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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6)

<em>①妈妈正好去萨士拉夫人家吃茶点,她事先就知道这个聚会十分乏味,所以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前往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作者注。</em>

我乘上一辆车,以便前往盖尔芒特亲王府,亲王住的已不是过去的府邸,而是他在布洛尼街建造的一座豪华府邸。社交界人士的一个错误,就是不懂得他们要我们相信他们,首先得相信自己,至少得尊重我们信仰的基本要素。在我相信–即使我知道事实恰恰相反–盖尔芒特家族根据继承权住在某个宫殿里的时候,进入巫师或仙女的宫殿,让那些不念咒语无法打开的大门在我面前打开,对我来说仿佛和获准同巫师或仙女谈话一样困难。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别人使我相信更加容易,如相信前一天雇来的或由博代尔及夏博食品杂货店提供的老仆人是有大革命前早就服侍这个家族的那些仆人的儿子、孙子或后代,所以我怀着无限的诚意把上一个月在小贝内姆那儿买来的肖像画称之为祖先们的肖像画。但是,魅力不能转让,回忆不能分割,现在盖尔芒特亲王搬到布洛尼街居住,就自己打破了我信仰的幻想,所以亲王已变得无关紧要。当仆人通报了我的姓名之后我担心会塌下来的天花板,下面本应还会对我呈现出许多昔日的魅力和敬畏,现在却庇护着我不感兴趣的一个美国女人的夜晚。当然,事物本身并无能力,既然这种能力是我们赋予它们的,某个年轻的资产阶级出身的中学生此刻站在布洛尼街的这座公馆前面,想必会有我过去在盖尔芒特亲王旧公馆前面时那样的感觉。这是因为他还处于信仰的年龄,而我已超过这个年龄,所以我失去了这种特权,犹如过了十年时代就失去了儿童把吸入的牛奶离解成易消化的成分的能力,因此成年人为了谨慎起见,只吃少量的牛奶,而儿童却可以一口气吸入无限量的牛奶。盖尔芒特亲王府易地对我来说至少有这个好处:来接我送我去的车,即我在里面产生这些想法的车,必须穿过那些通往香榭丽舍大街的街道。当时,这些街的路面很差。但我一进入这些街道,我还是因一种特别温柔的感觉而摆脱自己的想法,产生这种感觉,一般是在车突然开得不费力、缓慢和没有声音的时候,犹如花园的栅栏门打开之后,人们走到铺满细沙或枯叶的小径上面;事实上并非如此,但我突然感到外面的障碍都已消失,因为对我来说再也没有适应或注意的努力,就是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在新事实面前所做的努力:我这时经过的街道,就是我过去和弗朗索瓦丝一起去香榭丽舍大街时走过的街道,这些街道早已被我遗忘。地面本能地知道应该通向何处,它的阻力也就被克服。我就象一个在此之前一直在地面费力地滑行的飞行员突然”起飞”,慢慢地上升到回忆的宁静高空。在巴黎,这些街道将永远用一种和其他街道不同的材料清楚地展现在我的心中。我来到王家街的街角,这里过去有个露天商贩在卖弗朗索瓦丝喜欢的照片;这时,我感到车被几百个古代的活动攻城塔拉着,只能在原地转动。我穿过的不是和那天在外面散步的人们一样的街道,而是一个面滑、悲伤和温柔的过去。另外,这个过去又由如此多不同的过去组成,我由于伤感难以看清,这种伤感是因为迎着希尔贝特来的方向走去,又怕她不来,是因为走近某一幢房子,在那里我曾听说阿尔贝蒂娜已和安德烈一起走了,还是因为一条道路仿佛具有哲理空虚的含义,这条路人们已走过一千次,并怀着一种不会再维持下去、也没有得到结果的热情,就象我曾在午饭后走过的那条路,我当时如此匆忙、如此兴奋地奔跑,是为了去看浆糊未干的《淮德拉》和《戴风帽的黑色*长袍》①的海报。来到香榭丽舍大街之后,由于我对盖尔芒特府举行的音乐会不大想从头听到尾,所以我就让车停了下来,我正准备下车走几步,却惊奇地看到有一辆车也正在停下来。一个男人两眼发呆,驼背,说他在车里坐着倒不如说是放在里面,他为了立直身子所做的努力,就象人们要孩子听话时孩子所做的努力一样。

