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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家人

正是因为童年受过不公平的对待,父母偶尔的和颜悦色,居然会让她受宠若惊,恨不得肝脑涂地。这几年在上海独自闯荡一定是太累了,在外面受过太多的伤才会自动屏蔽不美好的童年记忆,才会在母亲几句甜言蜜语、父亲几个笑脸下就误以为家庭是最后的避风港。

实际上,贫穷而卑贱的家庭,才是她真正的伤心地。

看清楚与父母关系的真相,刘文静难过极了,她收拾包袱,想要直接离开,一气之下恨不得回到上海就再不相见。

刘妈妈紧紧拉住了她,哭着说:“你是我的孩子呀,我怎么能让你一生气就走了呢?你带着气走了,万一出点事我怎么放心得下?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你爸爸就算是脾气坏一点,对你也没什么坏心思,这门亲事你不同意就算了,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话,好说好商量多好?”

刘爸爸在一旁抽着烟直叹气,虽没有说出道歉的话,但看那母女哭得厉害,伸手拿起刘文静的包:“你晚上吃得少,回头让你妈再给你煎个荷包蛋吃。要走也不要晚上走,一个人多危险。明天一早,如果你还要走,我送你。”

这一日,因为太多伤心难过,刘文静的胃再次不好了。她最近一段时间总这样,只要一生气或者情绪波动得厉害,胃就抽抽的疼。刘文静不知道在路上的时候,胃病会不会更严重。这次回来,药没带,她担心万一在车上胃病犯了,可就没人照顾了。父母真心挽留,她就顺势留了下来。

刘文静打定主意,一旦他们再提嫁给王山鸡这件事,就立刻走。因此,即使留下来,行李也没重新归整,反而做出一副随时都可能离开的样子。

刘妈妈这段日子非常矛盾,一方面想要努力维持一二十年培养下来的“母亲的尊严”,让刘文静对她言听计从。另一方面,看着刘文静零下二十几度的脸色,又有些惴惴不安,她担心刘文静带着情绪走掉,以后想要钱就难了。

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下,刘妈妈对刘文静特别好,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得知她胃不好,更是每天开胃小菜轮换着来。

至于肉麻话,更是一句紧跟一句,把她夸得像朵花儿似的。刘文静特别不习惯她妈妈这种谄媚的态度,一次次要求她不要这样,可刘妈妈根本不听,该“偏心”的时候照样“偏心”,把刘文静当女皇一样伺候着,而刘妈妈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地每顿饭只吃菜汤泡白米饭,即使桌上有不少菜,即使这些菜大部分都会剩下。刘文静让刘妈妈吃菜,她也不肯,只是一句“汤泡饭这就很好了,现在的菜汤多油啊,以前咱们家连这种菜汤都吃不起呢”。

刘文静给刘妈妈夹菜,转眼她又夹到刘文静或刘根儿或爸爸的碗里,打定主意就是不吃菜,这让刘文静感觉很悲哀,而刘爸爸和刘根儿,看见肉菜,筷子基本就在盘子和嘴巴之间两点一线迅速移动了。

这是他们家的习惯,或者说,这是他们村,甚至他们县城的习惯。

之前,刘文静想着妈妈重男轻女的样子,说出对她不好的那些话,会恨她。但看见她只吃菜汤泡饭的样子,也会心疼。

刘文静知道,刘妈妈这不是苦肉计,她没有装,她一直如此,一直是个很“贤惠”的女人。如果刘文静没有走出去,没有到大上海,或许有一天也会和她妈妈一样“贤惠”,可刘文静毕竟已经走出来了。她见着了花花世界,便永远不可能像刘妈妈这样了。

04

身体稍微好一点,刘文静就提前买好了车票,并把走的日期告诉了父母。

但是在临出发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让她哭笑不得、后悔没有更早一点离开的事情。

王山鸡跑到他们家,趾高气扬地拿了八千块钱扔在桌上,跟刘文静说:“别以为你在上海待了几年就是城里人了。我告诉你,你这种破鞋,城里人顶多就玩玩你。你那些破事儿,咱全村都知道了,你将来想嫁回来,咱村里只怕都没人肯要你。也就我不嫌弃,谁让我一开始就看上你了呢?你乖乖跟我,打我那一巴掌就不跟你计较了。这八千块钱是定礼,你过门儿了,我把彩礼钱一次性给清。要我说,书你也别念了,女人念那么多书干啥?最终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还不如早点回来跟我生个孩子呢!”

