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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婚礼惜余欢

有花堪折直须折。

159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七月艳阳,几渐盛夏。

不觉间,我在程宅竟已待过了一周有余。

感谢程家天恩二少爷不杀之恩,我居然还活着,身心上那点儿小摧残我基本可以忽略;感谢程老爷子,基本卧病不见客,免却了我“一日三问安”的忧愁;感谢程大公子,升级了十米之内寸草不生直至百米,对我冷若冰霜,避之若瘟疫;最后,感谢我的小伙伴们,偶有的小聚,让这原本煎熬的日子,竟也还算过得。

总之是,身心俱残志犹坚!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它之所以会特别,是因为明天,就是柯小柔的婚礼。

八宝说既然做不成彼此的天使了,她要为柯小柔举办个单身派对。

就在今天,她火烧眉毛地给我打来电话,征用了凉生的公寓,因为够大,八宝说,她请了“脱衣舞娘”,争取在新婚前夜将柯小柔的性取向给扳过来,就算给尹静送的新婚贺礼了。

我拖着总觉得全身有那么一些骨折的身体,奔赴凉生的公寓——毫无疑问,五大金刚护体,我已经习惯了。

这种全身诡异的疼痛,就是从那场宿醉后的早晨开始的——

也就是从那个早晨开始,程天佑对我的防御指数明显升级!噌噌噌地升!

基本上,只要我一出现,钱至报备一声“太太”,他就必然留给我一个背影,冰冷得如同他的容颜。

那种冷漠和肃杀之气,完全不再是最初的点头相安陌路相对,更像是仇人。

世仇!

格杀勿论!

今天,花园里碰面,我刚说了一句“你也在”,期望有所缓和近日来的冰冷气氛,他已起身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视我如无物!

我被晾在一旁,望着钱至,不知所措。

说起钱至来,这些日子里,他真是个不错的存在,在我离开程宅,“走亲访友”的时刻里,他的存在,减轻了五大金刚给我带来的压迫感。

车上,我没忍住,试探着问钱至,我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了?

其实,我不敢奢求什么,陌路人已是莫大的恩赐,我怕的、且不解的是现在这种冷冰冰的仇人般状态。

当然,问出这句话,我自己也觉得尴尬——我还需要再做错什么呢?本身“他嫁”已经是莫大的错误。

钱至一愣,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微的怪异,但他随即回我一个很标准化的职业笑容,说,太太,您多心了。

好吧,我多心了。

160珍惜生命,远离渣男。

我怀着心事来到凉生公寓的时候,八宝和金陵已经在了。

八宝一看到我,立刻围着小围裙就从厨房里跑了过来,手里还拎着菜刀。

她娇滴滴地挥舞着,说,姜生,快表扬我!真难为我,有这等的美貌,还有这等的贤惠!说完,她又伸着脖子瞥了一下门外,声音恢复了原本的狂野,说,哟。护翼们又跟着呢,可真够贴身的。

这时,钱至恰好跟着踏进门来,一下子傻掉了。

八宝大大咧咧地摆摆刀,说,不是说你。

他礼貌地点点头,转脸,对金陵温柔一笑,特二十四孝好男友的表情,说,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

金陵在帮柯小柔整理宾客名单,抬头,说,有!去把她的嘴缝上。

她指着八宝。

钱至笑笑。他虽然是金陵的男朋友,但是和我们这个小圈子的人并不熟络——对于他来说,八宝呢,是个不着调的,和他一贯的气场就不符;北小武呢,略微着调,但是着调到去火烧他主人的小鱼山;至于柯小柔,那更不是他的世界所能涉猎……

于是,这群人被他标示为:金陵的爱葩们;对于金陵的爱葩来说,钱至则是:金陵那比空气略有存在感的现男友。

至于我们俩,那关系就更拧巴了,做不成朋友,亦不是主仆。

我看着桌子上精美可人的小饼干,问金陵,你做的?

金陵指了指厨房。

我吃惊,八宝?

金陵耸耸肩,说,贤良淑德到令人发指了对不对?然后,她抬头看着我笑,你说她今天费尽心思贤惠给谁看呀?

