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皇帝,自己也不是妃子,他身边亦没有那些皇后、妃嫔、美人、才人……曾以为这些都只能是心中隐秘的妄想,可在这大难将临之时,曾经的妄想竟然可以成真了吗?
罗妃仍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建文帝。
“皇上此言,可当真?”
“只要你愿意,便当真。”
“臣妾当然愿意!”罗妃眼中有星光闪动,只是一瞬后又有些犹豫:“就算皇上让出皇权,燕王会放过我们吗?”
建文帝脸上慢慢盛了笑意。“你放心,朕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戴公公!”
“奴才在。”戴公公推门而进。
“朕命你准备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戴公公在门外已听到帝妃对话,此时一副了然神情,凄然应道:“回皇上,都准备好了。”
“即刻服侍罗妃换好衣服,从原定路径出宫。”
罗妃惊讶道:“皇上早就做了准备?”
“一直希望不会用上,没想到还是用上了。”建文帝苦笑道,“爱妃且与戴公公先行一步,宫中已多有燕王耳目,你我同行势必惹眼,七日后朕必在宫外与爱妃相会。”
皇上言之凿凿,罗妃当下不疑有他,依依惜别后正欲与戴公公离去,忽又被建文帝叫住。
“爱妃!”
伊人回眸,美鬓朱颜。建文帝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不舍,定神对外间吩咐道:“把东西拿进来。”
一个侍女进来,手中捧着一方玲珑木匣,建文帝接过木匣亲自打开,取出一枚玉簪。“下月初三是爱妃的生辰,可惜今年已不能如往年般庆贺,暂且送爱妃这枚点朱桃花簪,权作今年的生辰贺礼。”
簪子通体洁白细腻,簪头一朵玲珑桃花,花芯处天然一点红,选料与雕工都是极上乘。罗妃将簪子握于掌心,只觉心中既酸涩又喜悦,点点星光在眼中闪烁。
“臣妾七日后等着皇上,万望皇上切勿失约。”
4
大雨一下竟七日未停,烟雨蒙蒙中,一辆马车飞奔在回京的官道上,马蹄踏得水花飞溅,举目已可见城门,守城士兵身形魁梧,远远看着有北方蒙人气象。
车夫微微收了收缰绳,压低斗笠回身问车内:“娘娘……夫人,一路上听说守军开门降敌,如今看来恐怕是真,京城诸门怕是都已落入了燕王手中。”
车内凝滞了一会儿,接着传出清冽的声音:“果真如此,我们更要回去。”
车夫急道:“可夫人如果落入燕王手中,将来又如何与主人相见?奴才受重托照顾夫人,恕不能送夫人去冒险。”
“戴公公,你当真相信皇上会来与我相见吗?”罗妃一手撩开车帘,冷冷地问道,“你是皇上的心腹,又亲自送我出宫,你坦诚告诉我,皇上此次给你的命令到底是什么?”
戴公公被问得语滞,一时只“这这”地吞吞吐吐着。罗妃自头上拔下玉簪,凄然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只怪我那时被喜悦冲昏了头,竟真的信了他的话,他若有意与我相见,又怎会将下月贺礼提前送出?”
戴公公默然低了头,被雨水打湿的斗笠下看不清面容。
“我知道你对皇上忠贞不贰,皇上命你保我平安,你便定不会让我涉险。”罗妃说着突然声音一凛,“可是现在,你送我回去才是保我平安!”
戴公公猛然抬头,赫然见罗妃竟以簪尖直抵颈项。“娘娘不要!”戴公公失声惊叫,却见那玉簪的尖头按得更紧,他急忙定了定神,犹豫片刻,眼中闪过决然的光芒,“娘娘对皇上忠贞之心,奴才明白了,既然娘娘心意已决,奴才唯有从命。”说完一挥马鞭,一车一马须臾间便到了城门下。
马车外表毫不引人注意,只是这些天京城局势不稳,百姓出多进少,此时进京还是稍稍引起了守城士兵的注意。一个士兵绕着马车转了又转,又对戴公公仔细盘问,问来问去见无破绽,正要放行,忽然一个身穿精致软甲的武将示意等等,紧接着朝这边健步走来。
戴公公急忙压了压斗笠,余光瞥见那人正是传闻中的叛将李景隆。此人之前已因连续的败仗被削去官职,此时却在看守如此重要的城门。脚步越来越近,戴公公心念电闪,猛一挥马鞭,马嘶鸣一声,带车疾驰而走。
身后立即传来追喊声。戴公公奋力扬鞭,然而大内总管终究不是熟练的车夫,马带着车也敌不过战马飞奔,两条街后,一车一马终于被包围在巷口。
李景隆飞身下马,拱手笑道:“原来是戴总管,方才本将没看清楚,多有得罪。”
戴公公的斗笠疾驰中掉落了,此刻沐在雨中,无法隐瞒,也无须隐瞒,他高声骂道:“李景隆,你李家一门忠将,你却投降了燕贼,不怕辱没先人名声吗?”
