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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家人

01

虽然钱顺利地要了回来,然而刘文静的情绪依然不太好。

这一次,如果不是朋友们仗义帮忙,她根本不可能拿回钱。和梅大姐、老王走得最近的那一段时间,她有时候会对我们这帮朋友冷嘲热讽几句。现在出了事情,真正帮她的,却只有我们,就连让她心理上一直不自在的薇薇,都因为她瞒着海归把自己陷入了危险之中。刘文静感激又有些难过——以前,她在我们面前多少有些自卑,后来,她考上T大之后,这种自卑感逐渐消失,在她交了一个个不错的男朋友之后,甚至有些膨胀。她不认为比我们差,反而有时候对我们的生活方式不太认同,直言不讳。

这次我们帮她,她再一次欠了我们的情,而且还是一个比较大的情。她又没什么能还我们的,虽然我们并不介意,也没想过让她还,但她自己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这也是导致她情绪不太好的原因之一。

到上海的这些年,自从遇上耗子,经历了被逼分手、拼命读书考T大、拼命赚钱交学费、给家里买房子以及读书之余慌慌张张谈恋爱等事,刘文静一直非常忙碌,心理压力特别大。再加上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她的身体状况特别不好,胃病更是常常犯。

有一天,她住在花花家,需起早赶地铁去学校。那个时间段刚好是上班高峰时期,地铁上的人摩肩擦踵,空气还特别闷。刘文静没吃早饭就去挤地铁,被挤得东倒西歪,到站了,好不容易挤出来,走了几步就突然感觉头晕眼花,于是在滚滚人潮中直接晕倒在地铁站了。

来去匆匆的都是要赶着上班的,围观她的不过是些早起在地铁纳凉的老头老太太。大家围着她七嘴八舌,却没有人扶她起来,顶多只是帮忙叫了地铁站的管理员。管理员还没赶来之前,终于有个好心的阿姨蹲在旁边,拍着她的肩膀把她叫醒了。

刘文静晕倒不过几分钟的事情,醒来之后说了句“我没事,只是太累了”,就出了地铁站。

马路上阳光照耀,空气完全不同于地铁站。她头晕眼花,精神恍惚,放在包里的手机被偷了都不知道,到了学校才发现。这件事成了压垮刘文静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突然就特别崩溃,课也没上,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号啕大哭起来。

悲伤的事情太多,向来坚强的刘文静承受不住了,选择了逃避。好在这时候也快放假了,刘文静硬撑着,考完试就逃回了老家——她回去,是脆弱时的选择,也是亲人一次又一次甜蜜的召唤。

县城的房子已经入住了,弟弟也快要结婚了,一切都谈妥,只差五万块彩礼钱。妈妈也希望她这个给家里带来骄傲的女儿能回来参加弟弟的婚礼,顺便把钱带回来,这段时间,对刘文静特别和颜悦色。刘文静在大上海遭遇了太多的挫折,刘妈妈给予她的关怀就变得尤为重要。于是一放假,刘文静就坐上了回家的列车,同时还把给弟弟的五万块钱取出来带了回去。

给女方交了彩礼,刘文静本以为等着参加弟弟的婚礼就可以了,却不料刘妈妈再次提出要钱。

那天晚上,刘文静刚到家,都要睡觉了,刘妈妈走到她的房间,期期艾艾找她再要两万块。

刘文静第一反应是惊愕。她手里仅有的七八万,是她的朋友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找老王他们拿回的,而在这之前,她为了钱,一直忍受着、敷衍着老王这种她非常不喜欢的人。

她赚点钱不容易,赚的钱除了日常开销,基本都支援了家里。她本来以为给了彩礼钱,弟弟成了家,也算是成人了,不需要再找她拿钱了。哪里知道,还没结婚呢,就又要两万块。

刘文静问:“为什么又要钱?”

