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七日后等着皇上,万望皇上切勿失约。”
1
奉天殿今日越发空旷,昨天还是很多人的朝堂,今天又稀稀拉拉地少了一半。
冷风时时从殿外吹进来,朝臣们一个个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寒冷,还是忧心。
自从半月前燕王叛军逼抵镇江府,京城上下便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镇江距京城咫尺之遥,如果镇江失守,便意味着叛军可长驱直入杀进京城。
十日前,朝廷急派大将罗铮率最后二十万大军前往迎敌,此前罗将军日日均有军情回报,两天前却突然断了消息。
年轻的建文帝默默俯视朝堂,良久未发一言。或许这便是消息吧。
殿外突然传来喊声。
“陛下!陛下!”
御前总管戴公公一边喊着,一边自殿外急急奔来,进殿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连滚带爬地进殿跪倒,急喘着说:“陛下,宫门外来了个兵士,说是罗将军麾下的,特来向皇上报告军情,奴才看他不像是假的,不敢耽搁,特来禀报。”
宦官扰朝堂本是礼法不容,然而此刻情形特殊,也无人怪他。建文帝眸光一亮,急问:“他人到何处了?快宣!”
一个浑身泥血的兵士被两个侍卫架着走进殿来,待侍卫一松手便软倒在地,浑身战栗,连面圣之礼都忘了行。
建文帝盯着他问:“你是罗将军营中兵士?”
“回……回皇上,”那兵士头也不敢抬,“奴才是罗将军营中看守粮草的末等兵。”
“既要看守粮草,为何独自回来?前方军情如何了?”
一听“军情”两字,兵士抖得更加厉害,戴公公从旁催促,他这才颤声说:“罗将军抵达镇江府后,起初战事还算顺利,可就在前天夜里,镇江府守军投降了燕王,还勾结燕王给罗将军设下埋伏,罗将军誓死不降,如今已经全军覆没了。”
“全军覆没”四个字说得极低极轻,然而大殿上鸦雀无声,这极轻的四个字还是真真切切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窒息一般的恐惧在殿内弥漫开,大臣们纷纷以目光相探,没有一个敢出声,几个老臣跪不住,颓然软倒在地上。
建文帝石刻一般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定了定神色,又问:“既是全军覆没,你如何逃了出来?”
“回皇上,前日傍晚,奴才和长官到镇江府临时增调粮草,不料粮草没调到,半路还遭遇了小股敌军,奴才拼死冲出重围返回大营,谁知远远地就见营地火光冲天,原来是营地也遭了袭击,奴才一时畏惧,只远远看着大军……厮杀到天亮。”兵士说得已泣不成声,整个身体伏在地上剧烈抖动着,像一棵战场上随风瑟缩的荒草。
建文帝盯了那兵士一会儿,又问:“若真如你所言,你便是逃兵,你既战场上怕死,如何又敢回来?”逃兵当诛,这是历代的铁律。
谁知一直发抖的兵士听到这一问,反倒不那么抖了,只是哭得更厉害。
“回皇上,奴才的确是逃兵,奴才愧对罗将军,愧对皇上,那夜奴才一时胆小,没敢回到大营,之后时时都在后悔。罗将军平日待将士们十分亲厚,今日奴才斗胆闯宫面圣,不求活路,只为向皇上禀报罗将军如何尽忠!”
呜呜咽咽的哭声回荡在大殿上,悲戚绵长,有的大臣被感染,不由得也抬襟拭泪。过了很久,那高高的位置上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你叫什么名字?”