李景隆不以为忤,反哈哈笑道:“戴总管说的哪里话?本将这几日全力搜寻戴总管与罗妃娘娘,正是为了报谢天恩,以救皇上一命。”说着瞥向马车厢内:“想必里面正是罗妃娘娘了?”
戴公公正要说话,车帘忽地自内里掀开。罗妃清丽的面容迎上蒙蒙雨丝:“李景隆,你说清楚,皇上现今如何了?”
5
连日大雨,放晴却也只在转瞬间。天空湛蓝如洗,阳光下的奉天殿朱墙金瓦,白玉石阶层层低伏于殿下,仿若无声朝拜着这座雄浑大殿。
那个修竹一般的身影只身立于殿前,坚毅的面庞仿若在阳光里镀了一层金辉,一身锦绣龙袍也夺不走他半分光芒。
阶下将士皆不由自主地敛了气息,明明是来逼宫的,此刻却要牢记立场,才能克制住跪拜的冲动。微妙的气氛在将士间层层传递,身居最前方的主帅也是面色一凛,更加仔细地端详起那殿前之人。
面庞端正,目光悠远,临危而不乱,濒临绝境却威仪不失,倒的确是万中无一的人物。可是仅凭这些,他就配做皇帝了吗?如果他配做皇帝,那我呢?我半生戎马,立下赫赫战功,当年哪位皇子有我一半的荣光?这个皇位,明明就该是我的!
燕王胸中起伏,眼中陡然射出烈焰般的光芒,焰尾直扫建文帝而去。“朱允炆,你身为人君,却无德无能,下不能安民生,上不能慰先皇,如今穷途末路,身边竟落得无人追随,你可知自省吗?”
燕王语音未落,建文帝即爆出一阵朗朗大笑,燕王面色一紧,正要喝止,却见建文帝陡然收住笑声,高声说道:“逆贼朱棣,你过去数年几度谋逆,朕念你是皇室宗亲,不忍讨伐,你却变本加厉,勾结藩王举兵谋反,朕如今兵败至此无话可说,而你竟敢于这先皇亲建的奉天殿前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死后不怕无颜面见先皇吗?”
最后一句似乎引起了燕王忌惮,他眸光不易察觉地一抖,紧接着又冷笑道:“先皇在天有灵,亦当后悔传位于你,你若心中尚有先皇,便当着百官让位于本王,本王亦会体恤你让贤之德,许你一世太平。”
“四皇叔怎么如此按捺不住,这么快就说出心中所盼了?”建文帝悠悠冷笑道,“可惜先皇遗命难违,朕在世一天就一天是大明的皇帝,四皇叔若想如愿,便只有弑君篡位这一条路!不过厚颜如四皇叔,想必也不怕永世担着这乱臣贼子的骂名吧?”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燕王气极,无心再逞口舌之快,冷冷下令道:“把那妃子带来!”
笑声戛然而止,便是在这一刻。燕王立即捕捉到这变化,悠然笑道:“听闻皇上有位极喜爱的妃子,前几日逃出宫去了,本王体恤皇上相思心切,特命人替皇上找了回来。”
话落,罗妃被两名侍女从阵后软轿上押出,一路带至白玉石阶下。她的额前垂落一缕细发,玉簪上一点朱红衬得面色格外苍白,一双眼睛却仍清澈水亮,对上建文帝视线,波光潋滟中盛进一丝笑意。
你是这样耀眼,哪怕只身面对一众叛军,却仍高贵得像一轮太阳,和你相比,他们全都如同卑贱的蝼蚁。
建文帝眼中飞速掠过一丝惊讶,不过转瞬也露出和罗妃一样的笑容。你来了,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皇上请看仔细,”燕王手按佩刀走到罗妃身边,“此女自称皇上宠妃,本王不知真假,还请皇上明辨。”说着手边毫无预兆地寒光一闪,佩刀已紧贴罗妃颈项,“如若有假,本王这就治她欺君之罪,将其就地正法。”
刀刃森森,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建文帝闭了闭眼,似乎眼睛被那白光灼得有些痛。朕曾愿以此生之力给你举世无双的荣耀,然而此刻,却连从那刀下护你平安的力量都没有了。
光晕下的铠甲终于有了松动。
“爱妃可还记得,朕与你有个遁世之约?”建文帝平和地说道,仿佛忽然一众叛军都已从他眼前消失,“朕不做皇上,你也不是妃子,你我携手同游,做一对神仙美眷。”
罗妃眼中有泪光闪烁,笑着说:“臣妾当然记得,臣妾此番去而复返,正是为了来赴皇上之约。”人间黄泉,此约不忘。
燕王的刀松了松,柔声笑道:“皇上与娘娘情深意切,本王甚是感动,只是皇上既有此等天人志趣,又何必贪恋世俗权柄?就此退位岂不正好?”