我默不作声咬了一口饼干。

爱情真神奇,它能让胆小的姑娘鼓足勇气去表白我爱你,也能让一个混不吝的姑娘为你温柔地洗手作羹汤。

金陵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了?心事满满的样子。

我笑笑,没有。

金陵说,你就口是心非吧。算了,我不管你。

她埋头,将名单修正好后,叹气,姜生,我怎么觉得咱们都好像帮凶,把尹静好端端一姑娘往火坑里推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八宝从厨房伸出头,撇嘴,说,别人家的姑娘都是好姑娘,就我不是好姑娘,所以你可劲儿地糟践。

八宝再次提刀走过来对我说,哎,姜生,你知道不?金陵她弄了一张我的照片去,说为一特稿配图。

金陵撇嘴,都说了会注明“图文无关”,再说,不是也没刊登吗!

八宝说,你甭管刊登没刊登,有这么咒自己朋友的吗!用我照片去配那么悲催的女主!哎——你不是记者吗!你怎么不刊登!你不主持正义吗!让口水淹死她那渣男前任!

我的脸色一白。

金陵飞快看了我一眼。

八宝还在忿忿,你看她干吗?又不是用她的照片!不过,说起来,那姑娘的现任也是个渣!要不怎么能被渣前任挑唆!他们全宿舍也都是渣……哎!你就该好好登报告诉女孩子们,都走点儿心!珍惜生命,远离渣男!自珍自爱,自强不息!

八宝边说边舞刀,义愤填膺。

金陵连忙岔开话题,说,你不是请的脱衣舞娘吗?

八宝一笑,说,急什么!一会儿呢,我哥负责脱衣,我负责舞,柯小柔负责娘。

她这一声“我哥”叫得,比亲生的还自然。

金陵和我面面相觑。

八宝看着我们,表情无比诚恳,说,其实,你们都多心了。我现在,真的只是当北小武是我哥。

柯小柔走进来的时候,八宝几乎是飞奔过去的,她拖着他的手,一脸深情,说,柔哥,说好了要做彼此的天使呢!你咋就结婚了呢!

柯小柔用力地甩开她,说,别闹。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

他转脸对八宝说,北小武说他不过来了。

八宝一愣,随即很无所谓的表情,说,没事。姐今天这可是为你最后的单身洗手作羹汤。

她的话音未落,就听北小武在身后焦急地喊我们,快过来!搭把手!

我们一惊,回头,却见北小武怀里抱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脸色苍白得如同白纸,浑身痉挛着,头发被汗水打湿,一身湿漉漉的,在他怀里,几近昏厥。

我上前一看,蒙了,小九。

我说,她!怎么了?!

北小武显然没时间回答我们,他将她放在桌子上,一把将上面的东西扫到地上,有金陵写好的卡片,还有八宝新烘焙的小饼干;他将小九扶着,躺平在桌子上,焦急地掐她的人中。

金陵总是比我们冷静,她连忙去拿来温毛巾,然后,对柯小柔说,别愣着!赶紧拨打120!

柯小柔刚拿起电话,北小武就一把夺过来扔到地上,他的脸色苍白,又是急又歉意,说,她可能……吸毒!

161少年时情之所起,此生便不敢忘。

那个夜晚,房间气氛降至冰点。

北小武一直守在小九的身旁,我走进卧室的时候,她一直沉睡着,身体被牢牢地捆绑着,就连嘴巴也被搁着筷子,以防止她醒来之后,毒瘾发作伤害到自己。

这是钱至嘱咐我们的。从小九被抱进房内那一刻,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我,看着我的每一个举动。

卧室内,北小武双手抱着头,很痛苦的样子。

自从知道了她的行踪开始,他就一直没有放弃过。

她不接纳他,对他冷言冷语地羞辱他,各种方式刺激他,折磨他,却仍然没有让他放弃。

一直以来,他默默地跟着她。

今天的这一切,对于北小武来说,来得太突然——大街之上,原本正常的她,突然癫狂,纠缠着行人,就如同溺水之人……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用他的双臂锁住了她,就像锁住了全世界。

即使毒瘾发作,她都不忘记折磨他,哆嗦着牙齿、艰难喘息着,说,你这个白痴!我都结婚了!孩子生了一堆!你死心吧!

她试图用各种恶毒的语言打消掉他对自己的执念。

而他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

他的体温,他的怀抱。

她挣扎不出他的固执他的坚持,疯狂地咬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他吃疼着,额头上是疼痛下的汗,可是那双环抱着她的手,却死死地不肯放开。

毒瘾之下,她的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了。

突然,她如同迷幻一般笑,谄媚地哀求,说,给我!把它给我!我就跟你走!陪你睡!当你老婆!给你生孩子!给我!求求你!给我!把它给我!