刘妈妈说:“我跟你爸爸商量着,毕竟咱家已经在县城买了房子,也算是走出咱们村了。以前在村里总被人看不起,现在成了县城人,也算是扬眉吐气了。咱家就一个儿子,儿子结婚是大事,我想把全村人都请到县城饭店吃饭。村里人加上亲戚,吃饭和婚礼开销大概是两三万左右。都是穷亲戚穷邻居,没什么钱,我和你爸毛估估算了下,能收到个六七千块礼金钱就已经不错了。刨去礼金,还差两万块呢!”

刘文静说:“请他们干啥?以前咱家穷的时候,他们都怎么对咱们的?你和爸这辈子啥时候在村里抬起过头?我有那两万块钱,买一堆骨头喂狗,都比给他们吃了强。”刘文静想起小的时候穷,有时候吃不饱饭,邻居家正在吃饭,她和弟弟站在邻居家门口看,对方“砰”一声把门死劲儿关上的样子。以及后来,她到上海之前,王山鸡纠缠她,邻居冷嘲热讽地说她攀高枝的样子……

在她人生的所有记忆里,村里人给她的大都是满满的恶意,因此,她对他们并无好感。当然,也有少数曾经对她散发出善意的人,她其实并不介意请这些人吃饭。可这些善良的人,实在太少了。

刘妈妈打哈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不都穷嘛!现在咱们日子好过了,根儿结婚不能不请他们,咱不能做那么独的事,以后村里人还要来往咧!”

刘文静说:“我没钱!”

刘文静很生气,为了虚荣、为了面子又找她要钱。他们难道不会算账吗?给家里买房子,花掉二十万,也就才过去了半年多,又给了五万块彩礼钱。还有刘爸爸那腿,已经是老病根儿了,隔三岔五要花钱,更不论平时家里各种开支了,花的可都是她的钱。他们当她是摇钱树呢!

刘文静很生气,她却不知道,父母之所以一次次要钱,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她有求必应,一次又一次寄钱回家,让他们习惯了花她的钱,以为她给钱是理所当然。她不停寄钱回家,养刁了他们的胃口,他们才会变得越来越贪得无厌。再加上,她从来报喜不报忧。在父母的眼里,她是销售冠军呢,一年挣不少钱呢,她吃过的山珍海味,一桌抵得上他们一个月的开支——他们不知道,她一直在吹牛,那些好东西,她只吃过一两次,还是别人请的。

刘文静不知道,自从考上了T大,县城中学举办表彰大会时把她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父母叫去坐主席台,之后刘文静又寄钱、又买东西寄回家,刘妈妈逢人便讲“这是我女儿买的”“那是我女儿给钱买的”这样的话,在村里把她好生吹嘘了一番。这一次也不过是话赶话,别人问:“你女儿那么有本事,那得在县城饭店请全村人吃饭啊!前年那谁谁谁结婚,就在县城饭店请全村人吃饭了。”

为了不比那谁谁谁差,刘爸刘妈忙不迭应承了在县城饭店请全村人吃饭这件事。

他们本来以为,刘文静连房子都给家里买了,连五万块都出了,这区区两万能给全家人带来那么大的面子,她怎么会拒绝呢?他们从来没想过她并没有他们吹嘘的那么光鲜,她也有劳累生病的时候。

刘文静说:“我没钱!”

刘妈妈说:“你不要这样,这也是给你长面子的事儿,你不知道村里人都怎么夸你……”

刘妈妈一张口,刘文静就猜到她下一句话想说啥:“你不能因为这一点事儿,因为这两万块让人戳咱们家脊梁骨。”

刘文静懒得听,她打断刘妈妈:“我又不在家里住,要这面子干吗?我也不稀罕谁夸我。”

刘妈妈轻声絮叨:“我都已经应承了。”

虽然刘妈妈声音很低,但刘文静还是听到了。她非常反感妈妈这种没有钱却在外面吹牛、乱承诺的行为,她皱着眉头说:“你答应了你自己想办法,我反正是没钱。”

刘妈妈试图再说点什么,刘文静突然嗓门就提高了:“你自己算算,这些年我给家里多少钱了,这都已经让我很吃力了。我又不是印钞机,到哪里搞更多的钱?”