<em>①《戴风帽的黑色*长袍》(1837)是法国作曲家埃斯普里·奥贝(1782-1871)的三幕喜歌剧,也是他最成功的歌剧之一。</em>

但是,他的草帽下露出完全发白、难以制服的竖起的头发;他下巴上长出的白胡子就象雪在公园河里的雕象上增添的胡子。只见絮比安在他身边忙个不停,而此人就是德·夏吕斯先生,他中风之后正在康复,但我不知道他得过中风(我只是听说他眼睛瞎了,然而这只是暂时的视觉障碍,因为他现在又能看得十分清楚),除非他在此之前染了发,除非有人禁止他继续疲于染发,这中风犹如产生一种化学沉淀,使得现在由纯银构成的一绺绺头发和胡子,如同一个个间歇热喷泉那样,射出业已饱和的金属,并使所有这些金属变得显而易见、光彩夺目,而且还强行把莎士比亚戏剧中李尔王的威严,赋予这位失势的老亲王。眼睛并未处于头部的这种全局性*的动乱和冶金质变之外,但由于一种反向的现象,它们已失去全部的光彩。但是,最令人激动的是,人们感到这种失去的光彩是精神上的自豪,正因为如此,德· 夏吕斯先生的物质生活乃至精神生活能在贵族的自豪感消失后继续存在,人们在一时间曾认为这种自豪感和他的物质生活及精神生活融为一体。这时,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乘四轮敞篷马车经过,她可能也是去盖尔芒特亲王府,男爵曾认为这位夫人对他来说不够漂亮。絮比安象照顾小孩一样照顾他,这时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是个熟人,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德·夏吕斯先生象一个希望显示自己能完成对他来说还是困难的所有动作的病人那样,立即极其艰难但又十分认真地脱帽鞠躬,向德· 圣德费尔特大人致意,其尊敬的程度就象她是法国王后一般。在德·夏吕斯先生作这种致意的艰难之中,也许在他看来包含着作出此事的原因,他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更能感动别人,因为这种对病人来说痛苦的行为可以两面讨好,行为的发出者令人赞叹,行为的接受者感到高兴,可见病人们对礼节的夸张如同国王们一样。在男爵的动作中也许还有那种因脊髓和大脑的障碍而引起的运动失调,所以他的动作超越了他的意图。对我来说,我从中看到的不如说是一种近于肉体的温柔,一种对生活现实的超脱,这种温柔和超脱在那些已经在死亡的-阴-影下徘徊过的人身上出现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头发中银矿的裸露所显示的变化,没有社交界无意识的谦卑那样深刻,这种谦卑颠倒了一切社会关系,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面前,也会在最卑贱的美国女人(她最终也会使用男爵的那种礼节,即她在此以前无法使用的礼节)面前,使看起来最为豪放的故作风雅变得谦卑,男爵一直在生活,一直在思考,所以他的智力未受影响。男爵对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殷勤而又谦卑的致意,要比索福克勒斯的某个合唱队可能对奥狄浦斯被压抑的骄傲所作的评论,要比死亡本身和对死亡的任何悼词,更能说明对世上荣华富贵的喜爱和人类的一切骄傲是何等脆弱和无法持久。德·夏吕斯先生在此之前不会同意和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共进晚餐,现在却对她一鞠躬到底。①接受德·夏吕斯先生的敬意,对她来说全是故作风雅,就象男爵过去拒绝向她表示敬意也全是故作风雅一样。然而,德·夏吕斯先生得以使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这位对他来说重要的人物相信的这种无法理解而又珍贵的本性*,却被他用竭力装出的羞怯和他脱帽时提心吊胆的热情一下子化为乌有,而在他出于恭敬并以博叙埃②般的说服力不戴帽子的全部时间里,他银发的洪流从帽子底下涌现出来。当絮比安扶着男爵下了车,我对男爵行过礼之后,他对我说话的速度很快,声音又是那么细微,以致我听不清他对我说的话,当我第三次请他重复时,他不由做出不耐烦的手势,但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脸在开始时毫无表情,这也许是因为他还有一点瘫痪的症状。但是,当我终于习惯这种喃喃而语的最低音时,我发现这位病人完整无损地保存着自己的智力。另外,至少存在着两个德·夏吕斯先生。在这两个人之中,理智的那位一直在抱怨他会得失语症,他老是把一个词、一个字母当作另一个词或字母说出来。但是,当他确实这样做时,另一个潜意识的德·夏吕斯先生立即出现,这位先生非常想使我羡慕,就象第一位非常想使人怜悯一样,并有着第一位不屑一顾的殷勤。这时,这位先生犹如一个乐师们不知所措的乐队中的指挥,马上停止说出已开始的句子,并极为巧妙地把接下来的话和已经说出的词连接在一起,这个已经说出的词实际上是当作另一个词来说的,但现在却象是他有意选择的一样。甚至他的记忆也完整无损,因此他还要献献殷勤,但并非没有显出最为专心致志时的疲劳,他的殷勤就是回忆过去的某一件事,这件事并不重要,但同我有关,并会向我表明,他保存着或已恢复头脑的完全清醒。他的脑袋和眼睛保持不动,也不用改变音调来改变自己的语速,他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例如:”这是一根柱子,上面贴了一张广告,同我第一次看到您时您在看的那张广告相似,那是在阿弗朗什,不,我弄错了,是在巴尔贝克。”而这确实是一张介绍同一种产品的广告。德伯家的苔丝