跟王山鸡同来的人,听见“生个孩子”这种话,起哄似的嘎嘎怪叫起来。刘文静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刘爸爸却低声下气地讨好王山鸡:“这么大的事儿,你爹怎么没来?”

王山鸡大咧咧地说:“他哪儿有空啊,陪县长喝酒呢!这事儿我说了算。”

王山鸡的话很明显是在吹牛,一个小山村的村官,哪儿有那么多机会陪县长喝酒?反正混混们吹牛吹惯了,他们的话,听听也就罢了。

王山鸡见刘文静和她爸爸都没说话,就来拉扯刘文静,让刘文静跟他走,恨不得一时三刻就洞房。刘文静挣扎,刘妈妈拦住王山鸡:“马上中午了,我去做饭,咱们边吃边谈。结婚是大事儿,要两边老人商量才能决定,你还是知会下你爹。”

刘文静看着父母低声下气的样子,觉得特别荒诞。村长家的小混混就把他们吓成这样了?她不过就是回来参加弟弟的婚礼而已,没招谁没惹谁,就闹出这么多事儿,这个世界还会好吗?

刘文静看着她的父母,思绪万千:是因为我走得太快,看到的世界太多,才会显得你们所在的井底太小吗?可你们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原生家庭,是我朝前走时背后的阴影。你们跟我休戚与共,此生都无法摆脱彼此。也因此,你们对我的任何伤害,都会被放大。看见你们这个样子,我真的很伤心。

混混继续说些什么,刘文静听不见了。她头疼胃也疼,而那不争气的弟弟还拉着她说:“姐,嫁给山鸡哥多好啊!他家的房子造得跟别墅一样,家里还有车,门口养两只大狼狗,嫁过去你这辈子都不用愁了。咱村好多姑娘想嫁都没机会呢,他只喜欢你。”

刘文静气极爆发:“谁爱嫁谁嫁,别扯上我!长点脑子行吗?他这是求娶的态度吗?还真以为他看上咱家了……”刘文静转头指着王山鸡,“我不管你想干什么,打我的主意,你休想!你总说你爸陪县长喝酒,你见过县长吗?我考上大学的时候,跟县长一起坐在主席台上,我的奖金是县长亲自发的。之后我们还坐在一个桌上吃过饭,当时我爸妈都在场,县里有名的领导都来了,而你爸连参加的机会都没有!我到现在还留着县长的电话,逢年过节还会发短信拜年。你爸呢?他一个小小的村官,就那么容易巴结上县长?你让我不念书跟着你,就算我爸妈同意,只要我不同意,打个电话过去说这事儿,你以为县长他们会看着你用强?再说了,你也知道我在上海,我这几年赚了多少钱你也看到了,你就不怕我在上海结识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有想过到我家来大闹一场,将要承担的后果吗?”

王山鸡被刘文静的这些话说愣住了。刘文静又跟她的亲人们说:“你们就向着外人吧!这些年没有我,你们还住在半山腰上那又黑又破的房子里呢!用脑子想想清楚,将来这个家你们能靠谁?靠我就对我好点儿,我要真被他给糟蹋了,你们还会有好日子过?一群没脑子的东西!”

刘文静说完,直接回房,拿起行李,起身走掉,而屋子里的人眼睁睁看着她走,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强势是做给人看的,一出门,刘文静的眼泪就汩汩流淌,止也止不住。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回到上海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我曾经和刘文静讨论过一个问题,关于信仰的问题。我问她:“你的信仰是什么?”

刘文静说:“我没有信仰,如果非要给自己加个信仰,那应该是金钱。”

“当你的收入能维持较好生活的时候,你已经没那么缺钱了。如果这时候还拿金钱做信仰的话,要么是没有安全感或者欲望驱使,要么是有一定的使命感,想要更多的钱达到什么目的。”我这样分析。

刘文静想一想说:“我想要更多的钱,改善家人的生活状况,最好能带他们走出来,走出那个封闭的小山村,让他们过上每天都有肉吃,不必再过不知道下一顿饭怎么解决而发愁的日子。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带他们出去旅游,让他们看看这世上其他人是怎样生活的,从而让他们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不再那么贫瘠,能真正地从内心深处挺直腰杆做人。”