这些服软的话,接纳他的话,却比之前她所有的辱骂都让他痛苦,如同一场无从救赎的凌迟。

他说不出话,只能紧紧地抱住他,眼泪从他倔强的眼里狠狠地崩落,涕泪横流下,他亲吻着她的头发,喉咙间只能简单地喘息着她的名字——小九。小九。我的小九

这个名字,是他最痛苦的爱情。

她狰狞着,身体抽搐着,仿似搁浅的鱼,终于,渐渐地瘫软在他的怀里;她昏厥前,仅有一丝清醒,涌动入喉咙间,是模糊声息:忘了我吧……

他将她抱起。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人都是看客。

而她,是他的唯一。

少年时情之所起,便此生不再敢忘。

162但是,你得知道,你强,强在我爱你!我弱,弱在你不爱我!

我走进卧室。

北小武抬头,看看我,说,吓到你们了。

我摇摇头,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

他低头,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沉默了很久,他抬头,说,我是不是把大家的聚会搞砸了?我一会儿出去跟柯小柔道个歉。明天就是他的大喜日子。

我说,算了。大喜日子,他会以为你在骂他。

我看了看门外,其实,如果一定非要道歉,或者说,他应该多在乎一些八宝的感受。

他将小九抱进来的时候,八宝还若无其事地走回厨房哼着小曲儿切着菜,云淡风轻的;即使他为了小九,将她摆在桌子上那些用心烘焙的饼干全部推到地上,她依然无动于衷。

直到刚才北小武将小九抱进卧室里,一条条撕自己的衬衫绑住小九的时候——

声声裂帛之音下,八宝在厨房里终于忍不住,停下了强作镇定切菜的刀,她脖子硬挺着,没有回头,说,姜生,抱着我!

我一愣。

她说,快抱住我!我怕我忍不住冲进去剁了他们!

说好的兄妹呢!

八宝扔下菜刀蹲在地上哭的时候,我突然很心疼——爱情就是这样我爱你你却爱着她,这样子真的有意思吗?

她说,我就是长得跟嫦娥似的能养兔子能奔月忠贞不渝跟薛宝川苦守寒窑十八年外加田螺姑娘附身贤惠淑德能做饭能暖床你不开心了还可以把我拍根黄瓜加点儿蒜泥凉拌着吃掉我绝对没怨言……就是这样了,我都比不上那个瘾君子一样的小九。

她说,可是姜生,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我看着床上的小九苍白的脸,想起刚刚哭成狗的养兔小能手奔月小健将八宝,就对北小武,说,八宝她在外面……

北小武说,我对不起她。

他说,我只能对不起她了。

我点点头,表示懂了。

如果两个人,他都想对得起,那么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浑蛋了!越是两个人都不想伤害,才是对两个人最大的伤害。

就像我!

我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北小武没抬头,说,送她去戒毒所,帮她戒掉,然后这辈子,再也不让她离开我哪怕半步了。

他说,姜生,我都不敢去想,这些年她一个人怎么过的……我知道不好,但是我不敢去知道,是怎么个不好。

——她堕落至此,你就一点儿都不生她的气吗?

他看着床上的女子,没抬头,只是说,她是小九,我的小九啊。

是的,因为她是小九,是我从少年时就有的梦,所以,她就是错下天来,我也只会憎恨自己,没有照顾好她,让她如此颠沛流离在这茫茫红尘。

我一愣,回头,八宝在我的身后,倚在门边,笑了,比哭都难看。

他只顾沉溺在自己的心疼之中,丝毫没有发现刚刚问那句话的是八宝,当他发现是八宝的时候,愣了。

八宝望着他,眼眶红了又红,最终,她笑了,那么的倔强。

她望着北小武,说,我们两个,我永远都赢不了你。但是,你得知道,你强!强在我爱你!我弱!弱在你不爱我!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163时光,真残忍!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却很孤单。

八宝本要离开,却被半醉的柯小柔拉住,要她留下来跟自己拼酒。八宝说,别这样,我真的很难过啊。让我先去死一死。

柯小柔就笑,醉眼惺忪,你穿的那是肚兜吗?

八宝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说,滚!围裙!

她长手长脚的,围裙在她身上难免显小。

柯小柔说,你走吧!我不跟把围裙穿得跟肚兜似的女流氓说话!