<em>①他这样鞠躬也许是因为不知道他鞠躬的人的身份(社会法典的条文就象记忆的其他任何部分一样会因发病而消失),也许是因为动作失调,这种失调用表面的谦卑来表达他对这位路过的女士的身份的疑虑,没有表面的谦卑,这种疑虑就会变得高傲。他对她鞠躬,犹如被母亲叫来害羞地向大人们问好的孩子们那样彬彬有礼。而他现在所变的,是一个失去了孩子们自豪感的孩子。–作者注。</em>

<em>②博叙埃(1627-1704),法国天主教教士、演说家,支持法王路易十四,鼓吹绝对君权论。</em>

在开始时我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就象人们在一个窗帘全部拉上的房间里开始时看不清楚东西一样。但是,如同在昏暗中的眼睛一样,我的耳朵很快习惯于这种最低音。我也认为,男爵说话时声音逐渐提高,也许他声音低的部分原因是神经性*的惧怕,这种惧怕在他被第三者分心而不再想到它时就会消失,也许恰恰相反,他声音低符合他的实际情况,而他在谈话时说话暂时有力,是由于一种假装的、短暂的乃至致命的兴奋,这种兴奋会使外人说:”他已经好点了,不该让他去想自己的病”,但他那会立刻复发的病也可能反而会更加严重。不管怎样,男爵在此刻(甚至考虑到让我适应)抛出的话语更加有力,犹如潮汐在天气恶劣的日子抛出弯弯的小浪花。他最近中风发作的后遗症,使人在他话语的深处听到一种卵石的声音。另外,他继续对我谈论过去,也许是为了向我清楚地表明他没有失去记忆,他回忆过去是以举行葬礼的方式,但没有悲伤。他不断列举他家族中或他阶层中所有那些已经去世的人们,看来他与其说因他们不在人世而感到悲伤,不如说对自己比他们活得长久感到满意。他在回忆他们的去世时看来更加意识到自己在恢复健康。他以一种几乎是凯旋而归的冷酷无情,用微微结巴、带有坟墓般沉闷回声的千篇一律的声音重复道:”汉尼拔·德·布雷奥代,死了!安托万·德·穆西,死了!夏尔·斯万,死了!阿达尔贝·德·蒙莫朗西,死了!博宗·德·塔列朗,死了!索斯泰纳·德·杜多维尔,死了!”每一次,”死了”这个词落到这些死人身上,犹如想把他们在坟墓里埋得更深的掘墓人扔出的一铲更加沉重的泥土。

莱杜维尔公爵夫人不去参加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的聚会,因为她久病刚愈。这时,她步行从我们身边经过,看到了男爵,但不知道他最近发过中风,就停下脚步向他问好。但是,她不久前患过的病,并不能使她更加理解他人的疾病,却使她对他人的疾病更不耐烦,而且产生一种神经质的恶劣情绪,这种情绪里也许带有许多怜悯。她听到男爵有几个词的发音困难、错误,手臂活动吃力,就把目光依次投向絮比安和我,仿佛要我们对一个如此令人不快的现象作出解释。由于我们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她就对德·夏吕斯先生投射出长久的目光,这目光充满悲伤,但也充满责备。她的样子象是对他表示不满,责备他同她一起在外面的姿态和平时如此不同,就象他外出时不戴领带或不穿皮鞋那样。听到男爵又有个发音错误,公爵夫人的痛苦和愤怒就同时增大,她对男爵说”巴拉梅德!”带有询问和恼怒的声调,就象那些过于神经质的人们连等上一分钟也受不了那样,要是你让他们立该进去,并抱歉地说刚梳洗完毕,他们就会挖苦地对你说:”那么,是我打扰了您!”这不是为了自责,而是为了责怪你,仿佛被打扰的人犯了罪一样。最后,她带着一种越来越伤心的神情离开了我们,并对男爵说:”您最好还是回家。”