“那么,你所谓金钱的信仰,其实是为了改善家人的物质和精神状况。你的信仰是家人,而不是外在的金钱喽?”我这样问她。

“我想是的。”这一次,刘文静回答得特别肯定。

我不知道她的家人曾经怎样给她洗脑的,才会让她以家人为信仰。只知道这次她的家人这样对她,给她的伤害特别深,而这种伤害,将直接导致她信仰的崩塌。

刘文静得了抑郁症,最早发现的是我。

那段时间,她很少更新微博,偶尔更新一次,也是一些厌世的言论。有一次她甚至在微博上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看了下时间,是凌晨四点左右,这个时间点,让我很警惕。

因为花花跟她走得最近,我跟花花打招呼,让她注意刘文静的动向,不行的话,先接到花花那儿住一段时间,不要一个人住学生宿舍了。

花花去看望刘文静的时候,发现她抽烟抽得厉害。人瘦成了皮包骨,床边放着胃舒平。

这时候,正好是学生放假期间,整个宿舍只有刘文静一个人。花花跟刘文静聊了半天,该劝的也劝了,该吼的也吼了,刘文静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说多了还会说:“我就这样子了,你让我自生自灭吧!”

花花那段时间正好处于职业的上升期,经常全国各地飞来飞去,非常忙,她没有专门的时间照顾刘文静,而且,刘文静这颓废的样子,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跟刘文静聊一聊,劝解一下她。

朋友有了事情,我自然愿意帮忙。我让花花想办法把刘文静弄到我这儿来,不要让她一个人住学生宿舍了。花花好说歹说,总算把刘文静给我拉来了。

刘文静来了之后,我才发现,她不仅抑郁,还厌食,烟抽得格外凶。她不愿意吃抗抑郁药,也没有任何求助的意愿,她自暴自弃,我拿她没有任何办法。只好买了牛奶,煮开了给她喝;煮了白粥,放点白糖让她喝;经常熬绿豆汤、打豆浆,从生活上一点点照顾她。

怕她营养不够,又去买了些维生素片,我俩一起吃。她抽烟,我陪她一起抽,我抽的少一点罢了。

周末我还会拉她出去,逛街或者去看画展、建筑展。我们去看轻松搞笑的话剧、电影,我甚至还带她到我的工作场合去过。我想,别人每一句“你朋友可真漂亮”或许会让她开心不少。

她不想说话,那么我来说。我知道她这次回家不仅没有疗伤,反而还受了很大的刺激。本着“谁不是在伤痛中长大”的原则,我断断续续跟她讲我童年的事情,讲那些受过的伤,流过的眼泪,以及后来是怎样想通的。我告诉她,当年看来天大的事情,现在想想只觉得好笑。每次想通一件事,我都觉得自己成长了。那么,现在看起来很大的事情,觉得天都塌了,将来再想想,只怕也会觉得好笑吧!

我说了很多话,她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就像我从来不曾跟她说过任何话,就像她没有跟我住在一起一样。

她对我始终不冷不热,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小世界里,直到有一天我谈起了我的妈妈。

我妈这辈子挺不容易的。她五岁的时候外婆就过世了。十来岁的时候,外公入赘到现在的外婆家,新外婆自己还有好几个孩子。妈妈这辈子像个孤儿一样长大,后来我妈跟我爸结了婚,过得也不好。但无论遇到任何事情,她都不肯离婚。她从小没有家,对家的渴望太过于强烈,家庭给予的任何苦难都可以忍受。她的忍耐力让我觉得恐怖。

我跟刘文静说,很多年之后,我才发现我妈有公主病。她似乎很希望所有人都围着她转,猜测她的心思,而她也总是会为了我们不经意的一句话生气。她为家庭付出了很多,给我的感觉却像是圣母。一开始我不理解她,总发脾气,她又太容易哭,一边哭一边数落我,让我很崩溃。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她只是太没安全感而已。丈夫不够贴心,儿女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很孤独,也很害怕,她希望用大家都围着她转的方式来获取安全感。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她这样做,给我们造成了困扰。

我想明白之后,就开始宠着她。毕竟,她要的真不多,买盒巧克力、买件新衣服就足以暂时取悦她,那么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她莫名其妙跟我发火的时候,我即使当时因为生气跟她吵起来,背后还是会心疼她。我有时候恨不得能做她的母亲,让她做我的女儿,我好好疼她,以补偿她缺失的童年。

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刘文静突然说了句:“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了。”

