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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婚礼惜余欢

刚走到楼前,我一抬头,愣了一下,只见程天恩正坐在轮椅上,等在楼前。潇潇雨下,他望向我的眼神,阴鸷到可怕。

一丝一毫都不隐藏。

我的心“咯噔”一下,顿时觉得之前感谢“二少爷的不杀之恩”太早。

他刚要开口,二楼上窗帘突然被拉开,程天佑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对身边的人说,这雨!下了两天了!

然后,有人应声说,是啊,大少爷。

程天恩抬头,看了楼上一眼,转脸看着我,握在轮椅上的手慢慢地缩起,握紧,最终,松开;他冷笑了一下。

钱至连忙上前,说,二少爷。

程天恩看都不看他一眼,汪四平抬头看了看二楼,也忙不迭上前,对我笑了笑,说,太太。

说完,他就连忙推着程天恩离开。

程天恩离开的时候,对钱至冷哼了一声,说,别整天围着这个女人转!你的任务可是照顾我哥!他昨天可摔伤了!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冷漠和厌恶,头都没回。

钱至只能俯身点头。

我抬头,二楼窗帘已经合上,寂然无声;仿佛刚刚并不是有心解围,只是寂寥雨天,程大公子突然少年情怀地感喟了一把。

走进楼里,我问钱至,说,他……摔得很严重吗?

钱至说,他昨天非要骑马……还是一匹眼睛坏了的马……

我一惊,他疯了吗?!

钱至看着我,说,他早就疯了!

我一怔。

钱至忙道歉,说,对不起,太太。我失态了。

我摇摇头,心中酸甜苦辣五味齐聚。

这时,汪四平又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我,还是躬了身,说,太太。然后,他对钱至说,钱助理,二少爷有请。

钱至一怔。他转头对我说,烦劳太太转告大少爷一声,我先去二少爷那里了。很快就回。

钱至跟着汪四平走后,我上楼,步履沉重。

——他疯了吗?

——他早就疯了!难道您不知道吗?!

有些负疚,生出的痛楚,锥心刺骨。

我想起刚刚程天恩望向我的阴鸷到可怕的眼神,也是为了程天佑的受伤吧——他眼盲之后的每一种不幸,都会令程天恩对我的恨多一些。

我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有力量走下去。

走到他门前,我迟疑着,不知如何敲开这扇门;纠结之际,门突然开了,有人出来,似乎一怔,喊道:太太?

我一看,也是程天佑的贴身保镖,负责日常安保的,他叫颜泽,我到程宅后,钱至多陪在我身边,于是,颜泽在负责安保之外,便更多地负责程天佑起来;他正推门要匆匆下楼的样子。

他一见我,很恭敬,说,大少爷他在。太太,您请。

他转身离开,将门很有分寸地开着。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他眼前的。

他似乎是循着脚步声,脸微微侧过来,冷漠的容颜,微微蹙起的眉,似乎在分辨着什么。

我声音微微颤抖着,说,是我。

他说,我知道。

原打算只是转告一句话的,可当我看着他脸颊上的擦伤,心一酸,说,他们说,你的腿给摔伤了……

我说,你怎么这样折腾自己啊……

我的话音未落,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正气十足,如利剑一般,将我的话斩断,他说,程太太!

我愣了一下。

他说,你觉得你这埋怨而心疼的话说给我,合适吗?我不是你的谁。我是,也是你的大伯哥。

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我解释,我、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

他低头,唇角弯出一丝悲伤的弧,冷然一笑,说,只是什么?只是怜悯我,同情我?是吗?

我忙摇头,不是……

他唇角轻轻,笑,一丝悲凉,骗子。

他说,就说现在!你的眼睛,它一定是充满了怜悯、同情!在望着我,对不对?

他说,程太太!既然这样,我们就把事情说开了,求您不要时时刻刻用这种怜悯的表情看着我!

他说,您更不必这么内疚!感情的事,盲人瞎马,愿赌服输!我失明了也是为了我爱的女人!我不后悔,更不遗憾!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

他说,如果她懂得我,就离我远远的!好好地过她自己的生活!别用她泛滥的同情心来施舍我!折磨我!羞辱我!