建文帝如同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目光一瞬也未曾离开罗妃。“君无戏言,朕既答应了爱妃,就必定赴约,只是今生你我缘分已尽,此约唯有来世再续,爱妃可愿意?”
“臣妾愿意,”罗妃泪眼含笑地说,“今生来世,臣妾都记着皇上的约定,请皇上看好这枚玉簪,”说着拔下头上玉簪举至眼前,“茫茫人海,相见不相知,来世我们就以簪为凭,彼此相认。臣妾今日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玉手飞扬,燕王阻止未及,簪尖已深深刺入颈项。一线朱红慢慢流出,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侍女惊慌失措,急忙扶住罗妃向后软倒的身体,只是身体可以扶住,慢慢流走的生命气息却是任谁也拦不住。罗妃唇角带笑,用尽最后一丝生气奋力拔出簪子,一股鲜血喷薄而出,远远飞溅在白玉石阶上,阳光下红白相间,触目惊心。
燕王持刀的手还没有放下,他惊愕地看向染红的石阶,又看向罗妃,变故来得太突然,杀场上见惯生死的他,这一瞬竟为眼前这个女子的死感到惊慌。以她要挟他退位的计策还没完成,谁允许她自尽的?!燕王有几分不知所措地看向建文帝,竟惊恐地从建文帝脸上看到含意不明的笑。那笑慢慢发出了声,紧接着变成朗朗大笑,那笑声有如一阵无形的光,散发出直指人心的穿透力。
诡异的气氛再次在阶下将士间扩散,士兵们一个个敛息而立,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的主帅是赢是输。
6
愤怒的火舌,怪兽一般舔舐着奉天殿,滚滚黑烟盘横在大殿上空,慢慢升入云霄,带走这座大殿曾经有过的耀眼与荣光。
火光炙烤得人脸颊发痛,新上任的大内总管李公公侧了侧脸,突然又意识到皇上尚且岿然不动,又急忙把脸转了回来。这位新皇不比先帝随和,哦,不,先前那位,是连“先帝”都不能称的,皇上把“建文”这个年号都从史官那里抹了去,自认继承的是太祖皇帝的皇位,这样也便没有了弑君篡位这一说。
想到“弑君篡位”,李公公又陡然一阵心虚,忙拿眼角瞄了瞄皇上,见皇上仍盯着火势发怔,这才暗吁了口气,提醒自己以后再不可乱想。这位新皇脾气难捉摸得很,偏又生具一双锐眼,能洞察人心。
“李公公。”皇上突然唤道。
李公公心下一惊,刚退下去的虚汗又浮了上来,忙应道:“皇上。”
“把那枚簪子送到地牢里去,记住,亲手交给那个人。”
李公公听清了,可是没听懂。“皇上说的,可是那枚点朱桃花簪?”
皇上又不说话了,李公公以为皇上怪自己多嘴,急忙小心应了领命而去,一面又越发觉得皇上脾气古怪。既然恨得要命,却又不杀那个人,现在又把他最爱妃子的遗物送过去,这是图的什么呢?
“朕图的,就是让他活着比死了更难受。”永乐帝悠悠地说。
李公公急忙跪倒在地,吓得连句话也说不出。皇上却似乎心情不错,笑吟吟地叫他起来。
“你说,和一辈子睹物思人的痛苦相比,杀了他是不是太便宜他?”
李公公连声应是,眼前明明是烈烈火光,心里却滚过无边寒意。
皇上盯着前方几欲燃尽的大殿,眼中亦燃着熊熊火光。“他们想来生再见,朕偏要他们天人永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