这时候,我知道,她的心里话愿意跟我说了。

05

我不知道一个家,得把孩子伤成什么样,才能让她说出“再也不回去”的话。仿佛一经说出,就真的割裂了。

刘文静愿意跟我敞开心扉,我就有意识地引导她讲童年的事情。其实这些事情在我们平时聊天中,她不经意间也讲了不少,但像现在这样系统地讲述,撕开血淋淋的伤口再回顾,却是仅有的一次,之前没有过,之后也不会再有。

刘文静的童年,怎么说呢?不能简简单单地用一个“悲惨”来形容。她出生的那个年代,计划生育管得非常严,刘妈妈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被她奶奶讽刺为“不会下蛋的鸡”。后来她又怀了一个,整日的嗜酸,都以为这下得生儿子了,哪知道居然又是个女儿。这个女儿是刘文静三姐,刚满月就被邻村不孕不育的夫妻抱走了。过了一年,刘文静出生了,又是个姑娘,这次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家人打听了很久,快满月了都没有人愿意收养。刘爸爸狠狠心,天不亮就把还是婴儿的刘文静装襁褓里,背到山上,放在地上,丝毫不管孩子会不会喂了狼。

中午一家人围坐着吃饭,家里看家护院的狗狗“大黄”哼哧哼哧叼着刘文静的襁褓放在刘爸爸脚边,咬着刘爸爸的裤腿,一脸哀求。刘爸爸打它,也不肯走。

第二天,刘爸爸把襁褓带到河边,挖了个坑,埋在沙土地里。埋好之后,左右看看,没人,大黄也没跟着,才放心地走了。到家刚坐下,大黄又叼着襁褓放在刘爸爸脚边,襁褓里,小刘文静满脸泥沙,哭得厉害。

当天下午,刘爸爸把大黄拴好,抱着襁褓准备去厕所,打算把孩子丢茅坑里。刚走两步,还在院子里,大黄突然发了狂,挣断了绳索,冲上去照着刘爸爸的小腿狠狠地咬了一口。襁褓掉地上,大黄呜呜叫着叼起来,跑进自己窝里,用嘴把襁褓推到最里面,护着不让刘爸爸靠近……

刘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爬到狗窝里把孩子抱出来,跟刘爸爸说,多艰难都要把孩子养大,哪怕家里每顿都喝粥,也要把孩子养大。

刘文静就这样捡下一条小命。

这个故事太悲催,为缓和气氛,我说:“武侠小说里但凡是主角,都有一个大难不死的出生以及无比坎坷的童年。小时候把坏运气用光了,长大了才会接二连三出现奇迹,成就大侠的一生。”

刘文静笑笑:“每次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我也是这样跟自己心理暗示,我其实一直觉得到上海之后的运气未免太好了点儿。”

但愿这次她依然这样想,那么这次也不过是个坎儿而已。

刘文静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脸平静,细节充足,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问她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她说在她刚会说话还不太懂事的时候,村里人就都告诉她了。村里人还开玩笑说她是狗孩子,而刘爸爸在刘文静整个童年中,但凡有任何不如意的事情,都会说:“如果不是多你一张嘴吃饭,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艰难。”

刘文静从来没有跟父母求证过这件事。她只是从记事起,就习惯了看父母的脸色,习惯了讨好他们,生怕一不小心又被抛弃——电视剧中,那些被收养或曾经被抛弃过的孩子,听说自己的身世之后,通常会跑到母亲面前求证,哭着问究竟是不是真的。听了刘文静的故事,我才发现那些还能去跟父母求证的人,多半在父母面前曾经得到过爱,才会信任他们,才会想听到他们的说法,而像刘文静这样的,习惯在父母脸色下讨一口饭吃的人,却不敢求证,怕被揭穿,怕再次被伤害,甚至怕这件事打扰了或惹怒了父母,这样的人其实才是最卑微最可怜的。

童年的刘文静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看着父母的脸色,用各种办法讨好他们,只求有一口饭吃。

刘文静一岁多,刘妈妈又怀孕了。这次,刘妈妈没办法在家里生了,只要她的肚子稍微显现出来,计生办的人就会到她家,强迫她打胎或引产。

刘妈妈和刘爸爸一起躲了出去,这一躲就是两三年。他们走的时候跟三个姑娘交代了,好好看家,等他们回来。

家里囤了些粮食,米面虽不多,但红薯干、红薯叶以及各种干野菜还是有些的。

刘文静实在太小了,又长期营养不良,走路都不稳当。每天早上,大姐帮她把衣服穿好,嘱咐她看门,便拎着篮子拉着二姐去山里挖野菜回家煮红薯吃。刘文静拖着鼻涕坐在门凳上,眼巴巴地等着两个姐姐回来。