八宝立刻生气了,将肚兜……不,围裙扯了下来,扔在柯小柔脸上,说,不就是个喝!老娘今天喝死你!

她说,柯小柔,我这都为爱情壮烈牺牲了你还不肯放过我!老子明天一定一头撞死在你的婚礼上!

柯小柔说,你撞啊!你要不撞死你就是我孙子!

八宝说,你会有孙子?哈哈!你天生一副断子绝孙的模样!

柯小柔:……

然后,他们俩就开始海喝,一面喝一面比谁的人生更惨,红酒当红糖水一样吹的节奏,吓得我连忙去劝阻他们。

他们俩个齐心合力将我推开,说,我们不和有情人终成兄妹的苦逼说话。

我只是以为,他们说的是我的曾经——青春懵懂岁月里,相依为命之下,爱上自己哥哥的往事。

月光之下,我们无人知道,它是未来的一语成谶。

我劝不动他们,只好坐到金陵的身边。

露台上,她递给我一杯红酒,我们俩坐在窗台边,光着小腿,晃荡着,就像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高中时代,我们是高中女生。只是,那时候,我们手里握的是哇哈哈纯净水。

那个纯净的年代,就这么一去不返了。

金陵问我卧室里北小武和小九的情况,我告诉了她。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月亮。

半晌,她说,姜生,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凉生当初那么做,是对的。

她叹气,说,我现在,越来越害怕小九会把北小武给祸害了。

我看着她,难过得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

这个恍若高中时代的夜晚,却始终不是那个高中时代了,我们更多担心的不再是她;而是她会不会伤害我们身边的那个最重要的人。

可是,曾经的她,也是我们身边很重要的人。

时光,真的很残忍。

164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他恰好是同性,仅此而已。

那天,金陵将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说,姜生,过了今晚,尹静的一辈子可真就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柯小柔已经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拍了拍我们的肩膀,说,好姐妹!我这辈子才毁了呢!

八宝也走出来,说你们还都没毁呢!我的才毁了呢!全都毁了!渣儿都不剩喽!哦哈哈哈哈!

柯小柔拍拍她的肩膀说,别让我笑话你!你不是以前特看不起爱情吗?爱情能毁了你吗?你是谁呀!你是视财如命的钱常来!爱情毁不了你!毁不了!

八宝说,对!毁不了!

然后,两个人就愉快地击掌。然后,像两摊软泥似的往我和金陵身上拱。

八宝靠在我的肩膀上,说,姜生,我真的好难过。我不是无坚不摧的钱常来。我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办了的八宝姑娘。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静静地给她一个肩膀。

钱至走到露台上时,看见柯小柔往金陵身上拱,立刻将他拉起来,扶在自己身上,扶住了后,顿时又想起了柯小柔的特殊性,有些扛不住的表情。

金陵笑笑,把柯小柔一把拉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钱至冲她会意一笑,为她的体恤。

两个相爱的人,眉目流转间的情生意动,就这样,浑然天成,悄无声息。

人就是这样的奇特。坚强的时候,无比的坚强,如同打不死的小强,咬着牙和血吞的倔强;而脆弱的时候,又是真的脆弱,需要有个依靠,借个肩膀。

柯小柔靠在金陵身上,金陵说,要是真不想结婚,咱就不结了!自己都这么痛苦,还害了人家尹静,何苦?

柯小柔看着金陵,突然坐了起来,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开始对着月亮大吼,好吧!我是一个GAY!

城市之中,万家灯火。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很痛苦,他说,妈!我们不是怪物!

金陵说,我知道。

柯小柔抬头,发蒙地看了她一眼,龟毛如他,竟也不计较了。

此刻,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自顾自地说着,我不是因为同性恋而爱他,也不是因我爱他而同性恋。妈!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我们恰好同性。仅此而已。

他痛苦地陈述着,这是那段他奉为至理名言的“话”,不知是谁曾经说过的。

金陵拍拍他的肩膀,说,就这么去跟你妈说吧!她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能体谅你的人,也是最想你幸福的人。

柯小柔恍若从长梦中惊醒,苦笑,说,那我妈明天就从楼上跳下去了。

他看着我和金陵,看着八宝和钱至,说,孝子和好丈夫,这辈子,我已经做不了好丈夫了,就让我做好这一次孝子吧。

他说,只是,以后的人生,跟一个没感情的女人度过,想想都觉得可怕,怕自己崩溃,都不知道会不会精神分裂……

柯小柔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姜生啊,这世界上我看到的最美的定情物,就是凉生送你的那柄红豆骨梳——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他说,我多么希望,我自己也能有能力,去爱上一个小小的女子,有一场这样的长长的幸福。