他要求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休息,絮比安和我则一起走几步路,只见他吃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我感到这是本作祷告的书。我从絮比安那儿得知男爵健康状况的许多细节,并不感到厌烦。”我很高兴同您谈话,先生,”絮比安对我说,”但我们只能走到圆形广场。谢天谢地,现在男爵身体好了,但我不敢让他一个人呆得很久,他还是那样,他心肠太好了,会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送给别人;另外还不止这点,他还象年轻人那样好色*,我只好处处留心。”–特别是因为他视力已经恢复,”我回答道。”我听说他丧失了视力,感到非常难过。”–“他确实曾风瘫到这种地步,他当时完全看不见了。您想想,在治疗期间,他的视力有好几个月就象先天性*盲人一样,不过治疗对他很有好处。”–“这样您至少不必一直留心他了?”–“完全不是这样,他刚到一个旅馆,就问我某个服务员怎样。我对他说都长得难看。但他清楚地感到不会到处都一样,感到我有时会撒谎。您瞧,这个小顽童!另外,他有一种嗅觉,也许是根据说话的声音,我可不知道。于是,他作好安排,派我去进行急需的采购。有一天–请您原谅我对您说这事,但您既然偶然来到下流的殿堂,我就什么也不必向您隐瞒(另外,他展示自己掌握的秘密,总是有一种相当不讨人喜欢的满意感)–我进行了这种急需的采购之后回来,因为我知道这是故意安排的,所以很快就回来了,当我走近男爵的房间里,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什么?’–‘怎么,’男爵回答说,’这难道是第一次?’我没敲门就走了进去,我真害怕极了!因为说话的声音确实比这种年龄的人通常的说话声音要响,所以男爵弄错了(当时男爵完全瞎了),他过去喜欢成年人,现在却和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在一起。”

有人对我说,在那个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发抑郁症,其特点不是真正的胡言乱语,而是在一些第三者面前大声地吐露真情,他此刻忘记了他们在场或他们的严厉,他吐露的又是自己平时隐瞒的看法,如他的亲德。在战争结束后,他长期埋怨德国人的失败,因为他把自己看作德国人的一员,并自豪地说:”然而,我们不进行报复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已经证明,最能吃苦耐劳的是我们,组织得最好的也是我们。”或者他吐露真情带有另一种基调,他就狂怒地大声说道:”X勋爵或某某亲王别来重复他们昨天说过的话,因为我竭力克制自己,不会对他们回答道:’你们十分清楚,你们的处境至少不比我好。\'”这里无须补充,当德·夏吕斯先生在人们所说的思想不大集中的时刻,吐露出亲德言论或其他真情时,在场的熟人,不管是絮比安还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通常都会打断那些轻率的话语,并在那些比较疏远、口风又不紧的第三者面前,对这些话作出牵强而又体面的解释。”啊,天哪!”絮比安大声说道,”我不想让我们分开很有道理,你看,他已经设法和一个当园丁的小伙子谈上了。再见,先生,我最好还是离开您一刻也不让我的病人独自呆在那儿,他现在可是个大孩子。”

我在离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不远的地方又下了车,再次开始想起前一天我在以法国最美的农村之一著称的地方,试图把树木上明暗之间的分界线记录下来的那种厌倦和烦恼。当然,我从中得出的有关智力的结论今天并没有使我感到同样的痛苦。这些结论依然不变,但是,每当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习惯,在另一个时间外出,到一个新的地方,我就会感到一种强烈的乐趣。我今天感到,这种乐趣纯粹是一种无聊的乐趣,即去德·盖尔芒特夫人府邸参加下午聚会的乐趣。但是,既然我现在知道自己只能得到无聊的乐趣,又何必把它们拒之门外呢?我心里又想,我在试图作出这种描写时,对虽不是有才能的唯一标准,却是有才能的首要标准的热情,丝毫也没有感觉到。我现在试图从我的记忆中取出其他的”快镜照片”,特别是它在威尼斯摄取的快镜照片,但只是这个词把它变得象摄影展览会那样乏味;我现在要描写我过去看到的东西,我昨天也以细腻而忧郁的目光观察事物,并想在当时就把它们描绘出来,但我感到我的鉴赏力和才能同昨天相比并没有增长。片刻之后,我好久没有看到过的许多朋友也许会要求我不再这样离群索居,和他们一起消磨时光。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们的要求,因为我现在有证据表明,我不再有任何用处,文学也不能再给我带来任何乐趣,这也许是我的过错,因为我才能太小,也许是它的过错,如果它带有的实在性*确实比我过去认为的要少的话。