我如鲠在喉,却百口莫辩。

他说,你走吧!

我看着他,难过极了,说,我们一定要像仇人这样吗?

他冷笑,不然呢?难道像情人吗!

他一把推开手杖,起身,指着门,冷冷地,一字一顿,警告一般,说,从现在起,不准靠近我!不准招惹我!不准踏进这间房半步!否则——

他说,后果自负!

我看着他,良久,原来这些天里的冷漠,本来已经是再好不过的表示,婉转说来是:离我远点儿!难听一点儿就是:滚!

是我太笨,没有猜明白;不愿意去信。

我吸了一口气,说,好的,大哥。

他冷冷回敬,谢谢,弟妹!

170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我推门而出,却想起,钱至的话还未捎给他;又是难看,又是伤心,但还是折回他门前。我敲门,赌着气,说,我不是来招惹你!更不是来接近你!我也没踏进这房间半步!我过来只是想告诉你钱至他被……

我的话没说完,门已被重重扯开,他立在门前,如同塌下来的天一般。他眼里燃着一团冰冷的火,他说,你招惹我!

我一惊,忙后退,我没有!

他说,我说过!后果自负!

我未及再辩解,已被他一把拽进了房间。

身后,是恰逢路过的刘妈隐忍的惊呼声:大少爷……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将我拉扯着拽进屋子扔到了床上;未及我惊呼,他的吻已经落在了我的唇上,狠狠地,是掠夺,是报复,是隐忍,更是痛苦;我整个人如同虚浮在这个世界上一般,一切皆是空白。

他一只手将我的双手狠狠地压过头顶,另一只手却又克制着温柔地陷入我的细软的发间。长期以来,矛盾的痛苦,冲撞着他,挤压着他,不疯魔,不成活。

我挣脱不得,便狠狠地咬了他的唇,他吃疼地皱着眉,却并不肯退缩分毫——那种腥甜的气息,是他寸土不让的决绝。

我惊恐失措,却渐渐沦陷。

我望着他,眼中的泪光点点。

他看着我,眸中的决心寸寸。

——你疯了吗?

——我疯了!

——你不知道我是……

——我知道!但我也说过,若是我爱你,就是天王老子拉着你的手!我也会带你走!不管你是程太太!还是李太太!不管你是未嫁云英,还是罗敷有夫!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别跟我说人伦!更别跟我提道德!我若要你!就注定要不了这些!

——你疯了!

——那也是被你逼疯的!

身上的衣服,在他的手上碎成寸缕。

那一刻,是惊恐,是犹疑,更多的是混沌,而这一切,在我望向他那双黝黯的再也见不了天光的眸子那一刻,便成了认命。

女人,总是傻的。

千百年来,做的最娴熟的事情,便是以身相许,情债肉偿。

如果,我的身体能弥补我曾给他的伤害,那么任他予取予求;我一无所有,唯一所能供奉于他的,偿还他的,也只有这副我憎恨的、被伤害过的身体……

我停止反抗的那一刻,他却愣住了——你……

我攀住他的颈项,凭着本能,笨拙地回吻着他的唇;这一刻,若是同过去割别的沉沦,我不想听任何言语。

我的眼泪滑落,他突然推开了我,将我重重按回床上,隔着距离,仔细地“端量”着;他的表情越冷静,我就越难堪。

他突然笑了,那么轻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程太太!

我看着他,绝望如同笼中囚鸟,说,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他摇头,手指轻轻地划过我的锁骨,说,程太太!你这可是在偷人!是在和你丈夫的长兄通奸!搁古代,会被浸猪笼的!

他还是恨我的,所以,折磨我,羞辱我,便是他乐趣所在。

我心里长长一声叹息,笑,就义一般的表情,说,别说浸猪笼!就是下地狱!又怎样?!

可能,有人此刻跺脚在骂,姜生,你这贱人!你忘记凉生了吗?你和这个男人翻云覆雨、荒唐作乐时,凉生被你吃了吗?!