他捂住脸,说,我多么想。

……

165她可以让他看到她的粗鲁她的无礼她的张狂,却真的不想他看到她的狼狈模样。

那天晚上,他们在露台上交杯换盏,我却意外的滴酒未沾,默默地走去卧室,打开梳妆台抽屉,一个人望着那柄骨梳,呆了很久。

酸枣树。风雪夜。河灯。骨梳。

光影之下,仿佛看得到,年与岁之中,他细细的琢与磨——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一肩长发及腰,一张骨梳含情。这世间,有很多幸福人,温柔事;可为什么不包括,我和他?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他在彼处,端站着,望着我,嘴角是笑,一如既往,温暖又冷静。

眼眶红起,我将抽屉关上,转身。

抬头忍泪,皓月当空。

我离开的时候,将公寓钥匙留给北小武。

金陵阻止了我,说,我给他吧。

北小武接过了钥匙。

他说他打算明天就把小九送到戒毒所去。

八宝在一旁抱着酒瓶挂在柯小柔脖子上哈哈哈地大笑,她不无讽刺地说,戒毒所?小心你的Girl恨死你!

然后,她突然冲过去,一把抓过北小武的领子,说,北小武你是个王八蛋吗!我到底哪里不如她啊!我都跑到水底去见你妈了!你为什么就不肯喜欢我!喜欢我啊!就一点点一点点行不行啊!行不行啊!

然后,她突然收住自己抓狂的表情,仿佛一下子又清醒了一般,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又理了理北小武的衣裳,说,SORRY!SORRY!

柯小柔在身后突然笑,说,八宝你个文盲还会说英语了!你会拼写吗?可别拼成了SNOOPY!

八宝抬手,一耳光甩过去。

柯小柔虽然醉了,但人一晃荡,躲了过去,八宝却直接摔倒在地上,四平八稳的一地收不起的狼狈至极,在她爱的男人面前,一览无余。

北小武站在那里,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柯小柔喝得太过,竟也没了分寸,还在愉快地拍手,说,哟!八宝!狗吃屎了!

我忙把他推向一旁,俯身去扶八宝。

八宝闭上眼,眼泪偷偷忍在眼角——他是她爱的人,她可以让他看到她的粗鲁她的无礼她的张狂,却真的不想他看到她的狼狈模样。

她憋着气,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大吼说,柯小柔!我这就告诉尹静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让你们的婚礼明天举行不了!

柯小柔依旧醉着,还很欢乐地拍着掌,说,好啊好啊!

北小武忙将他推进屋子里。

金陵连忙去扶八宝,回头看了北小武一眼,说,你也进去啊!然后,她对我和钱至说,我送她回家。

钱至说,太晚了。我送你们俩吧。

我们送金陵回去的时候,发现一辆车停在她的公寓门口,车窗紧闭,在我们的车停下那一刻,它也驱驰离开。

我愣了一下,心下却想,大约是巧合。

钱至注视着它离开,并没说话,下车为金陵开门。

166每个人的命运似乎都在这个夏季,再次绕到了结点。

送完金陵和八宝,回去的路上,我突然不放心,就给北小武打电话,问了他小九现在怎样了,是否需要我回去帮他。他说,没关系。我自己能行。他说,妹子,你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自己的事儿……也不多如意。哥能行。你也能行。

他说,我们都能行。

我挂掉电话,沉默不言。

钱至突然开口,说,太太,我知道您是个好人。

后视镜中,他看了我一眼。

我一愣,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但是,傻乎乎地清纯系问一句“什么啊”,已经不是我该做的事情了。鉴于“小贵妇”身份加身,我也得端着,不懂装懂地静听,最有姿态。