我想到贝戈特曾对我说:”您有病,但人们不必可怜您,因为您有灵魂的乐趣”,他对我的看法是多么错误!在这种不出成果的清醒之中,乐趣又是如此之少!我甚至要补充说,如果说我有时有一些(并非是智力的)乐趣,我总是为一个不同的女人来耗费它们;因此如果命运让我多活一百年,而且不带残疾,它也只是在一个纵向的生命中增添连续延长的部分,而人们甚至看不出再延长这种生命有何意义,更何况还要延长其存在的时间。至于”智力的乐趣”,我是否能这样来称呼我敏锐的目光或我正确的推理毫无任何乐趣地得到的,仍然是不出成果的那些冷漠的观察呢?

然而有时,恰恰就在我们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一线生机豁然出现;我们敲遍一扇扇并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门扉,唯一可以进身的那扇门,找上一百年都可能徒劳无功,却被我们于无意间撞上、打开了。我怀着刚才说的绵绵愁思,走进盖尔芒特公馆的大院,由于我心不在焉,竟没有看到迎面驶来的车辆,电车司机一声吼叫,我刚来得及急急让过一边,我连连后退,以至止不住撞到那些凿得粗糙不平的铺路石板上,石板后面是一个车库。然而,就在我恢复平静的时候,我的脚踩在一块比前面那块略低的铺路石板上,我沮丧的心情溘然而逝,在那种至福的感觉前烟消云散,就象在我生命的各个不同阶段,当我乘着车环绕着巴尔贝克兜风,看到那些我以为认出了的树木、看到马丹维尔的幢幢钟楼的时候,当我尝到浸泡在茶汤里的小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以及出现我提到过的其它许许多多感觉,仿佛凡德伊在最近的作品中加以综合的许多感觉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那种至福。如同我在品尝马德莱娜点心的时候那样,对命运的惴惴不安,心头的疑云统统被驱散了。刚才还在纠缠不清的关于我在文学上究竟有多少天份的问题,甚至关于文学的实在性*问题全都神奇地撤走了。我还没有进行任何新的推理、找到点滴具有决定意义的论据,刚才还不可解决的难题已全然失去了它们的重要性*。可是,这一回,我下定决心,绝不不求甚解,象那天品味茶泡马德莱娜点心时那样甘于不知其所以然。我刚感受到的至福实际上正是那次我吃马德莱娜点心时的感觉,那时我没有当即寻根刨底。纯属物质的不同之处存在于它们所唤起的形象之中。一片深邃的苍穹使我眼花缭乱,清新而光彩艳艳的印象在我身前身后回旋飞舞。只是在品味马德莱娜点心的时候,为了攫住它们,我再也不敢挪动一下,致力于使它在我心中唤起的东西直至传达到我身上,这一次却继续颠簸着,一只脚踩在高的那块石板上,另一只脚踩着低的那块,顾不得引起那一大群司机的哂笑了。每当我只是物质地重复踩出这一步的时候,它对我依然一无裨益。可是,倘若我能在忘却盖尔芒特府的下午聚会的同时,象这样踩着双脚找回我已曾有过体验的那种感觉的话,这种炫目而朦胧的幻象便重又在我身边轻轻飘拂,它仿佛在对我说;”如果你还有劲儿,那就趁我经过把我抓住,并且努力解开我奉上的幸福之谜吧。”于是,我几乎立即把它认了出来,那是威尼斯,我为了描写它而花费的精力和那些所谓由我的记忆摄下的快镜从来就没有对我说明过任何问题,而我从前在圣马克圣洗堂两块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所经受到的感觉却把威尼斯还给了我,与这种感觉汇合一起的还有那天的其它各种不同的感觉,它们伫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伫留在一系列被遗忘的日子中,等待着,一次突如其来的巧合不容置辩地使它们脱颖而出。犹如小马德莱娜点心使我回忆起贡布雷。然而,为什么贡布雷和威尼斯的形象竟能在此时或彼时给予我如同某种确实性*那样的欢乐,足以使我在没有其它证据的情况下对死亡都无动于衷呢?