兵士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明白皇上是在问自己,慌忙答道:“奴才姓梅,贱名梅小六。”
“戴公公,准备些赏赐给梅小六。梅小六,你拿了赏赐快快离宫,切勿对人讲你出自罗将军营中,以后找个安稳地方,好好生活吧。”建文帝说完,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似乎只有打完这场仗,百姓才能安稳呢。
戴公公急忙遵旨,梅小六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来,进殿后第一次有勇气抬头,望向龙椅上那位光华灼目的年轻帝王。
玉琢般的面容,朗月似的眸光,所谓天人与谪仙,是否就是这个样子?梅小六心中忽然升起复杂的钝痛,鼻尖骤酸,喉咙里低低地滚出几个字:“谢皇上,皇上……万岁。”
建文帝慢慢自龙椅上站起,俯视一殿大臣良久,骤然收回目光,回身沉声道:“今日早朝至此,散朝吧。”
皇上说的是“散朝”,而不是“退朝”,一字之差意境大不同。政权更迭,古来常见,朝臣们个个心如明镜,一时“吾皇万岁”之声响彻大殿,只是声音里分明比平日多了哽咽。当今圣上宅心仁厚,平心而论,谁也不希望朝廷换天。
2
天阴沉着,散了早朝也不见一缕阳光。
纤长的身影远看有些疲惫,身后的奉天殿雄浑壮阔,殿檐高高挑入云霄,越发衬得那身影疲惫孤寂。戴公公鼻子一酸,快步追了过去,无声屏退皇帝身边的小宦官,自己悄悄跟随在旁。
“戴公公,你跟在朕身边,有六七年了吧?”走了一会儿,建文帝忽然问。
戴公公一惊,方又感叹皇上何等人物,岂能察觉不到自己这点小动作?
“回皇上,六年又七个月了。”戴公公笑呵呵地说,“想当初奴才只是尚衣监一个小小杂役,那天被人欺负得本以为活不下去了,谁知幸得陛下经过,还救下了奴才,真是祸兮福所倚。”
建文帝苦笑道:“可如今朕江山不保,你这个御前总管只怕也要有苦头吃了,这是福兮祸所伏吧。”
“皇上!”戴公公哽咽一声,“咚”地跪倒在石砖地上,“奴才这一世能跟着皇上,就是最大的福!皇上是太祖皇帝钦定的皇太孙,是大明堂堂正正的皇帝,您的江山帝位谁也夺不去!”
一声惊雷自天边滚过,头顶乌云翻卷,天阴得更沉了。建文帝抬头望了望天,淡然叹息,叫戴公公起来。
“皇上明鉴,奴才所言句句真心。”戴公公起身说,“依奴才看,那梅小六的话也并不可信,倘若真如他所言,燕王前日就拿下了镇江府,以燕王的性子,怎可能今日还未进京?”
建文帝动了动唇角,并未说什么,只是抬步朝后宫方向走去。没错,以他的性子,自然恨不得立刻飞进皇城,坐上那宝座,只是为了在那宝座上坐得更久、更安心,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再忍些时日罢了。他谋略过人,胆气滔天,手段狠辣,又有此等耐性,平心而论,倒也配得上那个位置。年轻的建文帝眼中闪过微光,唇边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
戴公公见皇帝许久不语,以为在怪罪自己妄论朝政,心中一阵后悔,又瞧了瞧皇帝所行的方向,转开话头道:“皇上这是要去永宁宫吗?”
听到“永宁宫”三个字,建文帝步子反倒一滞,良久叹道:“朕此刻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里,可是最怕见到的人,也是她。”
戴公公闻言也是一怔,想要劝慰些什么,却没想到说辞。罗将军出征,满朝君臣自然都盼着王师凯旋,可要说最盼望罗将军平安归来的,一定还是永宁宫的罗妃。这对兄妹感情甚笃,每次罗将军出征,罗妃都要在永宁宫内设香炉日日祈祷,只怕现在也正在祈祷呢。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罗妃,是皇上最舍不得让其伤心的人。戴公公心中难过,终究还是没想出说辞。
“当年皇爷爷封朕为皇太孙的时候,对朕说过这样的话,”建文帝幽幽地说,“他说把皇位传给朕,别人都以为是给了朕天大的恩赏,其实,他只是给了朕天大的责任,待朕登基以后,这全天下的重担都要压在朕一个人的肩上了。那时朕年纪小,听不懂,就问:要是太重了,我担不住呢?你猜皇爷爷怎么说?”
戴公公忙摆手:“太祖皇帝的教诲,奴才可猜不出。”
建文帝淡淡一笑,说:“担不住,也得担。”
又一阵闷雷滚过天边,戴公公一下觉得心里闷闷的,就像这密不透光的天,他思忖之下劝道:“皇上,要下雨了,还是先回宫歇歇吧。”
建文帝收回目光,轻摇了摇头:“走吧,去永宁宫。”
3
香炉里燃着三炷香,袅袅青烟默默飘升,像是仙人的化身,无声俯视着人间喜悲。戴公公屏退了前来上茶的侍女,自己也悄悄退到外间等候。
罗妃皓腕轻抬,拿起侍女放下的茶壶为建文帝斟茶。
“今晨在朝上,得知罗将军前日与燕王激战,”建文帝在屋中圆桌边坐下,顿了顿,凝视着她问,“你想知道战况如何吗?”