抱歉,那些以为我会以死相抵,一头撞死的人,让你们失望了;其实,我也让自己失望了。

很多事,往往是这样,那情那境那人。

就像没有小九,没有暗夜里那个狭窄的小屋,我便不会迷途的羔羊般撞进这个叫程天佑的男人怀里,喊了一声——哥。入了他的心,迷了他的魂。

因为凉生,我们依然会相遇,某个场合,相互点头,然后,擦肩而过。

同样,我们也毫无机会在这个雨夜里,同卧在一张大床,调调情,做做爱,不,其实我们只是在聊天——比如此刻,一地碎衣中,我们俩躺在一起聊偷人通奸浸猪笼下地狱!

所以,此情此景此人。

这个叫程天佑的男子,他眼眸中绝望的黑,让我的内疚心疼瞬间无限放大,愿祭献他我的身体——

我凄然的笑,决然的话语,让他愣了,但是,他迅速地收回心神,笑,下地狱也不怕?!就为这片刻偷欢?

他摇头,不忘挖苦,程太太!您这样,会让我觉得舍弟满足不了你!

看看吧!还有比你们更惦记凉生的人!时时刻刻让我出床戏的人不是凉生,更不是凉生党们,而是程天佑这只神兽!

我还没来得及推开他,表示你再用他折磨我!这床戏我不拍了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扯开了我胸前的丝被,整个人欺了下来。

他说,好吧!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171浮生若梦。

就像一场梦。

碎裂,浮于空。

每一个碎片,都定格着一个瞬间;一帧帧,悲喜嗔痴,悬于时光悬崖。

历经风吹雨打,最初九死未悔的痴勇最终消弭,到最后,再也无人前来,万死不辞地吊唁。

这红尘,痴男怨女,履冰临渊的爱情。

终不抵,浮生若梦一场。

172三弟以后可得常回来!免得大哥对你思念太过,爱屋及乌就不好了。

他从浴室里,缓缓走出。

走到我的身前,水珠从他的发梢滚落,贴着他冷峻沉默的脸颊,他将一件熨烫整齐的衬衫,放在我的眼前。

转身,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我低头,望着他的衣衫,突然恍如隔世。

我第一次穿他的衣衫,是十六岁。

十六岁。

时光竟然就这么呼啦啦地飞走了,只留下这百孔千疮的现在。

我抱着光洁的胳膊,只觉得无边的孤寂,眼泪不知道为何落了下来,落在床上,他的衣衫,我的膝前。

一张柔软的纸巾搁在我眼前,抬头,是他沉默冷峻的容颜。

突然,我抬头,直直地盯着他——那一刻,一种很强烈的异样感,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但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转过身去,说,今天……你忘掉吧。

我一怔,看着他的背影,这云淡风轻的话语!这洁身自好的姿态!简直风霜高洁的楷模!不在脑门上刻下“贞洁烈夫”简直对不起他!

我冷笑,忘掉?难道今天有多么值得记得吗?

我像被坏女人附身了一样,走下床,绕到他眼前,倔强的将衬衫扔到他脚边,身无所寸,看着他。

他倒吸一口冷气,转身,背对着我。

我冷笑,你倒是看着我!告诉我,今天有什么值得记得?是记得您让我欲罢不能,还是记得您的无能呢?大哥!

永远不要说一个男人“无能”!

他被激怒,猛然转身,回敬于我,弟妹!你再口无遮拦,我会误会你欲求不满、欲壑难填!

我气急,说,你!

他挑了挑眉毛,说,还要我再说得难听一些吗?

不要与男人比底线,他们压根儿没底线一说。

我大概被气糊涂了,豁出去了,说,好啊!我就是不满!你倒是填啊!

他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而我,死撑着迎着他的目光,心里却有一种扯着舌头勒死自己算完的感觉。

他突然笑了,捡起脚边的衬衫,放我的手里,轻薄地打量了我一番,说,那也得你让我有填的兴致!可惜……啧啧!

我心里咆哮过千万只草泥马啊!

就在我打算抱着程天佑一起跳楼同归于尽算完的时刻,门外,响起脚步声,匆匆踏在楼梯阶上。

刘妈声音微微高起,她说,三少爷?!

她大着声音说,三少爷,您回来了。

我直接呆住了。

程天佑也愣了。

我们两人的眸光突然碰在一起,我迅速将他的衬衫穿在了身上,崩溃而狼狈——他回来了!

