来掩盖他那三角形头脑中百折不回的毅力,最后他进行了冲锋。封建领主古堡的墙角塔,里面的书被搬走之后,又用来打仗。这位盖尔芒特死去时更象他自己,或者确切地说更象他家族的成员,他曾同这个家族融为一体,在这个家族中他只是一位盖尔芒特,就象在贡布雷的圣伊莱尔教堂中为他举行的葬礼中象征性*地看到的那样,教堂里全都张挂着黑幔,而在闭合的花圈下,没有名字和爵位的开头字母,只有盖尔芒特的G以红色*显现出来,因为他通过死又变为盖尔芒特。
这个葬礼并没有立即举行,但葬礼之前,我就写信给希尔贝特。我也许应该给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写封信,但我心里在想,她对罗贝尔之死会无动于衷,就象我看到她对其他许多看来同她的生活有着十分密切联系的人们的死表现出无动于衷一样,我又想,她具有盖尔芒特家族的性*格,也许甚至会竭力表明,她并不迷信血统关系。我当时过于难过,所以不能写信给所有的人。我过去认为,她和罗贝尔在相爱,即社交界人士所说的那种相爱,也就是说,他们相互倾诉他们当时感到的温情柔意。但是在远离她时,他就毫不犹豫地说她愚蠢,如果说她有时感到一种想见到他的自私乐趣的话,我却看到她无法使出最小的劲儿,无法稍微使用自己的一点影响来帮他一个忙,甚至使他免遭不幸。罗贝尔重返摩洛哥时,她不愿把他推荐给德·圣约瑟夫将军,她对他表现的这种恶意证明,她在他结婚时表示的忠心,只是一种不花她一点力气的报答。因此,我十分惊讶地获悉,由于罗贝尔被打死时她身体不适,人们认为不得不在好几天时间里,以最最虚假的理由作为借口,把那些可能使她获悉这一噩耗的报纸通通藏起来,以便使她不至于因此受到打击。但是,我更加惊讶的是,我获悉在人们最终只得向她说出真相之后,公爵夫人哭了一整天,又病倒了,并且花了很长时间–有一个多星期,这在她来说是很长的时间–才得以恢复。当我得知这种痛苦时,我被感动了。这种痛苦使所有的人都会说,我也会肯定地说,在他们之间曾有过深厚的友谊。但是,当我想起这种友谊包含着这么多恶言中伤,为朋友帮忙又如此缺乏诚意时,我心里就想,社交界的这种深厚友谊实在算不了什么。
此外,在不久之后,在一个历史上更为重要的情况下,不过这种情况并不能使我的心更受感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表现更能博得别人的好感。大家还记得,她在当姑娘时,曾对俄国皇室说过许多大胆放肆的话,在出嫁之后,也一直毫无拘束地同他们谈话,这种无拘无束,有时被人指责为不知轻重。在俄国革命之后,也许只有她一人对那些大公夫人和大公表现出无限的忠心。她在战争爆发前的那一年,曾使符拉季米尔大公夫人非常恼火,因为她总是把保罗大公平民出身的妻子霍亨费尔森伯爵夫人称为”保罗大公夫人”。尽管俄国革命没有真正爆发,我们在彼得堡的大使巴莱奥洛格先生(在外交界是”巴莱奥”,外交界和社交界一样,有着自以为风趣的缩略语),还是不断收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发来的电报,因为公爵夫人想得到玛丽·帕夫洛芙娜女大公的消息。在很长时间里,这位公主不断得到的同情和尊敬的唯一表示,只是来自德·盖尔芒特夫人一人。