钱至说,但好人不一定办好事。

我依旧不说话。

他说,我知道我不该多嘴,身份都不配。但是,我还是得说,您离那个女孩远一些吧。我和金陵都这么想的。

我懂了。

他说的是小九。

就这样,一路无话。

我转头,望着车窗外,这个盛夏的夜晚,灯火通明。

每个人的命运似乎都在这个夏季,再次绕到了结点;就如同很多年前的巷子湾的那个夏季,它改变了我们一群人的命运。

它呼啸而来,你无可抵御。

宿命一般。

回到程宅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钱至下车,为我开车门,撑伞。

我说,我自己来吧。

其实,我还是不习惯处处被照顾。

我独自撑伞走着,抬头,二楼书房的灯正亮着,他的侧影,映在窗上,伴着长夜凌乱的雨声,不知今夜,会走入谁的梦里头。

我刚到楼上,就听刘妈和一女工在说,大少爷今儿摔伤了。女工说,真是可惜了,原本多好的一个人啊。

我怔在那里。

167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柯小柔的婚礼如期举行了。

洁白的婚纱,温柔的新娘。

鲜花,绿地,纱幔,红毯,还有亲友们的祝福,就连天空之上绵绵不绝的雨丝,都是情意。

柯小柔的母亲握着尹静母亲的手,笑得如同一朵硕大的盛世牡丹花,仿佛,这一刻,这辈子都值了。

仪式结束后,尹静的新娘捧花落在我的手里。

一群人中,钱至的眼睛瞟向我。

我心一虚,连忙要将捧花转给金陵,尹静却已经走到我的身边,柯小柔就在她身边,她对我笑,说,姜生,我们都等你的好消息。

我含混着应声。

尹静拥抱我的时候,我无助地看了金陵一眼,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凶手,屠尽的是,眼前这个拥抱了我的女孩子此后漫长的一生。

金陵看得懂我眼睛里的那种难过,大约怕我不靠谱地做出什么错事,立刻挪上前来,笑着同尹静拥抱,说恭喜。

尹静和柯小柔被一群人拥着到了别处。

我说,金陵……

她说,我知道。

她一面鼓掌,一面头都不转地对我说,柯小柔他妈过来了!她可是刚从医院里出来,我们要是添乱,那今天婚礼就变葬礼了。

我捧着花束,柯小柔他妈被这捧花给招引了过来,我和金陵双双冲她鞠躬,觉得不对劲,又改成冲她鼓掌,对她说,阿姨,恭喜。

她笑着,一团喜气,但再多的脂粉也抵不住病容隐约,她打量了我半天,说,瞧瞧这姑娘,鼻山眼水的,皮肤跟团雪似的白,真好看。

她指了指我身边的钱至,问我,你男朋友可真是一表人才。借着这束花啊,阿姨祝你们也早日修成正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钱至立刻躲到金陵身边,我也立刻将花球扔到金陵手里。

柯小柔的母亲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拉住金陵的手,特歉意,说,阿姨糊涂了,错点了鸳鸯。哈哈。

然后,她笑着离开,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我跟金陵说,我还以为八宝真就将柯小柔的婚礼给拆了呢。

金陵说,赌气的话,你也当真!没听有人说吗?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亿万年的柯小柔八宝是冤家!

我说,谁说的?

金陵说,我啊!

我:……

金陵说,别看八宝总一副不在乎的模样,这次被感情伤得不轻,估计下不了床了。不会来参加婚礼了。

她的话音刚落,只见八宝从远处走过来,湖蓝蕾丝连衣裙,楚楚动人,天女下凡一般,就差脑门上刻上:我美吗?我很美吧!哈哈哈!她身旁还跟着那个摄影师小Q在“咔咔咔”地跟拍着。

当然,你不能否认,她一出现,就是焦点;开始有人骚动,猜测她是不是某个不当红的小明星。

她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她不开口真的是仪态万方,弱风扶柳;一开口的感觉就是“大王派我来巡山”的猥琐气质毕露。

旁边刻薄些的女孩开始窃窃私语,好在八宝今天不愿意自己耳朵太灵光,否则方圆十米之内必然血流成河。

那些姑娘一定不知道,这一刻她们是被上帝亲吻过了的宠儿,被神明庇佑着。

金陵说,我以为你伤心得下不了床了!

八宝打了个哈欠,抱着胳膊说,开什么玩笑!伤心能让我下不了床?能让我下不了床的只有男人。

我和金陵立刻站得笔直,肃然起敬之余,却又想着同她划清界限,所以不跟她说话。

周围的人循声望过来,一胖叔悄声跟身边人私下嘀咕,这人谁啊?我和金陵一副“啊这女人谁啊哈哈呵呵我们也跟她不熟哈哈呵呵”的表情,说,我们不认识呢。

八宝看了看我和金陵一脸正气的表情,笑了一下,说,这俩小妹妹!瞧这单纯的小模样,阿姨好想给你们俩穿上尿不湿啊!