这是我们俩谁都没想到的!

脚步声未做停留便向了三楼。

我仍然手足无措。

他倒是突然冷静了下来。

他一冷静,我就产生一种想去暴打他一顿的念头——你这贱人!还妄想旁观,就是捉奸也是一灭一对的!

程指指衣帽间,极无辜,我愣了愣;他看了看我,那表情就是:哟,不满意?好吧,我想想!然后,他又指了指床底,长眉轻轻挑了挑。

这哪里是帮出主意!这简直是挑衅!

房门外,再次传来刘妈的声音,她似乎是没见过如此阵仗一般,声音都有些抖起来,说,二少爷!钱管家!龚先生!

我两眼一黑,家庭聚会啊?也不是这么个聚法吧!

程天恩微微警惕而又疑惑的声音传来,他问原地不走的刘妈,你,怎么会在这里?!大哥呢?

他原本是在隔壁楼和钱至“聊天”,从窗前突然看到凉生匆匆进了楼,哟西——宿敌回国了!热闹来了!他就立刻扔下钱至小冤家,飞速地赶了过来;谁知,楼前又恰逢从巴黎归来的钱伯。

钱伯看到刘妈的时候,似乎已经嗅到了什么不好的气息。

刘妈还没来得及回答出个像样的答案来,就听见三楼又陡起一阵下楼的脚步声,然后,似是老陈的声音。

他一面跟着凉生,一面说,先生,您别这样!您一回来就做出这样的举动,老人家得多伤心啊……话到这里,他声音微顿,似乎是看到了程天恩,忙喊了一声:二少爷。

只听程天恩的声音阴恻恻地传了进来——

他对凉生说,多难得!三弟回来了。您这么急匆匆的干吗呢?都到了大哥的房前,不进去探望一下吗?

钱伯突然上前,阻拦,笑道,你瞧,老龚都过来了,定是老爷子听到三少爷回来的消息。还是让三少爷先去老爷子那里吧。我这里,也正巧有事情要同大少爷交代。三位少爷,不如明日再叙。

程天恩素日尊重钱伯,但现在却以为他是在帮凉生开腔,笑,爷爷最愿意见到的,不就是我们兄弟情深!

他不等凉生反应过来,就拉着他的衣袖往房里来——

——大哥,大哥!咱们的三弟回来了!

——大哥,你在哪里?

——大哥!你没事吧!

我魂飞魄散,只能往床下躲;程天佑脸色一凛,一改戏谑姿态,飞快将我拽起,一把推进浴室里,迅速打开花洒。

水声哗哗——

他单手撑着墙,我被迫紧贴在墙壁上,不敢直视,这细微距离下,他的眉与眼;狭小的浴室中,雾气弥漫。

钱至在门外,见无人应声,飞快从程天恩和凉生身后绕过,奔了进来,声音透着吓坏了的味道,大喊,大少爷——

他迈进卧室,一听到了浴室的水声,松了口气,停住了步子,问,大少爷,你没事吧?

程天佑抓着我的手,隔着水声,很冷静,说,没事。

钱至松了口气,说,没事就好。

他说,那我让二少爷和三少爷在客厅等您,还是……他的目光扫到卧室中,那碎成寸缕的熟悉衣衫时,整个人傻了。

他回头,原是想向父亲求救,却见身后,程天恩的目光也落在那碎裂的衣衫上。

突然,程天恩哈哈大笑。

他转动轮椅,回头,瞟了满面严肃的钱伯,又瞟了凉生一眼,笑得眼泪都快流了下来,他原是想拖凉生进来看看,因他妻子目盲的兄长,他想痛斥他们的幸福,令另一个人这般痛苦。现在看来……报应来得太快了!

他笑得眼泪乱流,跟汪四平说,平啊,给我点儿面纸。

汪四平上前,小声纠正,平叔,二少爷。

程天恩没理他,一面擦拭眼泪,一面笑着转动轮椅。

离去时,他不忘回头对凉生说,三弟啊!以后可得常回来!免得大哥对你思念太过,爱屋及乌就不好了。

凉生怔了一下。

173错肩离开的那一刻,我木然一笑,我还回得去吗?