刘妈妈低声下气:“你总是比我们有办法的,骆驼掉根毛,比蚊子大腿粗。”

刘文静一听这话就怒了,原来在刘妈妈眼里,她是那骆驼,他们就等着她拔毛呢。刘文静生气的后果是,把刘妈妈推门外,“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关上门,刘文静忍不住悲从中来,蹲地上小声啜泣起来。

刘妈妈也很委屈,她没想到,自己已经那么低声下气了,亲生的女儿会给她甩脸子,会跟她吵,会把她推到门外,把门“砰”一声关上。

刘妈妈能不委屈吗?她可不相信刘文静没有钱,你听她平时说的,这条裙子一千块,那条牛仔裤五百块,就那一小瓶香水,八九百块钱,用几个月就没有了……既然没钱,买这么贵的衣服干什么?买那么好的护肤品干什么?都舍得买那么贵的衣服了,给家里钱却抠抠索索,一点都不大方。刘妈妈怨恨起刘文静来:亲生的女儿还这么小气,不肯给她钱,不肯帮她解决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在全村人面前长脸。

经过那晚的吵架,刘爸爸刘妈妈安静了两天,但那两天,家里的气氛冷到冰点。虽然刘妈妈对刘文静依然是端茶递水伺候着,但言辞之间却并没有好话,至于他们背着她故意说出的让她听到的话,就更难听了。说来说去,不过是说她不孝顺,以及养育她的不易,以及村里人只怕要骂他们家背信弃义之类的话。这些话给了刘文静很大的心理压力。

婚礼前几天,就要去饭店下订金了,刘文静依然没有松口给钱。那天晚上吃完饭,刘文静推开碗想回房休息,弟弟刘根儿扯住她,突然跪在刘文静的面前,哭着说:“姐,我的亲姐,你帮了我一次,就再帮我一次吧。彩礼钱都给人家了,总不能现在不结婚了吧?”

刘文静哭了,她想过刘妈妈一次次打电话让她回家,虽确实有关心她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希望她把五万块钱带回来。但她没有想过,让她回家是为了当面再次逼迫要钱——如果她在上海的话,刘根儿就不会用下跪的方式逼她了吧?

刘妈妈的每一句话都偏向刘根儿,而刘根儿又蠢又贪得无厌,他们几乎逼得她无路可走。

毕竟是亲人,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两万块就受到心理上的折磨?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哭闹而无动于衷?刘文静最终还是取了两万块钱给家里。

02

刘文静难得回家一次,偶尔回去也是在家住几天就走,除了办必须要办的事情之外,大多数时候都是宅在家里看书,或者帮刘妈妈做点家务。村里能见到她的人相对很少。这次回去,因为要参加弟弟的婚礼,因为村里人都被邀请到县城饭店吃饭,刘文静相当于在全村人面前亮相了。她现在已经跟当初那个饭店里的服务员判若云泥了。最大的差别不在于穿什么衣服、佩戴什么首饰,而是整体的气质,脱胎换骨了。

她本来就漂亮,被T大的学术氛围熏陶之后,平添了些书卷气,再加上她本身就是一个在美丽方面追求极致的人,刻意保养及包装之下,不是村里那些在外地工厂打工,回到家换一身新衣服、脸上长期留存着高原红的妹子们能比的。

很多人夸她:“这闺女,跟天仙儿一样,根本不像农村出来的孩子。”还有些婶婶阿姨们,摸着刘文静的手不肯放开:“这小手,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从来不做家务的。”还有的,就是当她面夸她父母:“你爹妈有福气,生养了这么好的姑娘,我要有这么好的姑娘,给我十个儿子都不换。”