圣卢如果说不是因为他的死,至少是由于他去世前的几个星期里所做的事,引起的悲伤比公爵夫人的悲伤还要大。其实,在我看到他的那个晚上的第二天,即男爵对莫雷尔说”我是要报仇的”之后过了两天,圣卢为找到莫雷尔而进行的活动有了结果,就是说他活动的结果是莫雷尔应该服役的那个部队的将军得知莫雷尔是逃兵,就派人寻找并逮捕了莫雷尔,将军为了对圣卢感兴趣的人即将受到的处罚向圣卢表示歉意,就写信给圣卢以便把这件事告诉他。莫雷尔相信他被捕的原因是德· 夏吕斯先生怀恨在心。他想起了”我是要报仇的”这句话,认为这就是报仇,就表示希望揭出真相。他说:”我是开了小差。但我走上了邪路,这难道全是我的错?”他叙述了有关德·夏吕斯先生以及和他同样闹翻的德·阿尔让古尔先生的一些故事,老实说这些故事和他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这两个人通过情人和性*欲倒错者的双重媒介对他叙说的,这就使德·夏吕斯先生和德·阿尔让古尔先生都被逮捕。这一逮捕给他们俩带来的痛苦,也许要小于他们各自得知对方是自己的情敌这个一直不知道的事实时的痛苦,预审结果表明,他们有大量默默无闻、平平常常和街上找来的情人。不过他们很快就被释放。莫雷尔也是如此,因为将军写给圣卢的信退了回来,上面批了”已去世,死于战场。”将军想为死者做些事,就只是把莫雷尔送到前线,莫雷尔在那里表现勇敢,逃脱了所有的危险,战争结束后戴着十字军功章回来,为了这枚十字军功章,德·夏吕斯先生以前曾徒劳地为他求情,圣卢则间接地为此付出了生命。从此之后,当我回想起那枚丢失在絮比安那儿的十字军功章时,我经常在想,要是圣卢还活着,他一定会轻而易举地在战后举行的选举中被选为议员,战争留下了愚蠢的泡沫和荣誉的光辉,如果消除几个世纪的偏见,在战争中失去一个手指的人可以通过出色*的婚姻进入一个贵族家庭,如果十字军功章是在参谋部的处室里获得的,就足以使人通过胜利的选举进入众议院,甚至法兰西学院。圣卢由于有”神圣的”家族,他的当选就会使阿蒂尔·梅耶先生的眼泪和墨水如泉水一般涌出。但是,也许他对人民的爱过于真挚,不会去夺取人民的选票,而人民也一定会因贵族居住区的利益而原谅他的民主思想。当然,那些英雄是会理解他的,几位罕见的商人也是如此。但是,由于国民联盟的幼稚轻信,政界的那些老混蛋也被找了回来,并且总是再次当选。那些未能进入飞行员议院的老混蛋,至少得进入法兰西学院,就哀求元帅们、共和国总统、众议院议长等人的选票。那些老混蛋是不会赞成圣卢的,但他们赞成絮比安的另一位常客,即自由行动党的众议员,此人在无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再次当选。虽然战争早已结束,他却仍然穿着本土保卫军军官的军装。对他的当选表示高兴的有一致提他的名的所有报纸,有贵族夫人和富裕的女士,她们只穿破旧的衣服是出于礼节和害怕捐税,而交易所人士则不断购买钻石,这并不是为了他们的妻子,而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对任何人民的信任,就把这种摸得着的财产当作自己的避难所,这样就使比尔股票上涨了一千法郎。这么多的蠢事使人感到有点不快,但人们对国民联盟的抱怨反而减少,因为人们突然看到了布尔什维主义的牺牲品,一些大公夫人衣衫褴褛,她们的丈夫被杀死在两轮车里,她们的儿子没有吃的,还要挨别人扔来的石块,他们在嘲骂声中被迫劳动,被人扔到井里,因为人们认为他们染上了鼠疫,会传给别人。那些得以逃脱的人突然重新露面……
我新住进的那家疗养院给我治病的疗效,并不比第一家疗养院好,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离开这家疗养院。我在乘火车回巴黎的途中,想到自己没有文学才能,而我过去在盖尔芒特那边却发现自己有这种才能,但我在天黑前好多时间,在回当松维尔吃晚饭之前,每天同希尔贝特一起散步时,更加伤心地认识到这种没有文学才能的想法,在离开这块领地的前夕,我在阅读龚古尔兄弟的几页日记时,几乎把这种想法同虚荣心和文学的欺骗性*等同起来,这种想法也许不大痛苦,但更为忧郁,如果我赋予它的客体不是我自身的病弱,而是我曾相信的理想并不存在,这种想法已有很久没有在我的脑中再现,现在却重又使我激动,而且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的力量。