水从花洒之中喷洒而出,落在我和他身上。

温热的水都温暖不了我周身的冰冷。

我欲哭无泪。

咫尺之外,凉生他在。

从惊惧到负疚,这一夜,千百滋味,人生比戏还像戏。

他说,你在发抖?

他冷笑,他若真撞进来,不是更好?他休了你,我就收了你。

他说,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要嫁我,做情妇也可以。娶!我娶不了!情妇倒真可以。这有夫之妇做情妇,虽说新鲜刺激,但论起来还真不如你单身更方便我金屋藏娇……

他语调轻慢,眼眸冷魅。

水声,将这暧昧的一切掩在了这小小的一室里。

我瞪着他。

你这个时候了,天都捅下来了,你还有心思开小差逗乐子!我突然有种所遇非人类的感觉。

我又恼又恨,既恼恨自己,也恼恨他;更有那心下一角悲哀,为自己,为凉生,为他这游戏人间的姿态。

程天恩离开后,老陈的眼睛瞟向卧室的那堆裂帛时,只道是少爷们的平常风流艳事,和龚言相视了一下,转脸,笑了笑,对钱伯说,钱老有事要和大少爷商量,那我先陪三少爷去给老爷子请安了。

凉生似对这诡异香艳避之千里,冷着声,说,不打扰了。

钱伯松了口气,点点头,又看了龚言一眼。

龚言倒不动声色,只随着凉生和老陈而去。

一室之隔,花洒之下,程天佑在我耳边冷笑,听起来,我这弟弟是洁身自好的君子!他想必误会你也是同类了吧?

我咬牙切齿,下流!

他冷笑,窃玉偷香的下流者,也比绿云绕顶的君子好!

门外,钱至识趣地将凉生和老陈送走,刚走回客厅,没等着松口气,钱伯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

我的心顿时沉下去,再傻我也知晓这耳光是对我的愤恨。

程天佑伸手,关了淋漓的花洒,径直走出去,对钱伯说,这是我做下的错事,与钱至半点关系都没有。

钱伯忙躬身,强掩情绪,说,大少爷!您怎么会有错!错也是犬子!是他的不周到致使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浑身湿哒哒地走了出来,看着钱伯,说,钱至没错!错的是我!您要怎么惩罚,我绝对没有半点怨言。

程天佑看了我一眼,说,这儿没你的事儿!

钱伯躬身,说,太太。

他客气,恭敬,没再说话,但是沉默之间,他周身的那份气势无一不在宣泄着他没说出来的话语——我只是一个下人,怎么能去惩罚主人!而且,太太的心现在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吧?一个男人为你不辞万里,你却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荒唐。

钱伯的沉默,程天佑自是看得懂。

他将我挡在身后,对钱伯说,我不敢耽了她的清誉。今日之事罪责全然在我!是我少爷性起,任性妄为。旧欢负情,心有不甘,七情难灭,痴嗔难断……

他的声音克制而隐忍,端的是君子风度,就仿佛刚刚那个对我极尽轻薄言语的,游戏人间的,不是他。

他的话,明明是揽责,却暗含悲辛。

钱伯顿足叹气。

程天佑转脸,对钱至说,让刘妈找套干净衣服,送太太回房间吧。

钱至喊来刘妈,刘妈低眉顺眼将一条松软的干毛巾搭在我身上,絮叨着,说,听钱助理说太太落水了,幸亏大少爷。太太,您小心别感冒啊!

刘妈用她睁着眼睛说瞎话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大院儿仆妇的演技再一次证明,真正的影帝影后都在民间,深藏功与名。

我将毛巾从身上拽下,任它落到自己脚边,如同萎地的洁白花朵。从他身边走过,错肩离开那一刻,我木然一笑,我还回得去吗?!

他一怔,低头,将毛巾拾起。

我没看他,转身离去。

突然,钱至大喊了一句,大少爷!您的眼睛?!

我在门口,仿佛被雷击中了全身——刚刚的那些画面,一幕幕闪现,他举手投足间的自如、连贯……困扰着我的异样感,在钱至的惊呼中终于变得清晰!我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他的眼睛。

我猛然转身,望着他!