这些话,听得刘文静直皱眉头,而刘爸刘妈却喜笑颜开。

还在上小学初中的小女孩们,对她手上的透明指甲油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别的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同村姑娘,要么手指上染得五颜六色,要么根本不涂指甲油,她们的手伸出来,还是劳动人民的手,跟刘文静白白嫩嫩的、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根本没办法比。小女孩们被惊艳到了,围着她问长问短。

而那些她在外面学的经验,比如说醋泡手、牛奶泡手、洗完手之后立刻涂抹护手霜、定期去美甲店做保养的这些经验,怎么可能告诉村里人?她们会骂她浪费的。很多村里人,活了几十年都没喝过牛奶,怎么能想象用牛奶泡手这么高大上的事情呢?

在弟弟的婚礼上,刘文静抢足了风头,虽然这不是她的本意。遇到这群在她身上、手上摸来摸去的农村老太太大婶子以及黑乎乎的小姑娘们,如果能藏,她早藏起来了。躲不过,才忍着暴起的鸡皮疙瘩,让她们在她身上摸摸捏捏。

弟弟婚礼过后,刘文静基本不出门,只在家看看书听听音乐,却有些流言蜚语从村子里传到刘爸刘妈的耳朵里了。她根本不会想到,那群当面夸她的村里人,背后说出来的话有多么恶毒。

流言说,刘文静看起来那么洋气,根本不像个学生,只怕是在外面做一些类似于被包养或者卖淫之类的事情。再联想到上次表哥表嫂回来时说的话,流言就传得更离谱了。

最离谱的传言说,刘文静被有钱人甩了,还打了胎。至于为什么会被男人甩,是因为她怀了个女儿。刘文静纠缠那个男人,那男人给了她二十万,这才让她给家里买了房,给弟弟娶了媳妇。

传流言的人言之凿凿:“你看她那么瘦,那么白,只怕就是小月子没坐好带出来的病。”

传流言的人越来越多,个个都有理有据,主要是大家的困惑点。比如说,饭馆里的服务员,凭什么考上T大?肯定是有钱人砸钱支持;比如说,在上海上学,学费那么贵,她不仅不找家里要钱,还时不时朝家里寄钱,还给家里买房子,这动不动五万八万二十万的,干净钱哪能挣这么容易?

刘爸刘妈都是没什么出息的庄稼人,别人这么一说,他们的心思就动了,忍不住也这样想起来。他们从来没有反省过,就是因为他们不停在村里吹牛,才会引起这样的流言;就是因为他们一次次索要,才会逼得刘文静想尽办法跑业务赚钱,一次次寄钱回家;就是因为村里人从来没见过有人上学期间,还能十万二十万地挣,心生嫉妒,才会有这么多流言蜚语。

刘文静的父母,从内心深处怪刘文静给他们丢脸了。但想着刘文静到底是他们的财神爷,除了脸上不太好看之外,毕竟没有当刘文静的面说些难听话。

就算结了婚,刘根儿还是经常跟村里的混混们来往。自从在县城买了房子,刘家基本就成了混混们在县城的根据地之一。那群混混,当然包括王山鸡。

混混们自然也听过那些流言蜚语,在刘文静家吃饭,喝多了,有个混混看了看王山鸡,在他的默许下,对着刘文静吹起了流里流气的口哨。

有人带头,就有人起哄,刘妈妈和刘根儿还一副讨好的表情。刘文静自然知道他们是针对自己,在那群混混进门的时候,她就感觉非常不舒服。她努力说服自己,他们毕竟是弟弟的朋友,无论多不喜欢,都应该尊重弟弟的择友权。至于曾经发生过龌龊的王山鸡,她当年都没看上他,现在更不会把他看在眼里。

她自认为,自己比这群混混高很多个段位。她看着他们吹牛,看着他们不雅的动作、俗气的谈吐,甚至有些怜悯。她不喜欢看见他们喝酒时的放浪形骸,就根本不上桌,一般端个碗到旁边,边看电视边吃饭。