我和金陵依然不说话,端的是“我们跟这女人不熟呵呵哈哈”的表情。

八宝突然问我,哎,姜生,程天佑怎么样?

我一愣,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起他。

八宝说,我说床上。

我立刻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八宝特鄙视地看了我一眼,声音特大,说,哎哟!别装得跟你没睡过似的!

我整个人没风中也凌乱在了那里,一群人望着我。钱至低头,很自觉地走开了一下;小Q拍摄之余,冲着我嘿嘿一笑。

八宝抽了他脑袋一下,说,漂亮吧?!漂亮你就多看两眼吧!反正你也睡不起!

睡不起……一群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时,我只觉得想吐血。

她突然转脸,一本正经地望着金陵,哎,金陵,程天恩……她刚开口,魔舌还没伸直,金陵立刻飞扑了上去,抱住了她,几乎是热泪盈眶,说,我不装!但我真的!没睡过!

八宝笑,那你认识我不?

金陵立刻点头,一副誓死效忠八宝女王陛下的表情,说,开什么玩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哈哈!

八宝很满意金陵的表现,她说,作为最好的朋友我有义务告诉你,你没睡真的是太对了!听一姐妹说,他……

她的话还没说完,金陵的同事徐囡就急匆匆走过来,徐囡低声问金陵,说,那伴郎谁呀?

八宝的话被打断,金陵站直身,说,哦。八成是柯小柔的朋友。怎么?

徐囡笑了一下。

金陵立刻会意,笑,噢——这是好事儿呀。我给你打听一下。

八宝抱着手,也附和着,嗯!好事儿!男未婚,女未嫁的。记得打听一下他有没有男朋友。

徐囡似乎没听出什么来,说,对啊对啊。

我和金陵的脸绿绿的。

八宝却已经注意力转向了别的地方,她望柯小柔一眼,转脸,对着我们叹气,这雨下的!我怎么觉得今天就跟嫁闺女似的,又是开心又是想哭泣的。

金陵凑过去,刚想问八宝刚才要对她说什么,柯小柔已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冲着八宝的小细胳膊掐了一下,说,我怎么觉得你看起来更像死了爹呢!

八宝被“哎哟”一声,转头冲他挥拳头,说,你是不是想死啊!没让你婚礼变葬礼你是不是活不过今天了啊!……

谁知,柯小柔他妈不知何时也游弋了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个冲着她宝贝儿子挥拳头的秀美女孩,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八宝一恼,说,干什么关你屁事!你谁啊!

柯小柔说,这是我妈!

八宝直接傻了,说,妈!啊不!阿姨!对不起对不起……

柯小柔他妈脸青一阵白一阵的——顿时觉得自己的儿子一定是平日里交友不慎,才“误入歧途”,幸亏自己铁血雄心才力挽狂澜挽救了儿子的余生。

就在她不停地往坏里构想着八宝的身份背景时,小Q脑子转得快,一把抓开解释不清急得抓狂的八宝,说,阿姨,您别见怪,她是小柔的前女友。小柔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心里憋得慌。

最合适的理由了。

这关系,在此刻,甭说给她儿子一拳头,就是给她儿子打成马蜂窝,也是应该的。

我和金陵面面相觑,目光对视中交流着对小Q智慧的赞叹之情。

柯小柔的母亲顿时表示能理解了,但是又更糊涂了——前?女?友?但无论是理解还是迷糊,当务之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将柯小柔扯到一旁,说,快让她走吧!

柯小柔看了八宝一眼,很无奈,说,姑奶奶,走吧!

小Q也忙拉八宝离开。

八宝显然不甘心,她看了柯小柔一眼,用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在对话——不是吧!有你这么对朋友的吗!我情伤不下火线坚持出席!你就这么对我啊!你昨夜让我在我心爱的男人面前跌了个狗吃屎我都不拆你婚礼,这不是真爱是什么!而且,我为了参加你的婚礼可是花了血本钱买了这件华伦天奴啊!

柯小柔直冲她眼色,大约是,姑奶奶,我改天给你做牛做马。

八宝可不领情,做牛做马怎么能行,我让你做爹。她突然恶作剧似的来了一句,涕泪俱下,柔啊,我怀孕了,是你的。男孩!