钱至正呆呆地望着程天佑和他手里的毛巾。

钱伯也愣了。

程天佑不作声。

这时,屋外有人匆匆冒雨赶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地说,太太,不好了!三少爷他、他出事了!

程天佑一怔,怎么……

他的话音未落,我已不顾一切地奔了下去。

174他说。

他说,我因她目盲又怎样?因她不顾性命又怎样?我的眼睛是她心里永远的伤疤又怎样?就是在这样的一刻里。

最终,全抵不过一句:他出事了。

175他知道。

偌大的宅院,在这个雨夜前所未有的灯火通明。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在雨地里,向着水烟楼奔跑而去。这时,却见有人从水烟楼的大堂里缓缓走出,擎着伞,身影如墨。

是龚言。

他走下楼阶,说,太太!您留步!

水烟楼前,龚言截住了仓皇失措的我,冷静而从容,说,太太!您莫急!其实三少爷没事!

我一愣,一脸雨水的狼狈,没事?!

龚言叹了口气,说,刚刚,我从大少爷那里接三少爷,本不知太太也在……他干笑了一下,看了看我,说,刚才进老爷子屋里之前,三少爷突然吩咐了我,让我派人去帮太太……嗯……帮太太您您脱身……

我看着他,只觉得五脏俱焚,脸上是火辣辣的疼与羞,我艰难地问,他……知道……我在……

每一个字,都如滚烫的烙铁一般,它出自肺腑,滚只舌尖,便也生生地烫过肺腑,烫过舌尖……

龚言点点头,然后猛摇摇头,最后还是点点头。

176囚鸟。

水烟楼的落地窗前,他望着宅院里,前所未有的灯火通明。

那些明亮而刺目的光,像是特意为今夜照亮他的狼狈而存在一般。

外祖父的声音从躺椅上传来,现在,你看到了吧?

他沉默。

她身上宽宽大大的衣衫自然不是他的衣裳,就在刚刚,在他为她坚持、为她同祖父势同水火、决心天崩地裂的那一刻;龚言不知在外祖父面前悄声耳语了什么,外祖父说,罢了!去吧!

龚言就悄悄地退下。

当这庭院里的灯火全都点上的那一刻,她从那栋楼里飞速奔跑而出,身上是未及换下的衣裳,只是你为什么不换下,为什么让这一场义无反顾的归来,变成了讥讽,变成了笑话。

他突然觉得浑身冰冷。

老人叹息,说,妻贤夫祸少啊。

他沉默,外公的意思他怎能不懂。

老人说,我老了,你大哥目盲,你二哥腿疾……程家正值多事之秋,所有一切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少年夫妻情事真,我自不会拆散,只是,也希望你能为程家做一些担当……

他冷眼一笑,不会拆散?

老人点点头,语气那么冷静,冷静得如同在谈一笔生意,说,我保证,你不会因为同沈家的联姻而失去她。

他看着外公,好一个不失去!

老陈看着老爷子,试探道,老爷子,您的意思莫不是……

老人点点头。

他望着外公,说,她是云中雀,我怎么忍心让她做这笼中鸟!

老陈忙拦住他,焦急地说,先生!我知道,这么多年来,袒护她已成了您的习惯!只是,现在的她,不是您闯了祸的妹妹!而是您不忠的妻子!老爷子若不是爱护少爷您,太太如此行径,就是程家的笼中鸟,她都这没资格!

他说,先生!不忠的囚鸟总好过不忠的云雀!不忠的妾好过不忠的妻!

老陈明白,有些话,老爷子是不方便说,那么,只能由他这个下人来说。

老人说,我也倦了。云雀还是囚鸟,不过一个称谓罢了。

离去前,老人望了一眼窗外,说,是要一个如此的她,还是要这锦绣程家,你自己决定吧。

177灯未熄。

这个世界,你想羞辱一个男人,最好的方式,那就占有他的女人。

你想羞辱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那就是占有她,然后再将她热腾腾地送回到她男人的身边。

这话是程天恩说的,他就端坐在程天佑的书房内,自言自语着,一副大仇得报无比满意的模样,感慨,大哥就是大哥!我还是嫩了点儿!