我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并且下决心今天要弄它个水落石出,一边步入盖尔芒特公馆,因为我总是把我们外表上在扮演的角色*置于我们内心所需完成的工作之前,而那天,我的角色*是宾客。但是当我来到二楼的时候,一位膳食总管让我进一个毗邻餐厅的小书房客厅里稍候,要我等到那首正在演奏的乐曲告终,乐曲演奏的时候亲王夫人不允许任何人开门进去。也就在这个时候,第二个提示出现了,它前来加强那一高一低两块铺路石板给予我的启迪,激励我继续坚持自己的探索。其实是一个仆人把汤匙敲在碟子上了,他竭力不要发出声响却又总是做不到。与高低石板所给予我的同一类型的至福油然产生。那些感觉仍来自酷热,但迥然不同,热气中混合着烟味,它已被森林环境中清新的气息所冲淡。我发现,使我感到如此赏心悦目的仍然是那行树木,那行因为我要观察和描绘而令我厌烦的树木,我曾在那行树木前打开我带在车厢里的一小瓶啤酒;刚才,一时间迷迷糊糊,那实在是汤匙敲击在碟子上的声音使我产生错觉,在未及清醒之前,我还以为那是当初我们在那片小树林边停车的时候铁路员工用锤子锤打车轮调整什么东西的声音。这一天,当使我摆脱气馁、恢复文学信念的好兆头,真可以说是一心一意地纷争沓至。一位在盖尔芒特亲王府帮佣多年的膳食总管认出了我,他给我端来各式精美的小花式蛋糕,送到我所在的那个书房,免得我到餐厅里去。我用他给我的餐巾擦了擦嘴巴,立即在我眼前呈现出又一个太虚幻影,犹如《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位人物,无意中正好做完那种神秘仪式,于是一名只有他才能够看见的驯顺的精灵显身现形,随时准备把他送往遥远的地方。然而这片苍穹纯净、蕴含盐份,它高高鼓起象一个个蔚蓝色*的-乳-房,这种印象是那么地强烈,使我觉得那曾经经历的时刻就是即时即刻。那天我怀疑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是否真的会接待我,会不会功亏一篑,今天我更愚钝。我依稀觉得仆人刚才打开了朝向海滩的窗户,天地万物召唤我下去沿防洪堤散步,我拿来擦拭嘴巴的餐巾恰恰又上了浆,那么硬,就象我刚到巴尔贝克那天在窗前用过的、老擦也擦不干的那条。而现在,面对着盖尔芒特亲王府的这间书房,它在每一个角、第一条褶口上象孔雀尾巴般地展开大海洋的绿莹莹、蓝莹莹的羽翎。我不只感到这种色*泽上的享受,而是享有我生命的整整一个瞬间,它无疑曾是对那些色*泽的向往,也许是某种倦怠或忧伤的感觉妨碍了我在巴尔贝克就享有它们。而现在,它已摆脱外界感知中的不足,纯净飘逸而无物质之累赘,使我的内心充满喜悦。