柯小柔的脸立刻绿了。

柯小柔他妈正转身离开,一脚踩空,直接靠到金陵和我身上,我们俩没反应过来,就同她三三地摔倒在地上。

168可有些事儿吧,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只是完好无损,可金陵,被柯小柔他妈给压得尾椎骨断裂。

金陵趴在病床上,口水止不住地流,她说,姜生……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要这么狼——狼——狼——狈——狈——狈——

她说,其实我想优雅一点的,把我脚踝压断也好啊,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是这个姿势,为什么……

我看着她苦中作乐,心里挺疼的,我说,你省点儿力气吧。

这时,钱至走了进来,金陵立刻恢复了楚楚动人之态,眉心蹙的,眉梢颦的,刚才的抽风状态全然不见了。

钱至看着她,说,医生说好好休息。你别太担心。

金陵敛着眉点点头,说,嗯。

八宝在一旁直撇嘴。

钱至说,我去给你倒点儿热水。

他刚走出门,八宝就站起来,说,都说我作,其实,哪个女人不作!男人眼前都恨不得刻脸上一贞节牌坊,哟,高岭之花啊,淑女啊;背地里还不跟个大马猴似的。

金陵皱了皱眉头,说,你说谁呢!还不都是你害的!

八宝说,要怪怪小Q!说什么前女友的。

金陵说,那你也不能扯什么怀孕啊。

八宝摆摆手,说,大姐,灵感一下子上来了,我也控制不住啊!

金陵直接无奈,趴在床上不住地叹气。

八宝看着她,也叹气,哎哟,怎么偏偏弄伤了尾椎骨,这个姿势趴上几天,C杯都压成了A!你本来就是个A的可怎么办啊?

金陵脸一黑。然后,她有气无力对我说,姜生!我同意你把我和王主任埋在一起了!只要你把她弄走!

但最终,走的人是我。

八宝留下来照顾金陵,虽然金陵几乎是认命了的悲壮眼神,但也别无选择。

八宝抱着钱至倒给金陵的热水笑得跟个狼外婆似的,她端到金陵面前,文绉绉地叹了一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钱至对金陵说,我送她回去,很快就回来。

八宝说,去吧去吧!我照顾得了。

其实,我本想留下来照顾金陵,但看得出钱至眼神中的为难——我要不回程宅,他没法交代。

我和钱至刚要离开,柯小柔就风一样冲了进来,尹静紧跟其后。

柯小柔一进门就冲过去,死命地抱着床,表示自己的母亲把金陵弄成这样,他于心难过,一定要在这里照顾金陵。

我和钱至面面相觑,碍于尹静又不能太“相觑”

金陵就笑,说,多大点儿事儿,还有八宝呢。

柯小柔当时就看了八宝一眼,感觉恨不能把八宝从窗户扔出去,或者有点儿什么化骨水把八宝这个碍事的给化掉,他看着金陵说,还是我和尹静照顾你吧,毕竟是我妈把你弄成这样。

尹静点点头,说,小柔说得对。大家都是朋友,就不要这么见外。

柯小柔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金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八宝在一旁恶作剧般地笑了笑,说,这怎么能行呢。大喜之日,新婚之夜,洞房花烛都来不及……是不是姜生?

我装作没听到,我可不想被柯小柔泼化骨水。

柯小柔的眼睛狠狠地剜了八宝一眼,用一寸寸的眼光将她凌迟掉,他恨不能将自己镶进这张床里,但嘴上却说得义正词严,说,我的朋友都这样了!谁还有心思洞房花烛!那是禽兽!

八宝拉过尹静来,说,架不住我们女人就喜欢禽兽!对不对啊,静啊?

柯小柔当时就有一种“八宝!我们同归于尽吧!”的念头。

好在尹静很体恤他,温柔地看了他一眼,对八宝说,我们还是一起照顾金陵吧!要不,我们俩都不安的。

后来,据八宝说,那天夜里,柯小柔的洞房花烛之夜,就是在病房里,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度过的;最后三个人在趴着的金陵背上玩牌,斗地主,一直到天明。

她说,姜生,你说好笑不好笑!柯小柔的洞房花烛夜,尹静完整得很,金陵倒“献身”了。哈哈哈哈哈!

笑过后,她正色,说,姜生,可有些事儿吧,你躲得了初一。可躲不了十五啊。

169感情的事,盲人瞎马,愿赌服输。

那天,我和钱至从医院回到程家,夜色已深。下车,钱至为我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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