茶斟得过满了,罗妃急忙放下茶壶,一点茶水溢出来,沿着杯壁流到桌面上,像一滴滚落的泪珠。
罗妃笑道:“臣妾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像兄长那样浴血沙场,为皇上尽忠。”
建文帝长眉微颤,许久后收起凝视她的目光,轻轻抬臂,执住了她放在壶盖上的手。
“对不起,朕不是一个好皇帝。”
“皇上仁心厚德,是臣妾所知最好的皇帝。”
“仁心厚德,”建文帝自嘲地笑了一声,“若不是因为这颗仁心,当初逮到那名宫女的时候,朕便早该听你的劝言,下旨拿了他。”
那是四年前,先皇朱元璋刚刚薨逝,建文帝继位只有数月之久,罗妃也还是等级不高的罗美人,半年也见不到皇帝一次。也幸而是见不到皇帝,罗美人便有足够的空闲练习自幼练惯了的拳脚,居所院子窄小,有时她趁前后没人,也会在宫道上偷偷伸展两下。
有一次她又在宫道上练凌空踢腿,练得入了迷,连一个宫女经过也没看到,结果一脚踢翻了宫女手中的托盘,茶壶当即摔翻在地,那茶壶的样式是专供皇上用的,罗美人当时一惊,心里怕得厉害,谁知宫女比她更怕,扔下托盘就跑。她觉得那宫女反应异常,再一看流出的茶水,分明是下过毒的样子,她明白过来,立即飞跑几步抓住了那宫女。
罗美人因抓获宫女有功,事后获得建文帝注意,并因此由罗美人变成了罗妃。事后查明,那宫女是燕王安插在建文帝身边的人,大逆之罪原无可恕,可建文帝感念先皇薨逝不久,燕王又是先皇十分重视的儿子,此时除去燕王有违人伦,便最终没有声张这件事。
“皇上为抚慰先皇在天之灵,连燕王大逆之罪都可饶恕,古来仁君如皇上者,极所罕有。”
“仁君做不长,自然罕有。”建文帝脸上浮起惨然笑意,“如今朕的皇位,不是也坐不安稳了吗?”
窗外的雨终于下了起来,打在院中花草上,发出凄冷的沙沙声。建文帝起身走到窗边,孑然而立,修竹般的侧影现出与年纪不符的苍凉。罗妃一阵酸楚,肃然整了整衣裙,走到皇上身边行大礼跪下。
“皇上,纵使燕王势不可当,您也是大明唯一的皇帝,事到如今,皇上手中还有一步棋可走。”
“哦?”
“便是绝不让出皇位。燕王此番以‘清君侧’之名出师,既要名分,又要名声,想必此次攻下镇江也不会立即进京,而是想等着皇上主动退位,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皇位。只要皇上不退位,燕王就算杀进京城,杀进宫来,也终究不过是弑君篡位的乱臣贼子。”
“燕王兵临之日,臣妾愿与皇上一道殉国于宫城之上,让燕王弑君篡位的嘴脸大白于天下!”
罗妃仰脸直视着建文帝,清丽的脸庞线条紧绷,眼中像有两团烈烈燃烧的小火苗。建文帝忽然感到胸中炽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面色又已平静如常。
“爱妃不愧出身武将世家,义胆豪情丝毫不输男儿。”他微微笑着将她扶起,良久柔声说,“爱妃的心意朕感怀之至,不过臣子谋反,历代皆不罕见,朕从登上皇位那一天起,就已做好了这个准备。”
“皇上的意思是……?”
“昨日,朕请宫中的净空大师替朕解了个签,大师送给朕一句话: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罗妃不解地看向建文帝。
“世间万物,皆不过是红尘俗物,执迷过甚终将陷入疯魔,燕王为皇权疯魔,我们却可不必。如今之势,以身殉国争一个名分上的输赢,或是你我遁世做一对自在佳偶,爱妃以为哪样更好?”
罗妃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建文帝,此前一刻,她从未想过他们还有这样一个选择。又或者说,其实是幻想了很多年,却从没奢望过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