我记得那是在火车停在乡下的时候。陽光一直照到铁道沿线一排树木的树干一半的地方。我想:”树木,你们已无话可对我说,我心灰意懒再也不会听到你们说话。但是,我在这里是在大自然之中,那末,我的眼睛是冷漠而又无聊地看到你们发亮的前额和你们-阴-暗的躯干之间的分界线。如果说我曾以为自己是诗人,那末我现在知道自己不是诗人。在我的生命即将开始但已枯竭的新的部分之中,人们也许会赋予我大自然不再给予我的启示。然而,我也许能对大自然进行讴歌的那些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我虽然用可能对人进行的观察取代不可能得到的启示这点来安慰自己,却知道自己寻求的是给自己一种安慰,而我自己也知道这种安慰毫无价值。如果我真的有艺术家的灵魂,在这排被落日照亮的树木面前,在边坡上几乎一直长到车厢踏板高度的那些小花面前,我将会感到何种乐趣?我可以数出这些小花的花瓣数,但我不想描绘它们的颜色*,而许多文章写得好的人却会这样去做,因为人们是否能指望把读者没有感觉到的乐趣转达给读者呢?不久之后,我又以同样的冷漠看到一幢房子的窗户上有金色*和橙色*的玻璃;最后,由于时间已晚,我看到另一幢房子仿佛是用一种相当奇特的玫瑰红材料建造的。但是,我作出这些不同的发现都极其冷漠,就象在一个花园里同一位女士一起散步时我看到一个玻璃片,在稍远处又看到一个同大理石相仿的一种物质构成的物体,它那不同寻常的颜色*决不会使我摆脱最为无精打采的烦恼,但是出于对这位女士的礼貌,为了说些话,也为了表示我已发现这种颜色*,我就在路过时指了指那片有色*玻璃和那块仿大理石的毛粉饰。同样,为了问心无愧,我对自己就象对某个可能会陪伴我并从中得到比我更多的乐趣的人那样,指出了玻璃窗上火一般的反光和房子被抹上透明的玫瑰红色*。但是,通过我而发现这些奇特印象的同伴,生性*也许不象许多看到这种景象会欣喜若狂的心情愉快的人们那样热情,因为他看到这些颜色*时没有任何喜悦。
我长期不在巴黎,但由于我的名字留在老朋友们的名单上,所以他们仍然忠心耿耿地给我寄来请帖,我回来时看到这些请帖,其中一份是拉贝玛为女儿和女婿举办的茶点,另一份是第二天在盖尔芒特亲王府举行的下午聚会。我在火车上进行的悲伤的思考,并不是促使我去参加聚会的微不足道的原因之一。我心里想,放弃社交界人士的生活确实没有必要,因为长期以来我每天都希望在第二天开始的这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不适合去做,或者说不再适合去做,也许这个工作不符合任何现实。老实说,这个理由完全是消极的,只是使那些可能使我不去参加这个社交界音乐会的理由失去价值。但是,促使我去参加聚会的原因是盖尔芒特这个姓,在相当长的时期以来,它一直在我的脑海之外,所以当我在请帖上看到它时,它对我来说重新具有我在贡布雷时发现的魅力和意义,当时我在回家途中路过鸟街,从外面看到象一个深颜色*的漆器那样画有坏家伙希尔贝即盖尔芒特老爷的彩绘玻璃窗。一时间,盖尔芒特家族的成员又使我感到和社交界人士完全不同,和他们无法比拟,和任何活着的人都无法比拟,即使是君主也是如此;这些人出自我度过童年的-阴-郁城市贡布雷中带酸味的流通空气,出自人们在城市小街的彩绘玻璃窗上看到的过去。我想要前往盖尔芒特府邸,仿佛这应该使我接近我的童年和我在其中看到童年的记忆深处。于是我继续重读请帖,直至那些组成这个如此熟悉、如此神秘的姓的字母起来造反,并同贡布雷这个名称一样,重新取得自己的独立性*,在我疲倦的眼睛前显现时犹如一个我不知道的名称。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