那首正在演奏的乐曲随时都可能终止,我随时都可能不得不走进客厅。所以,我力求尽快地看清在刚才几分钟内三番感受到的同一欢悦的性*质,继尔理出我应该吸取的教益。我并不停留在我们对某事物的真实印象和我们在竭力回忆这一事物时所产生的赝造印象之间的极其巨大的差异上。斯万在谈到他过去被人所爱的日子时真不能算是无动于衷,因为在那句话下面他看到那些日子之外的东西,而凡德伊的三言两语在使他复得与以前同样感受的那些日子的同时,突如其来地给他造成痛苦。我多少次回忆起此情此景,因而我也太理解踩在一高一低的石板上的感觉、餐巾的浆硬感和小马德莱娜点心的味道在我心中唤醒的东西,它与我经常借助单一的记忆力求回忆起来的威尼斯、巴尔贝克、贡布雷之间毫无关系;我还理解生活尽管在某些时刻显得花好月圆,是能够被称作平淡乏味的,我们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和诋毁是因为所依据的完全是生活本身之外的东西,依据了丝毫没有保留下生活痕迹的形象。最多我附带地注意到存在于各个真实感受之间的差异–说明生活的某种单一描绘之所以不可能与生活相象的种种差异–恐怕就取决于这个原因,在我们生活中的某个时期说过的片言只语、做过的最无关痛痒的动作均处于包围之中,其本身带着逻辑上与之并无关连的事物的反射光,这些事物之间间隔着才智,才智根本就用不着靠它们来满足推理的种种需要,然而在它们中间–这里是乡村饭店的花卉墙,夜晚在墙上反射出来的玫瑰色*光彩,饥饿的感觉,对女人的欲|望、奢华的乐趣;那里是晨曦中大海的蓝色*烟波,遮掩着犹隐犹现的水妖肩膀般的悦耳的语句–那个动作,那个最简单的行为依然被封闭着,仿佛被装进无数只盖得严严实实的瓶子里,而每个瓶子都将被装满东西,各个瓶子所装的东西其颜色*、气味、温度截然不同、更何况这些瓶子被高高地搁置在我们的年岁之上,在这年年岁岁间我们在不断地变化,哪怕只是变换着梦幻和思想,这些瓶子所处的高度是很不一致的,并且给予我们极其不同的氛围的感觉。确实,我们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那些变化的;但是,在蓦然而至的回忆和我们的现状之间,就象在不同年月、不同地点、不同时刻的两个回忆之间一样存在看很大的距离,其距离之大即便剔除某件特有的怪事也足以使它们变得互相不可比拟。是的,如果说多亏了遗忘,使回忆没能够在它和现时之间建立任何联系、设置任何环节,如果它依然停留在它的位置、它的日期上,如果它在谷底峰巅保持它的距离、它的孤独,那么,它会使我们突然呼吸到一种新鲜空气,因为这正是我们从前曾被呼吸的空气;这种比诗人们枉费心机力图使之充斥天堂的更纯净的空气只有在已曾经呼吸过的情况下才可能给予那种深刻的更新感,因为,真正的天堂是我们失去了的天堂。

随之,我还注意到,在我虽尚未有意识地下定决心、却感到自己已准备着手进行的艺术作品的创作中将会遭遇巨大的困难。因为我将不得不使用适合于构成早晨的海滨或午后的威尼斯的回忆迥然不同的素材制作作品的各个连续部分,倘若我想描绘在里夫贝尔度过的那些夜晚,描绘在门窗朝花园打开的餐厅里,暑热开始解体、衰退、离去,淡淡的余辉尚映照着饭店墙上的玫瑰,天边还能看到日光最后的几抹水彩的话,我将使用清晰新颖的,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特有的响亮度、厚实、醒人耳目和玫瑰色*的素材。简·爱

我在这一切上匆匆而过,因为我更迫切地需要寻找这种至福的起因、使这种至福势在必行的可靠特性*的来源,这是从前未及进行的探索。而这个起因,我在用那些最令人愉快的感受进行比较的时候猜测到了它,那些感受正具有这一共同之点,我在即刻和某个遥远的时刻同时感受到它们,直至使过去和现在部分地重迭,使我捉摸不定,不知道此身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之中。确实,此时在我身上品味这种感受的生命,品味的正是这种感受在过去的某一天和现在中所具有的共同点,品味着它所拥有的超乎时间之外的东西,一个只有借助于现在和过去的那些相同处之一到达它能够生存的唯一界域、享有那些事物的精华后才显现的生命,也即在与时间无关的时候才显现的生命。这便说明了为什么在我无意间辨别出小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时我对自身死亡的忧虑竟不复存在的原因,因为此时,这个曾是我本人的生命是超乎时间的,他对未来的兴败当然无所挂虑。这个生命只是在与行动无关,与即时的享受无关,当神奇的类似使我逃脱了现在的时候才显现,才来到我面前。只有它有本事使我找回过去的日子,找回似水年华,找回我的记忆和才智始终没有找到过的东西。

而刚才,如果说我觉得贝戈特在谈到精神生活的欢乐时说的话不对,那也许是因为我当时把与”精神生活”、与此时存在于我身上的东西并没有关系的逻辑推理称作为”精神生活”–完全就象当初我竟觉得社交界和生活令人厌倦那样,因为我对它们妄加断语的依据是那些缺乏真实性*的回忆,而现在我生的欲|望如此强烈,以至刚才,过去的某个真实的时刻在我心中三次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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