当混混们对着她吹口哨的时候,她已经快吃完了;有人起哄她和王山鸡,她厌烦地快速扒饭,想赶紧吃完,好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而当她看见自己的亲人一脸讨好的表情时,终于忍不住了,把碗端进厨房,几口扒完,搁下碗回房,眼不见为净——犯不着和他们一般见识,免得把自己低到和他们一样的水准。刘文静这样跟自己说,然而她的沉默却无形中助长了混混们的气焰。

他们终于吃饱喝足,一个个醉醺醺的。不知道在谁的提议下,有人带头推开了刘文静的房门。有个年轻的混混打着酒嗝跟刘文静说:“姐,大上海有什么好啊?咱都是一个村里的,你毕业了干脆回来吧,回来跟山鸡哥。”

刘文静拔下耳机线,对他们说:“出去。”

混混们愣住了,他们没想到刘文静这么不给面子。混混是最要面子的,这群人出头是为了王山鸡,刘文静这么不给面子,杀的不是别人的面子,而是王山鸡的面子。

王山鸡流里流气地说:“哟嗬,这么多年过去了,脾气不见小啊!”

刘文静面无表情,再一次吐出两个字:“出去。”

王山鸡上前一步,走到刘文静跟前。在他的压迫下,刘文静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王山鸡打着酒嗝说:“当初你去上海,我肯放你走,就是想着你们家穷,你出去赚几年钱,补贴下家里,顺便再给你自己挣点嫁妆钱,免得跟我结婚的时候不好看。你看你在上海也这么多年了,学也上了,钱也挣了。至于是不是干净钱,你究竟在上海干了些什么,我也不跟你计较了,谁让我喜欢你呢,就当我吃了个哑巴亏。”王山鸡说着就想把手朝刘文静脸上伸。

王山鸡嘴巴里酒肉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刘文静几乎被熏晕了。他说的话太不堪入耳,刘文静已经快要发飙了,却因为不想惹事而强忍着。但王山鸡试图去摸刘文静的脸,刘文静忍不住了,站起来甩了他一巴掌,走了出去,进入她爸妈的房间,并顺手把门反锁了。

刘文静的这一巴掌,把王山鸡和这群混混打懵了,他们是男人,何时被女人打过?等王山鸡反应过来追过去闹的时候,房间的门怎么都打不开了。王山鸡骂骂咧咧说了很多难听话,拿起凳子要砸门,被刘爸刘妈以及刘根儿他们拦住了。

无论他怎么闹,刘文静始终一言不发,他骂累了也只好走了,走的时候扬言,不会放过刘文静这个“臭婊子”,让刘文静等着。

过了一两天,不知道王山鸡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说服了刘文静的父母。刘妈妈找刘文静谈话,先从学校念书累不累谈起,绕了半天说到主题,大意是王山鸡的爹是村长,家里条件也不错,刘文静不如就跟他。

刘文静很诧异,不知道她妈妈从哪里冒出来这样的想法。刘文静在上海谈过几个对象,虽然最终都分手了,但无论哪个拿出来,都不是农村混混这种水准的。

以她现在的眼界,只怕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会看上王山鸡这种货色。在刘文静的眼里,王山鸡就是一个小丑,上蹿下跳跟个笑话似的,她刘文静怎么可能会跟他?

刘文静扑哧一声笑了:“妈你开玩笑吧,我跟他?就他那样的,我当年都看不上,现在怎么可能看得上?”