穷人家的孩子身体通常不错,父母不在家的两年,三姐妹都没怎么生过病,即使偶尔有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很快都自愈了。没有父母的呵护,居然也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了。

刘文静的弟弟刘根儿出生之后,父母还在外面躲着。家徒四壁,回来日子也艰难,他们更担心孩子小,会不会真出了什么事儿——他们怕计生办去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唯一的儿子。

然而他们生了儿子的消息,还是很快传到村干部的耳朵里。一天早上,一群村干部和计生办的人浩浩荡荡赶到刘文静家,质问她父母在哪里,而这时,两个姐姐出门挖野菜还没有回来,只留下不到三岁的刘文静应付这几个凶神恶煞的大人。

无论他们利诱还是威胁,都没办法从刘文静嘴里套出话来。她实在太小了,刚刚能把话说明白,又哪里知道父母躲在哪儿?父母也未曾跟孩子们说过。刘文静太小,问多了就哭,哭得惊天动地,眼泪跟喷泉似的,止都止不住。又没有人愿意哄她,由着她,哭累了就不哭了。

村干部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只搜罗出唯一一件值钱的家当——手电筒。村干部把手电筒拿走了,出门的时候,不知谁出了坏主意:“把他们家门卸了,三个女儿没地方住,就不信那狠心的两口子还不回来。”

他们果然七手八脚上前准备卸门,刘文静又号起来,可惜她只有三岁,哭得再厉害也能被忽略不计。

眼看着大门就要被卸下来了,刘文静不知怎的,突然扑到村长的脚边——他看起来官最大,一直在指挥别人。刘文静扑到村长脚边,跪下来,抱着他的腿,眼泪鼻涕蹭在他裤子上,边哭边号啕:“不要拆我家的门!不要拆我家的门!”

村长几次想要挣脱她,都没成功。这时候姐姐们回来了,见状立刻有了明确的分工,二姐跟刘文静一起跪在村长面前,抱着他另外一条腿,苦苦哀求,大姐哭着拦正在拆门的人,恨不得一个个磕头过去,只求他们别拆门。

三姐妹的哭声太过于惨烈,磕头的动作太过于猛烈,引来了一群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大姐哭着说:“你们要我们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别拆我们家的门!”她们从小总挨父亲的打,父母走时交代好让她们在家看门,门被拆了可如何是好?他们回来三姐妹岂不是会被打死?

群众里面有心软的妇女跟着一块抹眼泪,村长见状动了恻隐之心,指挥大家把拆了一半的门给又装好了……

“那是你第一次跪人吗?”我问。

“嗯,记事起印象最深的一次。”刘文静回答。

“你认为那次,是因为你们跪下了,才阻止了他们拆门吗?”

“那次下跪,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我想起上次,刘文静被耗子妈嫌弃,她想都没想直接跪下的举动,不知道是否受了三岁时跪村长的影响。我突然很心疼,从背后抱住了她。

“后来呢?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又过了一年多吧。他们回来之后,大姐把这件事跟他们说了,我第一次得到了爸爸的表扬。”

我的心突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不负责任的大人留下个烂摊子给年幼的孩子们,她们用下跪的方式暂时替大人们解决了这件事,居然还因此得到了表扬。

这世上有些人根本不配做父母,可是他们却生了一大群孩子。

二十岁之前,刘文静又跪了两次。一次是上小学时,学校为了跟县里其他小学保持一致,抽风让孩子们捐花盆。

五毛钱一个的小圆底花盘,每个学生至少要捐献两个,捐的多会得到表扬。不能不捐,这是学校的规定,每个学生都必须完成。

刘文静的大姐,小学读了两年就回家帮妈妈煮饭了。二姐也不过念到小学四年级,因为家里负担实在太重,就回到家做了一个放牛娃。刘文静念书晚,十岁开始上小学,和刘根儿同班。父母之所以让她念书,多少也存了让她照顾刘根儿的心思。这时候姐弟俩都上二年级了,他们共需要捐四个花盆。

刘爸刘妈架不住刘根儿的哭闹,买了两个花盆,弟弟喜滋滋地交给了老师。刘文静从小总被爸爸打,她不敢哭也不敢闹,一个人默默着急,而她的父母居然忽略了和弟弟同班的她需不需要捐花盆,这个对刘文静来说迫在眉睫的问题。