他转头对汪四平说,四啊!我这要是发到微信朋友圈里,一定很多人点赞!

汪四平依旧不忘纠正,说,四叔,二少爷。

汪四平突然问,说,二少爷,你怎么……不喊“汪”?

程天恩脸一黑,说,喊汪的是狗!程天佑端坐在那里,脸色越加难看。

程天恩笑,哟!大哥!楼上的灯居然不熄!这年轻人啊,就喜欢玩这些新鲜刺激的!

人心真的很奇怪,刚刚他明明在为程天佑“大仇得报”而开心,这一刻,却因为程天佑的严肃,便故意撩拨他,竟觉得也是一桩乐趣。

程天佑脸色一凛,说,你该回去睡觉了!

程天恩笑,大哥那么严肃干吗?你不是大仇已报了吗?我只不过说楼上的灯,我也没别的意思啊!哟!你看窗外那两只鸟儿睡得,多亲热……哎——这三楼的床下可曾铺地毯?新婚小夫妻,这一小别,何止胜新婚!别扰到咱这二楼……

钱至在一旁,说,二少爷,您就少说两句吧!

程天恩的脸色微变,说,你一个下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程天佑抬头,对汪四平说,让二少爷休息去吧!

汪四平点点头,忙扶着轮椅离开。

程天恩不甘心地回头,说,大哥怎么赶我走?这雨夜漫漫的,我好心怕大哥无聊。你要是烦,就把窗外那两只鸟儿一齐赶走好了……哟,宅子里还有夜猫了,叫春啊……178秘密。

雨,一直未停。窗外,扑棱棱的,是树枝上飞来了的那两只鸟儿,许是躲雨;交颈而眠在他的书房窗下。

夜,深了。

三楼的灯,依旧亮着。

他走到后院里。

这里连着后山,总听闻平日里有野猪在后山出没,虽然依着树木的长势有围栏在,但到了深夜,鲜有人至。

抬头,却见钱伯,他坐在那里,并不躲避牛毛般的细雨,如同一颗日渐枯萎的老树,追忆着曾经短暂的华年盛世的回忆。

程天佑微微一怔。

钱伯说,她睡了。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灯。

钱伯突然又笑了,说,这是她最后一次睡着,我却没有为她送上一束花。

他先是被第一句吓到,以为是要对她不利;后一句话却让他明白了,原来钱伯说的不是她。

钱伯回头,拍拍身边石凳,说,来!

他迟疑着,坐了过去。

钱伯望着他,说,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啊……咱爷俩,不再说心里话了……

程天佑看着这个老人,不知道他今天怎么会突然说这些话,但自己心里的某种柔软还是被触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来自于童年旧忆的特殊情愫——

曾经,钱伯对他来说,意味太多;他的心事,他的秘密——三岁时对黑夜的恐惧,五岁时为死去的小狗哭泣,六岁时放野火烧掉的后山……十七岁时最初爱上的女孩……

钱伯说,我啊!看着你长大!一直都觉得啊!你是个孩子!你三岁时,我觉得你是孩子!等你三十了!我依然……觉得你是孩子!大人啊,总不把孩子的事儿啊当真!尤其是什么情啊,爱啊的,觉得那就是孩子过家家……

钱伯转头,看着他,说,大少爷,今天啊,你就当我这个老人喝醉了。说了什么话,错的,对的,你都别往心里去。

钱伯说,大少爷,您一直推托眼睛不好,是为了躲避同沈家的联姻对吗?

他没回答。

钱伯说,为了她?

他沉默。

钱伯说,难道您不知道这样会导致你失去继承权吗?你会失去所有!失去一切!他依然沉默。

他说,我不是故意隐瞒你。

钱伯叹气,你顾忌我也是对的啊。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孩子,所以,太多事情啊,都是按着老爷子的心思去做,虽然,想的是,为了你好。可是,如果真的是为了你,我就该像钱至那样,所有的准绳,都是一切为你。

程天佑说,我知道您在我和祖父之间的那些斡旋,也知道您在我们祖孙两股力量间的为难;而且,您在三亚与巴黎为我和她也没少担当。

钱伯笑,是宽慰。

他说,我会继续保密的。不过……说到这里,钱伯顿了一下,说,有件事情啊,我想有必要跟大少爷解释一下。我这次去巴黎,并不是去奉命去找三少爷,而是为了一点儿自己的私事。