刘妈妈说:“闺女,你现在不比当年,当年你年龄小,还是黄花大闺女……”

刘妈妈说到“黄花大闺女”的时候偷偷看了眼刘文静,看她的反应,见她没什么反应,心里咯噔一下,落实了想法,才又继续说:“山鸡那孩子人不错,是我和你爸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以前我总觉得咱家配不上他。你看现在,咱们在县城把房子也买了,你弟弟也娶媳妇了,咱家不比谁低一头。你有大学学历,他爸是村官,也算是门当户对了。难得他还喜欢你,你跟着他,不亏。”

刘文静又好气又好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本来以为考上大学之后王山鸡已经断了心思,哪里知道回来一趟,居然又提起了这茬。

刘文静说:“我是不可能跟他的。我根本看不上他,以前看不上,现在看不上,以后更看不上。这事儿你不要再提了,不可能的。”

“女人啊,找个对自己好的人不容易。山鸡这孩子对你不错……”刘妈妈继续洗脑。

“妈,你有没有想过,我那天打了他一巴掌,他转身就来求婚,会不会是故意报复,给咱家难堪?”刘文静引导刘妈妈。

刘妈妈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想啊,他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心里一定可恨我了,但我马上就要到上海了,他抓不住我报复,就想了这招,让你们来逼我跟他结婚。实际上他根本不想跟我结婚,等咱家答应的时候,他再悔婚,给咱家一个难堪。”刘文静循循善诱。

刘妈妈嘴里直嚷嚷:“那不能够,那不能够……”但她的心里,已经开始思考刘文静的话了。

“妈,你再想想,咱们村的男人哪个不打女人啊。女人生在咱们村,已经够苦了,再被男人打,那过的是什么日子?结婚了的女人,连婚都不敢离,怕被人戳脊梁骨。你看我二姐,那么聪明的女人,嫁了个混混,一天三小打,三天一大打,俩孩子都多大了,还没有离婚。我这次可把王山鸡得罪惨了,他指不定动什么坏心思呢!我要真跟了他,他准得把我打死。你不希望我被打死吧?我在上海,好歹还能给家里挣点钱呢!”刘文静继续诱导刘妈妈,刘妈妈将信将疑。

正当刘文静的手背在后面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时,躲在门口偷听的刘爸爸实在听不下去了,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03

刘爸爸在家里向来是君主般的存在。刘文静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小时候,他的背后总藏着一根藤条,哪个孩子稍微有些不听话,他也不提醒,悄悄走到身后,藤条唰的一声抽出来,照着后背就抽下去,疼得他们蹦起来,龇牙咧嘴。

刘爸爸的脾气很坏,刘文静十多岁的时候还经常挨打。等她到了上海之后,爸爸突然对她和颜悦色起来,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慢慢习惯了也就逐渐忘记小时候他怎样打她了。

这一次,刘爸爸突然怒气冲冲地冲进来,一下子又激起了童年那些特别不美好的回忆。就像是条件反射,刘文静的后背一下子起满了鸡皮疙瘩,瞬间有一种想躲起来的冲动。

可是她已经二十四岁了,自尊不允许她这样做。她立定身子,看爸爸的手上没有拿任何工具,那么,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

刘爸爸冲进来在刘文静跟前立定,冲着她嚷嚷:“你别误导你妈,你妈耳根子软,我可不软。我告诉你,你别这么傲气儿,人王叔的儿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都残花败柳了,还有什么好挑的……”刘爸爸嚷嚷了很长时间,总的来说就是王山鸡他爹是村长,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而刘文静不过是一个破烂货,没资格挑。

刘文静被爸爸嚷嚷懵了。她在上海的事情,并没有跟父母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虽然她前后也经历过耗子、海归、李林这三个男人,但都是真心相爱,还真不是冲着他们的钱。后来遇到老王,她想要他的钱,但还是守住了底线,并没有发生什么呀!刘文静问:“你都听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

刘爸爸鄙夷地看了刘文静一眼:“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面明白,一个被有钱人用烂了的人,有人要你,你不乖乖嫁过去,还想怎么样?”

刘爸爸一句“被有钱人用烂了的女人”激怒了刘文静,而这一句话也让她笃定,爸爸并不知道她在上海的事情,虽然她会收别人的礼物,但还真没有为钱出卖过身体。刘文静怒吼道:“我做了什么事儿了,你倒是说说看!”