学生捐的花盆里面种满了孩子们在山上挖的野花,在河沟边挖的水仙花,齐齐地摆放在升旗台下面,不分班级,无人看管。但是,一到放学,学校就会把大门锁上。大门口住着退休的老教师,他同时肩负着看门的重任。

老师每天都在催问刘文静为什么不交花盆,弟弟都交了她怎么还不交。刘文静被逼急了,有一天晚上,看妈妈饭还没做好,她悄悄摸到学校,打算去偷两个花盆,第二天好交差。

要顺利地偷到花盆,她得翻院墙到学校去,并躲过老教师的眼睛——学校一放学,就锁了门,谁都不能再进去。刘文静只需要解决翻墙进学校偷花盆的问题,根本不怕花盆运不出去,不知哪一届的学生在围墙下面掏了个小洞,塞个花盆出去还是很容易的。只是洞太小了,仅容花盆通过而已。学生想要通过,唯一的方式就是翻墙。

为了防止学生翻墙,学校特意在围墙上面装了很多碎玻璃,这无形中挡住了很多放学后想要进学校玩的孩子们。

趁着夜色,刘文静很小心地翻过了围墙,拿了花盆准备从洞里塞出去。这时,一个老教师出现在她的身后。看见她的举动,老教师的眼睛里闪现出鄙夷和洞察一切的目光。但并没有批评刘文静,只让她把花盆放回去。刘文静害怕极了,那一刻她甚至想到了自己会被全校点名通报,会被开除,爸爸会打死她。

刘文静扑通一声给老教师跪下了,哭着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具体说了什么,她忘记了,无外乎是哀求老教师不要告诉学校,不要告诉她的父母,不然她会被打死的。没想到,到后来老教师只是叹了口气,居然把大门打开,放她走了,而那两个花盆也让她直接带了回去。

刘文静小心翼翼把花盆里的花拔掉,土倒掉,又在河里洗得干干净净,把花盆藏好才回家。她不敢把花盆带回家,家里人太多,秘密不容易隐藏。好在农村的小孩子总有很多藏东西的地方,这些地方通常不太容易被大人们发现。

爸爸还是打了她一顿。翻墙的时候,她裤腿被玻璃划破了,流了很多血,废了一条裤子。刘文静家物质匮乏,孩子的衣裤都是别人送的旧衣裤改装的,就这样,由于孩子们长得太快,衣服还是不够穿,她身上的裤子是大姐穿过二姐穿,最后又淘汰给她的。给她的时候,已经有了无数个补丁。可是,这个裤子却是她为数不多的裤子里,相对比较好的一条。损坏了,当然要挨打。

刘根儿一直怀疑刘文静交上去的花盆是偷学校的,他有证据:刘文静那天晚上莫名其妙消失了很长时间,回来腿破了,看着就像是玻璃划破的。刘文静死活不承认,学校里也没有通报过少了花盆。刘根儿悄悄跟老师告密说刘文静偷花盆。老师却告诉他是学校里一个老师帮刘文静买的。刘根儿没想到,那不起眼的、在家里总被他欺负的三姐,居然有老师肯罩着她。因为太惊讶,一段时间内,他居然不敢再找刘文静的碴儿了。

还有一次印象比较深的下跪,是快小学毕业时。

刘根儿跟村里几个不学好的人混,打了别人家孩子,伤得还挺严重。别人父母找到他们家要医药费,刘文静的父母没钱给,母亲一直抹眼泪,父亲为了让那家人消气,抓起刘根儿就打,朝死里打——在农村,打孩子很多时候并不一定是父母认为孩子该打,或者父母真舍得打,仅仅只是为了打给别人看罢了。刘家父母自然舍不得打刘根儿,却不得不打他,他们付不起医药费。

刘根儿被打得鬼哭狼嚎,那家人始终僵持着不肯原谅。二姐“最聪明”,在僵持中忽然给他们跪下了。二姐一直磕头,磕得砰砰响,那家人明显吓着了。紧接着刘文静和大姐也跪下了,三个姑娘一起磕头,磕得砰砰响,二姐的额头还磕破了。刘爸爸让刘根儿也磕头,刘根儿还没跪下,就被拉了起来,那家人说算了。

就这样,他们用下跪的方式,省掉了不菲的医药费。

听了这几个故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样子,用下跪磕头作为解决事情的方法,是刘家的家风。虽然连续几次都无往而不利,却没想到在耗子妈那里折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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