程天佑愣了愣。

钱伯望着身边石凳旁的那棵笔直的水杉,语调平静而寂寥,说,我年少的时候,爱过一个人;几日前,惊闻她客死他乡……如今,我把她带回来了。

他说,你也为我在程家守住这个秘密吧。

程天佑看着他。

钱伯突然很漫不经心地说,噢!刚听龚言说,三少爷他在老爷子那里吃过茶后,就离开这里了,没留宿。也不知是不是老爷子给安排了什么重要的事儿……

程天佑愣住了。

179画地为牢。

他……没留宿?!莫不是……他发现了!

如此说来,自己真是害了她。

她的心是一座孤傲的城,他是叛乱的藩王,祸乱了她的心;她横下心迎他利刃屠城,他却临阵竖了降旗。

——我还回得去吗?

他怎么能不知道,这最后木然一笑的不是问,是愤怒——

你无礼!轻薄!孟浪!你来则来!去便去!过后呢?你报复了!你成功了!我再无颜面对他?!你怎么不直接一刀杀了我!

他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般。

其实,今天。

他最终从她的身上仓皇撤离,长手一挥,白色的蚕丝被如同浮云落定,遮住了她雪般身体。

他转头,走进浴室。

不去看,那些生生诱惑,毒药般致命。

她愕然,如雾遮般的双眼望着他,青丝凌乱,红唇欲染;但他看得懂,她眼神之中,那微弱的庆幸,仿佛松了一口气。

她依旧还是十六岁的那个她,带着倔强,很少求饶;即使今天,她依旧倔强地承受着,甚至试图“反扑”,掩饰恐惧。

印象之中,这些年来,她在他面前唯一的求饶,便是为了凉生。

他何其幸运,得到了她全部的爱。

因为爱,她才会吵架之后,赌气回国;因为爱,她才会失去理智,妄图一场乱性,惩罚他。

他终究是他们爱情的棋子!她和他的博弈,输的却永远是他。

他憎恨自己是棋子!所以才会在今天突然地爆发。而且,他也早已知道,凉生今天会归国。心中郁结,才会骑马发泄;那匹马原是赛马,他十八岁成人时,父亲赠他的生日礼,最终眼疾而盲。

浴室之中,冷水之下。

他渐渐冷静。

他曾经拥有过她,她的美好,她的身体,她的喘息……所有一切,足以令他对她的渴望一触即发;只是,最终,再多的憎恨,再多的渴望,还是生生克制住。

他苦笑了一下,难不成真的要成神了?

他曾经嘲笑凉生,嘲笑他的谨慎,在他看来那是懦弱的别称。

他也曾狂妄——如果我是他!如果我爱你!就是天王老子拉着你的手!我也会带着你离开!

可今天,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了他。

他和凉生一般无二!

他以为自己可以不顾伦理!不顾天谴!不管她是谁的妻子!他也要得到她!她的人!她的心!她的一切!最终,以他之姓,冠她之名!

她最终是程太太!是他的程太太!

这自以为是的雄心万丈,却最终瓦解——他可以不顾伦理,不顾天谴!她呢?她终究是一个女子。

她终究要活在这茫茫红尘,他怎么忍心去毁了她的名声,让她去背负污点,此后一生,任人指点?!

若爱是羁绊,那么,她就是他在这世界上的,画地为牢。

凉生,我嘲笑你,却最终,成了你。

180兄弟。

车子缓缓地从水烟楼下,行驶出这座古老的程宅,这夏夜,雨不住地下,竟让人觉得凉意横生。

他在车里,回头,望了一眼,三楼的窗台。

灯亮着,有人在等。

司机奉命刹住车的那一刻,老陈在副驾驶上,转头,看着他,唯恐波澜再起,他说,先生……

他沉默,唇紧抿。

最终,他说,走吧。

他说,去看看北小武吧。

他本想说,我有许久都没去看看我这兄弟了,话到嘴边,又觉得江湖气浓,便只是说,我许久都没看到他了。

身后,灯光暖黄,暗夜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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