刘爸爸说:“你没跟有钱人睡,你哪儿来那么多钱?你怎么考上的大学?就凭你?”

“我跟你们说过,大学是我自己念书考上的,钱也是我自己跑业务一点点挣的。”

“你拉倒吧,你的事儿现在整个村都在传。人家说得对,你挣的都是不干净的钱。”

“嫌不干净你还要?有本事当初别一次次打电话找我要钱啊!”被自己的亲人冤枉,刘文静泪流满面。

“那是你妈要的,不是我要的。你每次寄钱回来我都不想要,你给钱我觉得恶心。”刘爸爸说。

“你生病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住着我的房子怎么不这么说?根儿要彩礼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把我的钱花掉了说这种话!”刘文静的嗓门跟她爸爸一样高,她以前从来不敢的,这次是气急了。

刘爸爸冲上来扬起巴掌就要打刘文静,被刘妈妈拦住了。

刘妈妈把刘爸爸推到门外,关上门,反复劝说她:“闺女,不是我说你,既然在外面事情已经做下了,这个人也丢了,我们也认了。你看你王叔家条件不错,山鸡还答应你如果嫁过去,就给咱家十万块钱……”

刘文静算是彻底明白了,搞半天就是十万块闹的!为了十万块,把女儿给卖了。她可算是明白,为什么这四五年来,爸爸对她从来和颜悦色,甚至有些卑躬屈膝,怎么这次突然变脸变得这么快,恢复了童年时期凶神恶煞的样子,原来就是因为十万块钱。

她也算是搞明白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了,也就值个十万块钱,也真够可以的!

因为生气,刘文静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门,一字一顿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你们给我出去!”

刘文静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太可怕,刘妈妈也有些害怕,却还是鼓起勇气说:“根儿说想买辆车在县城跑出租,咱家哪儿有钱啊?你不是说也没有钱了吗?可他好不容易想学好,不在外面混了,咱们能不支持吗?你是当姐姐的,你应该率先支持啊……”

她所谓的支持就是牺牲女儿一生的幸福吗?越接近真相,刘文静越想死。刘文静推着刘妈妈,一步步把她推出房门,砰的一声关住门,坐在了地上。

地上很凉,然而她的心,比地还要凉。记忆如洪水涌来,刘文静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情。

那时候,每天早上,她们三姐妹天不亮就就起床,一个煮饭,一个烧火,还有一个喂猪,弟弟却在呼呼大睡,而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不正常的。她的父母从小教育她们,要爱护弟弟,要什么东西都让着弟弟,要帮弟弟把所有的一切准备好,而弟弟只用享受。小时候的她从来不认为这种观念是错的,毕竟,村里所有人都拥有一模一样的观念。一直到了上海,认识了我们,她才知道她以为的正常其实是最不正常的,而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父母都是爱孩子的,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

刘家但凡来客人,女孩子是不允许上桌的,而刘根儿常常在客人还没入座时就用手抓菜吃,大家居然还都宠着他。家里常年吃不起猪肉,家养的几只老母鸡,下了蛋大部分卖掉换油盐,刘妈妈会偷偷留几个给刘根儿吃。刘根儿五六岁的时候就嚷嚷鸡蛋吃厌了,三姐妹每次看他碗底里的鸡蛋,馋得直流口水,刘根儿不懂事,宁可给邻居家小孩子吃,也不给她们吃一口。家里最让人念想的一罐白糖,妈妈把它放在柜子顶上,刘文静和二姐爬上去偷吃,吃完下不来,父母干活儿回来看到,抓住她们两个毒打了一顿,爸爸还踹了她们几脚。之后好多天,她和二姐走路腿都是瘸的,而没过几天,她们看见弟弟抱着那个糖罐子,一把一把抓白糖朝嘴里送,手缝里漏出来的白糖,吸引了很多蚂蚁。弟弟被蚂蚁咬了,向刘妈妈哭诉,妈妈反而怪她们姐妹俩没照顾好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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